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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生病

  夜色已深。


  太清宮的燈火一貫昏昏沉沉, 景硯的面容也是模糊的, 他微斂著鳳眸,提筆用左手寫了封信, 又折了起來, 遞給了單膝跪在一旁的蕭十四, 吩咐道:「叫他們照著這上頭做, 不要太明顯。」


  蕭十四有些不解, 那人在景鴻身邊安插了多年,只用了這一次, 這一次就太狠了,直接讓景鴻遠走,而不是繼續留在宮中,一母同胞的兄弟兩個內鬥,且不是更好。


  景硯看了他一眼,解釋了一句, 「他們兩個斗,永遠也斗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元德帝死, 都不會有輸贏。你以為他瞧不出來景鴻心有不忿?不, 他一直都知道,且希望他們兩個爭起來。」


  說到這裡,景硯笑了笑,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很有趣的事, 「只是可惜了, 沒能斗得起來,已經非得逼走一個了。」


  再接下來的事,景硯已經不必再多言了。


  他的神色隱藏在昏沉的燈光中,隱約又模糊,「至於景硯,得生一場大病,他才能放得下心。」


  蕭十四到底跟在元德帝身邊許多年,已全聽明白了,啞著嗓音道:「殿下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法子?生病總與身體有礙,前朝已布置妥當,又韜光養晦了這麼久,何不慢慢等著元德帝改變心意。」


  元德帝雖然為了保住景旭而流放走了景鴻,卻又不願意將景硯放出來。只待著朝堂上重臣呼聲越來越高,逼迫他立皇儲之時,他大約才會真正下定決心。


  景硯的嗓音是冰冷的,「不必再等了,時候已經到了。」他是很敢於冒險的人,只要值得。可提早出去並無太多好處,本不該用這樣激進的法子,可喬玉被馮南南瞧見了,認出來了,現下還能瞞上一段時間。等禁閉一過,她頭一件大張旗鼓要辦的事就是找喬玉。


  他不願意喬玉再擔驚受怕,再多受委屈,僅此罷了。


  思及喬玉,景硯面上多了一分笑,連眼底都有了絲溫柔的光,他道:「下次來,再帶些顏料。」


  蕭十四咽下了快要衝出喉嚨的話。


  太子並無慾望,這麼些年來,從未要求過一件外頭的東西,他就真的想一個身處冷宮中的人,他的每一次多餘的要求,都是為了喬玉,甚至還要為此多在另一個暗衛面前遮掩。


  馮家人都是禍害,馮南南如此,馮嘉儀如此,連流著馮家血液的喬玉,也繼續耽誤著太子。


  稱心奉旨同夏雪青走後,大約得到年底才能回來,喬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連惠泉按照稱心的意思,連著幾日給他送了好飯菜都不成。


  過幾日又下了雨,天氣又濕又悶,喬玉睡了小半天,滿身都是汗,醒來時天色昏暗,陰雨連綿,且下得很大。喬玉獃獃地望了會天,也認不出來是什麼時候,無聊至極,就要去膩著景硯了。


  走廊也在漏雨,喬玉躲懶沒帶傘,短短的一小截路就淋濕了頭髮和外衣。他站在景硯的寢室門前,有些怕挨教訓,可又想著到時候撒嬌賣乖,躲過去就罷了。


  最近殿下好像比從前待他更好了些,連教訓都是輕輕兩句,捨不得說重話。


  想到這裡,喬玉推開了門,一眼朝書桌前看過去。景硯大多數時候都在那裡看看佛經,也會用刻刀雕刻些小玩意,喬玉每年都能收到一個新的小小玉,都與往年有些許不同,且栩栩如生。


  有一年喬玉忽然長大了,拿到小小玉同往年的一對比才發覺,他問景硯:「殿下怎麼刻得這樣好,我自己都不知道。」


  景硯的手指落在喬玉的額頭,指尖順著臉頰輪廓,眉眼模樣,高低起伏的五官輕輕描摹,最後落在了尖尖的下巴那處,緩聲道:「小玉的樣子我都記得,去年長胖了些,今年又抽條了,個子長了,臉頰又瘦了,下巴尖了許多。我很期待,明年小玉會長成什麼模樣。」


  喬玉抿著唇,有點害羞的笑了,轉身就跑開了,連小小玉都沒拿回來。他成長的每一時每一刻被人妥帖地記在心中,還是他喜歡的太子,也太叫人害羞了。


  不過,太叫人歡喜了。


  可今天太子既沒有看經,也沒有雕刻,屋裡一片寂靜,喬玉愣了片刻,直接進去,朝裡屋屏風後頭走過去的。


  四周關的嚴嚴實實,沒有多少光亮,喬玉繞過屏風,能瞧見床上躺了個人,蓋著被子,他能隱約聽到略急促的喘息聲。


  喬玉加快腳步,朝床邊走了過去,著急地點了一旁的壁燈,火苗一下子燒了起來,映亮了床頭一小片地方。景硯躺在被子里,緊閉著雙眼,皺著眉頭,臉色通紅,卻沒有一丁點的汗水。


  是發燒了嗎?

  喬玉心裡一驚,半跪在床頭,用手背去摸景硯的額頭,燙的厲害,他越加著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又朝前挪了挪,拿自己的額頭去抵景硯的,滾燙的溫度似乎從兩人那麼一小塊接觸的皮膚處傳了過來,連喬玉也燒了起來。


  他是因為著急。


  興許是喬玉的動作太大,景硯像是慢慢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眼瞳里滿是血絲,有些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喬玉的眼角,嗓音幾乎啞到聽不出來話,他道:「怎麼又哭了?」


  喬玉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努力將眼淚憋回去,至少在這個時候要裝作堅強勇敢些,他緊緊地握住景硯的手,是冰冷的,「你生病了,生病了要怎麼辦?我要去找太醫,找太醫替你看病。」


  在他心中,太子是無堅不摧的。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景硯都會站在原處,他會替自己遮風擋雨,會哄自己開心,卻永遠不會倒下,永遠不會生病。


  可現在會了。


  景硯低聲道:「講什麼傻話,出不去的。」


  確實是出不去。太清宮裡的規矩如此,即便是死了人,門不能開就是不能開,廢太子一步也不能邁出去。


  喬玉咬著嘴唇,一點也不願意妥協,他一字一句道:「那就這樣嗎?不行,殿下燒的這麼厲害,我要去找太醫。」


  他平常傻裡傻氣,又軟又甜,誰都能輕易欺負,可到底骨子很硬,不然當初也不敢孤勇地闖進太清宮,他想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


  而喬玉想要做的事別無其他,只與景硯相關。


  景硯病的厲害,腦子都混混沌沌,不太能想得清楚事,可還是能製得住喬玉的,他手上沒什麼力氣,卻還是反握住了喬玉的手,另一隻手勾住喬玉的脖子,往下拉了拉,直到兩個人面對面,能彼此瞧得清對方眼瞳里倒映的影子。


  他偏頭咳了兩聲,道:「不許做傻事。我都病了,還要招我生氣,讓我擔心?小玉乖一些,別離開我,就在這裡照顧我就好了。」


  話到這裡頓了頓,「並不是什麼大病,熱傷風罷了,等到明天就該痊癒了。若是不好,明天就能正大光明地出去了,也不遲,對不對?」


  喬玉用粗糙的袖口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將淚水都抹乾凈了,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什麼大委屈,嗓音都被難過浸透了,卻很堅定道:「好,我答應殿下,今晚我來照顧你。可是,可是你要是有什麼地方難過了,也要告訴我,我才能好好地照顧你。」


  景硯說話都太費力氣,半闔著眼,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喬玉跪在床沿,捲起外套的袖子,抽出自己的裡衣,用乾淨又柔軟的布料一點點擦著景硯的額頭,即使只有些微的汗意。他一邊擦,一邊想自己從前生病了,太子是怎麼照顧自己的,這麼擦了一小會,他就站起身,敞著衣服要往外頭跑。


  景硯卻牢牢地捉住了他的手。


  喬玉轉過身,解釋道:「我去拿乾淨的毛巾、熱水和酒,替殿下擦擦身體,把溫度降下來,你不要擔心。」


  他忽的笑了一下,溫柔且乖順,沒有絲毫勉強的痕迹,像是從前太子哄自己的語氣,又去哄景硯去了,「我答應你了啊,答應了就不會不算數,阿慈要相信我,今天都會待在你的身旁,好好照顧你。」


  「阿慈閉上眼,睡一小會,等睜開眼,我馬上就回來了。」


  他撂下這麼一句話,跑得飛快,從門口沖了出去,也顧不上潑天的大雨,往放酒的屋子去了。那些酒都是從前存下來的,太清宮的份例是沒有酒水的,可也有例外的時候,宮中有喜事,連最底層的小太監宮女都能分上幾杯酒吃,太清宮也能有些。喬玉年紀小,喝不了酒,景硯倒是夠了年數,可對這些無甚興趣,說倒不如存放起來,到時候生病用來擦身。


  雨下得太大,喬玉將一應東西收拾好攬在懷裡回來時,渾身上下已淋得透濕。他立在門口,將濕透了的衣裳全脫了,赤腳走了進去,只有懷裡的東西還是乾的,沒沾一點水。雨水順著喬玉臉頰的弧度往下滑,積蓄在下巴尖,最後從脖頸流入胸膛和脊背,即使是盛夏,也有透骨般的涼意。


  喬玉隨意地甩了甩頭髮,心裡甚至有些感激這場雨了,否則他就遮不住自己的眼淚,要被景硯發現了。


  至少現在不能哭了,他不能在太子面前哭,再叫他擔心了。


  景硯再抬頭時,就瞧見喬玉站在自己的床前,他從頭到腳都是濕漉漉的,一雙小鹿般的圓眼睛盛滿了水,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可無論是什麼,都不重要。


  那是他的光,即使被大雨打濕,也固執的,頑強的,為自己發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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