78.采星樓
日暮西沉, 大明殿內外一片寂靜。
元德帝病了好幾日了,整個太醫院都瞧了看了, 整宿整宿地熬著, 也不見得有多好轉, 元德帝依舊睏乏胸悶, 在床上不得起身。倒是乾清道人來了,帶了新煉的丹藥,顏色火紅, 餵了幾粒, 元德帝便好了許多,至少能起得了身了, 把乾清道人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恨不得日日與他相對。
可惜乾清道人是個修道之人, 日日修行,只能在傍晚過來與元德帝談論修道之事。現下正是時候,一旁侍疾的馮南南同稱心都退下了, 只留下元德帝與他獨處。
元德帝極信任乾清道人,忍不住問道:「朕年少氣盛時曾為了黎明百姓上沙場征戰,留了一身傷痛,如今老了, 怕是壽數……不知道長可有, 有什麼長久的法子一起解決了?」
乾清道人撫須沉吟了片刻, 才緩聲道:「陛下還記得去年, 貧道算了一處, 說是小芳閣附近是風水極佳之地,正合適建采星樓祭祀仙長。陛下是天人之子,敬先祖不如拜神仙,就如貧道的丹藥一樣,是仙人所賜,給貧道的庇佑。」
元德帝立刻道:「那朕明日便令人開工。」
乾清道人的身影模糊地映在地上,他長得十分仙風道骨,語調和緩,「這采星樓自與別處不同,是要向天上的仙長祭祀,不能馬虎。貧道需要細細地算上合適開工的時候,建材,還有建造的匠人。待到采星樓一成,陛下親自祭天,又是天人之子,自是會得上蒼庇佑,長生平安。」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極有誘惑力,特別是說到長生這兩個字的時候。
元德帝怔愣了許久,才笑了笑,「這一切都有道長做主,朕,朕便盼著那一日。」
乾清道人笑而不語。
大明殿外的院子中也是一片靜默。此時是盛夏,各個小太監都守在自己的地方,連稱心也都立在屋檐下頭,不敢走遠。
馮南南在涼亭中避著最後的日頭,周圍忽然起了夏蟬低低的嗡嗡聲,她靜靜聽了一會,道:「怎麼還有蟬鳴?怕是惱到了陛下,今日輪到哪個小太監粘蟬,立刻拖下去打死罷了。」
她的聲音極大,一邊站著的盛海已經準備動手了,立在樹下,手上拿著網兜的小太監已嚇得兩股顫顫,站都站不住了。
稱心聽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他臉色青白,最近瘦了許多,幾乎脫了型,連原是貼身量制的衣服穿著都空落落的,可即便如此,聲量也未低,一撩衣袍,朝馮南南跪了下去,先磕了幾個響頭,「是奴才看管不力,奴才給貴妃娘娘請罪。」
馮南南瞧著自己的新染的指甲尖,笑了笑,「稱心公公是大明殿的大太監,陛下身邊的紅人,何錯之有?」
她嘴上說的客氣,卻並不叫稱心起身。自從上次喬玉的事情后,稱心與馮南南面子上的和氣也沒有了,而馮南南又吃不得虧,如今也是水火不容。只不過從前元德帝都在,她不好發作,現在卻不同了。元德帝病重,她又暫理後宮宮務,都是她一個人說這算。
稱心便又磕了個響頭,磕一個,說自己的一個錯處。他跪得與兩個畏畏縮縮的小太監也不同,後背筆直,就是磕頭也有自己的風骨。
馮南南意興闌珊,在這麼多人面前狠狠教訓了稱心一場,畢竟元德帝還沒死,天下還不是景旭的天下,也不好太過分,便鬆了口,沒在繼續追究下去。
稱心跪在就那麼跪在台階上,頭都未回,叫人壓那兩個小太監下去各打二十板子,扣半年的月例,以儆效尤。
他最後道:「即便是陛下病了,你們這些小的心裡都時刻惦記著陛下的安危,寢食難安,可也不該耽誤了做事。念著這件事的份上,才給了你們這個處置。」
馮南南冷冷地瞥了稱心一眼,即便她如此高傲,也不得不承認,稱心能在元德帝身邊呆這麼多年,甚至比原先陪著元德帝長大的梁長喜都比不上他得信任。
稱心這個人太多妥帖謹慎,八面玲瓏,好似誰也找不出他的錯處。
太陽終於全都落了下來,大明殿內全亮了起來,元德帝喚了稱心進去,說是要徹夜與乾清道人詳談,他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行為舉止卻一點不錯,很得體地應了,從裡頭走了出來。
馮南南仰著頭,聽完起身,「那就不打擾陛下夜談了,本宮也回去歇一歇。對了,稱心公公這樣忠心為主,待陛下日後身體好轉,定要大大獎賞你的。本宮就暫代其職,放你回去休息吧。」
稱心模糊地回了一句,他近來又間歇地耳鳴,偶爾聽不清楚,用餘光瞥著馮南南的嘴形,才勉強敷衍了過去。
不多會,那兩個挨了打的小太監彼此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哭得差點沒梗過去,給稱心磕了幾個頭,大約是太感激了,反倒說不出什麼場面話,一個勁講,日後要給稱心養老送終。
這宮裡的太監最怕的就是後繼無人,最後死了連屍骨都無人收斂。
稱心隨口應了,就當答應了,其實心裡想著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他自覺不是什麼善心人,在宮中心善也活不下去,可那兩個小太監罪不致死,只是馮南南心情不好,又和自己有摩擦,純粹拿他們的性命當瀉火的由頭。這事因他而起,他不能裝作看不見。
他有些頭暈,不得已撐著朱紅的柱子,叮囑了他們一句,「下次做事小心些,再馬虎誰也救不了你們的性命。」
屋檐下點了盞紅燈籠,映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臉沒什麼血色,如薄紙一般。稱心原先是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元德帝的,可他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沒有辦法,只好向幾個掌事吩咐了一句,叫了一個小太監隨自己回去了。
他怕自己倒在路上。
到了御膳房附近,稱心遙遙地看到自己的院子是亮著的,立刻就想到了是喬玉來了,心裡多了幾分期待和歡喜,腳步更有力些了。
果然,他一進門,就瞧見錦芙站在屋檐下頭,內屋的門大開著,喬玉正站在那裡吃冷麵,桌子上還擺了幾碟冷盤。
他一看到稱心的身影,連面也不吃了,急促地起身,差點絆倒在了桌腳上,扶了一下才沖了出去,「你回來啦,我等你好久了。聽御膳房說今天的西瓜很甜,我拿井水鎮了一個,就等你回來吃了。」
稱心眉眼稍稍眯起,露出一個真切的笑來。
喬玉仰頭,才瞧清楚稱心的臉色,他的笑立刻全收斂了,才明白過來那看門的小太監的話沒半點水分,稱心的身體真的是虛弱透了。
他這樣怔怔地看著稱心,稱心揉了他腦袋一下,「怎麼了,不是要吃西瓜,我叫人去切了,還是你要自己切著玩?」
喬玉拉著他的胳膊進去,直接往床上推,語氣難得強硬,「吃什麼西瓜,你不許吃西瓜,那些冰的涼的都不能吃。你先去睡一會,我叫錦芙去要菜過來。」
稱心是真的沒什麼力氣,被喬玉推著走,無奈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去叫人起來做飯菜,太麻煩了。」
喬玉瞪圓了眼睛,「麻煩什麼!又不是不給錢,我是要給錢的,誰和銀子過不去!」
他原來也為稱心定了熱菜,可惜天氣太熱,熱菜早就變了味道,才不得已又多添了冷盤,可現在他實在不敢讓稱心吃這些。喬玉最近被補的油光水滑,對膳食很有研究,朝錦芙報了一長串補身體的菜名,又叮囑了一句,「叫他們撿了能快做好的菜先上,以後日日都換著做,給這邊送過來。」
稱心哭笑不得,他在床上半側著身,「還日日?做了給誰吃?」
喬玉兇巴巴道:「叫人給你送過去,這院子里還有寶貝不成,要日日夜夜看著。對了,不是讓你睡覺,等吃飯喝葯的時候再叫你。」
他從前總是覺得稱心是不會倒下的,稱心雖然是個太監,卻太厲害了,這麼些年來,一直護佑著自己。
稱心垂下眼眸,「現在睡了,等會吃飯醒了,就再睡不著了,不如你過來同我說說話。」
喬玉就撩開帘子,走了進去,他伏在床頭,很苦口婆心地勸他,「去年殿下這時候大病了一場,我難過的要命。今年你不要再病了,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照顧身體,好不好?」
稱心將他拉的更近了些,眉眼舒展,輕聲細語道:「小玉也長大了,都會照顧人了。」
喬玉很顧及稱心,怕他吃力,自己往裡頭靠了靠。盛夏烈日炎炎,喬玉又怕熱,只穿了輕薄寬鬆的外衫,一扯就露出小半邊肩膀,稱心眼尖心細,瞧見雪白的皮膚上有大片大片鮮艷的痕迹。
有新有舊,重重疊疊。
稱心閉了閉眼,穩下心神,他想自己也不能把喬玉當作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其實喬玉才是最勇敢的,他從來都敢追逐自己真的想要的。
他抬起手,漫不經心地替喬玉整理了一下衣襟,將痕迹都收到了衣服里,又問:「小玉最近過的好嗎?」
喬玉紅了耳朵,不知想到了什麼,「好極了。」
稱心笑了笑,似是嘆息,「那就好,那就好。」
他知道喬玉有景硯護佑,還是不放心,「現在陛下病了,宮裡恐怕不太太平,最近別來找我了,知不知道?」
喬玉歪了歪腦袋,點了點頭。
稱心道:「好孩子。」
那日喬玉陪稱心又吃了一頓才戀戀不捨地離開,稱心躺了一會,從窗戶處飄來一張信紙,上頭的意思大致是找機會拿到虎符。
可後面還有一句話,說是明日請那個不起眼的方太醫來瞧病,請上幾日病假。
稱心只覺得自己靠這麼幾個字又能好好活下去了,他不知道陳桑是怎麼知道自己的近況的,也不想知道,他全然地,快樂地陷入了甜夢之中。
只不過最終並沒有請病假,他想趁這幾日功夫,再觀察虎符的情況,畢竟元德帝這麼病重又糊塗的時機不好找。
他想替他的心上人拿到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