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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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心的聲音清朗,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裡的小太監?」
稱心的年紀雖輕, 可是辦事極為穩妥, 所說是今早才被臨時安排來做這件事, 中途不過一兩個時辰,已經將各個品階的份例記清楚了,絕不會出現差錯。
喬玉再傻,這麼長時間以來也知道自己因為是太清宮的人才受了這麼多罪,原先還想著稱心不認識自己, 先把飯菜騙到手再說, 能吃一頓好的也好, 現在夢想破滅了。
他訥訥道:「我是良玉, 太清宮來的。」
稱心面上的笑容一怔。太清宮的那位主子,宮裡無人不知,正是因為陳家反叛而被拖累的前廢太子。往日太子有多少榮寵,早已化作煙雲, 不復存在了。現下宮裡人人都恨不得往廢太子身上踩一腳,才好討好了馮貴妃。
可這些於他是無關緊要的事,他沒打算再往上爬, 對錢財權勢也無所追求, 最重要的是……稱心的心中一動。
喬玉以為又要拎上一盒昨日的飯菜回去,正沮喪地嘆了口氣, 眼巴巴地瞧著食盒, 卻看到稱心從新炒出來, 還冒著熱氣的新鮮菜蔬里端了幾碟, 又添上兩碟炒肉,一盤燜肉,外加了碗火腿雞絲湯,有條不紊地將不大的飯盒塞得滿滿當當。
喬玉微微張大了嘴,滿心好奇地伸長腦袋,一縷長發落在耳畔,傻乎乎地問:「這個,這個,符合份例嗎?您這算不算得上是,徇私枉法啊?」
這和從前也差的太多了。
稱心聽到這樣天真無忌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很久沒真心笑過了,不輕不重地教訓他,「小孩子說話怎麼這樣不注意?禍從口出的道理沒人教過你嗎?再說這有什麼不符合份例的,這麼丁點大的食盒,能塞多少東西,不掀開看誰會知道?」
他低頭看著喬玉,「你會像剛才那樣告訴別人嗎?」
喬玉捂著嘴,拚命搖著頭,又偷偷張開兩個手指,透出小半個嘴唇,一張一合,用唇語表示,「不會說的!」
稱心又笑了,他倒是不知道太監所還能教出這樣的活寶,加上喬玉生的乖,又招人憐愛,討他喜歡。稱心望著那小孩子尖尖的下巴,眼神又清澈明亮,這麼丁點大的年紀,自己的前任又是白旭三,在太清宮也是辛苦。也沒多加思索,就從身後的籠屜里抽出了一盒蒸好的山藥雞蛋糕,用油紙包了三四塊,塞到了喬玉的袖子里,望著他呆愣愣的眼神,仔細叮囑了一句,「給你吃的,別告訴旁人,這可真是份例之外的了。」
喬玉也不像才出太清宮時,東南西北都認不清的那麼傻了,偷偷地點了頭,像偷了糧食的小老鼠一樣縮著腦袋左右打量,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那我可不可以,偷偷,分給旁人,不說是你給的,就說是掉在地上,我撿來的。」
他是想要分給長樂安平一些,別人對他好,給了他這麼久的饅頭,他也要報答他們。
稱心略皺著眉,「你哪來的這麼多胡話騙人?是御膳房的人嗎?」
喬玉覺得他人好,放心大膽地點了頭,卻不說出對方的名字。
稱心心中能猜到八成,估計他是想要給朋友一些,他從未見過這麼可愛的孩子,難免更心軟一些,不忍苛責,道:「我今天才來這裡,理應請御膳房原先當差的吃桌酒席,那些小太監不能和掌事吃同一桌酒,就每人都分兩塊這個點心,就當是成全了你的心意,好不好?」
他在宮中這麼些年,為人謹慎,待人處事從不出差錯,這次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喬玉太過可愛,叫他昏了頭。
喬玉仰著腦袋望著他,將糕點藏得更妥帖,拎著食盒,笑著道:「稱掌事您可真好!」
便邁著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往外跑,像只撒了歡的小狗。
稱心的目光追隨著他,想叫他慢一些,只見喬玉到底還是沒有忍住,臨出門的時候,偷偷摸摸從袖口裡拈了一小塊糕點,往嘴裡一吞,又心虛地抹了抹碎渣,反倒把手上沾著的麵皮糊到了臉頰上,實在是掩耳盜鈴,多此一舉。
稱心搖了搖頭,坐在方椅上笑了一會,又想起了太清宮,廢太子,陳家,還有那場南疆之戰,再沒了笑意。
喬玉回到太清宮的時候特別開心,因為蹦蹦跳跳地太過厲害,差點在台階上跌了一跤,被侍衛扶住了后,還很有禮貌地道了謝,進了小門。
如今快入秋了,草木凋零,景硯正站在青灰的石磚上,將那些落葉枯枝掃入一個乾燥的小庫房,以防到了冬天真的沒了炭火,還能解燃眉之急。
喬玉立刻撲了上去,甜滋滋地同他說了早晨的事,仔細講了稱心替他換菜,給他點心,末了還幫他圓了自己的心愿,他滿心嚮往地讚歎,「稱心掌事人可真好。」
景硯笑了笑,濃黑的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怎麼,有多好?」
喬玉歪著腦袋,將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一邊,「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天一見到他,他還沒給我點心,就覺得他特別好。」
景硯打開食盒,一碟一碟地端出來,每道菜都仔細審量過了,又從袖口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藥丸放在火腿雞絲湯里,攪拌了一下,合上了蓋,不緊不慢地問:「那小玉和我當初見面的時候,我還沒幫你捉螢火蟲,你是怎麼覺得的?」
喬玉光顧著開心,把點心從袖子里完整地拿出來,沒注意到景硯的動作,聞言瞪圓了眼睛,「這怎麼能一樣呢!我一見到殿下的時候,就覺得特別特別特別好,是,是誰都比不上的好!」
他總是能很天真真摯地說出讓別人喜歡的話。
景硯不去同他計較那個稱心的事了,接過喬玉遞來的兩塊點心,卻只嘗了一口,剩下的又餵給喬玉了。喬玉也是嘴大肚小,三四塊點心一下肚,連期待已久的午飯都吃不下了。
景硯說都留一些給他晚上吃,只有火腿湯哄騙他喝了好幾碗,小肚子都微微漲起來還未停。
喬玉皺著眉頭,一邊喝一邊想,是不是自己太久沒喝過這個了,怎麼總是感覺有一股藥味。
他拒絕了好多次,也沒成功拒絕得了,只好苦巴巴地享受了這甜蜜的折磨,還問景硯,「掌事對我這麼好,是為什麼呢?」
景硯裝模作樣地沉思了片刻,又遞上了小半碗湯水,很篤定道:「因為小玉太過可愛了,他瞧見你,就想對你好。」
喬玉聽了這個理由,也想了好一會,很認真道:「我也覺得。」
喬玉將臉埋在胳膊中,聲音很低,有些虛弱地回答,「沒什麼啊,就是吃多了,好像吃撐了。」
景硯似乎真的相信了,興許是沒有在意,拎著燈籠,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坐在椅子上,對著佛經默誦,其實心中已經重新梳理了一遍朝中的情況,闔眼腦海中便能浮現大周的地圖,想了京城、塞北以及南疆各處岌岌可危的局勢。
大周建朝二百餘年,國富力強,可稱得上是四海昇平,卻免不了北有胡人侵擾,南有倭寇,邊疆還有毒蟲遍布,前朝餘孽滋生的南疆,大小戰事不斷。現下陳家一倒,塞北動蕩,南疆未平,不過是面上紙糊的太平罷了。
元德帝不是不知道的,他是怎麼打算收拾這個攤子?
景硯對著這些日子送上來的密報思忖了片刻,也覺得有趣,不過他早有隱秘的部署,在外界變化不大的情況下再變動不過是增加暴露的危險,現下想的也不過是未雨綢繆,以防萬一罷了。
想完了這些,已經是入夜了,景硯打開了窗戶,摘下燈籠,按照慣例要去喬玉的屋子看看。
喬玉似乎已經睡了,他伏在枕頭上,整個人蜷縮在薄薄的被子里,能看得出團起來的輪廓,只有小小的一團,像個什麼受了委屈驚嚇的小動物藏在了洞穴里。
景硯替他關上窗戶,又瞧了一圈周圍,喬玉還是一動不動。這與往常很不同,喬玉是小孩子脾性,慣常是要撒個嬌,依依不捨地探頭看著景硯離開,才縮頭縮腦地卷著被子入睡。
景硯微皺著眉,問道:「小玉,怎麼了?」
那個糰子稍稍往旁邊挪動了些,卻沒有說話。
景硯走近了一些,看到喬玉的手指似乎緊緊地抓著被子,努力想要將整個人都罩住,卻不小心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腿與腳踝,骨頭覆著薄薄的皮肉,綳得很緊,瞧起來纖瘦極了。
這再無法裝作沒聽見了,喬玉只好將頭上的被子蒙的更緊,瓮聲瓮氣,模糊不清道:「沒什麼,好睏,想睡了。」
又斷斷續續地添了一句,「殿下也去睡吧。」
景硯卻並不是那樣好糊弄過去的,他頓下腳步,朝床邊走去,伸手去掀喬玉的被子。
喬玉似乎有所察覺,用盡全力向旁邊躲過去,從枕頭上滑落,長發鋪撒開來。
這麼大的孩子,很少有這樣長的頭髮,他卻不同。這要追溯到喬玉出生的時候,他是七個月大就從馮嘉儀肚子里出來的,自幼體弱,喬家祖母替他求神拜佛,後來聽民間有人傳,天生嬌弱的小孩子若是想要平平安安長大,就得養著長發,那是自胎裡帶下來的福氣。自此以後,就沒人敢動喬玉的一頭寶貝頭髮,祖母小的時候還特別愛給喬玉編小辮子,再戴個花,逗弄他玩。後來喬玉來了宮裡,很快就和景硯混熟了,什麼都同他講,頭髮也只是略微修剪,而沒有留成普通孩子那樣長。幸好小太監平常都要戴硬襆頭,喬玉將頭髮緊緊束縛在裡頭,才沒人注意到。
景硯沒理會喬玉這些微的掙扎,強硬地掀開了他的被子,約莫是動作過大,寬袖起伏間掀起了陣風,吹得紙燈籠微弱的火光忽的搖曳,幾乎要滅了。
喬玉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烏黑的長發黏在上頭,臉色同紙一樣白,緊抓著被子的指甲尖略帶著不自然的緋紅。
景硯俯下身問道:「這就是你的沒什麼?」
喬玉的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含著眼淚,又似乎是沒有,因為如果是往常,他的眼眶裡盛不住這樣多的眼淚。他看著了景硯,嚇得身體顫抖了一下,又去搶被子,卻被景硯摁住了手。
沒人能從景硯的手下掙脫。
喬玉大概是被逼急了,整個人和條魚似的往旁邊鑽,聲音里已經隱含著哭腔了,「不給你看,不許看我,我要睡了。」
他痛得厲害,又緊張,腦子裡卻只有一個想法,不能哭出來,至少,至少不能在太子面前。
景硯看他這樣掙扎,怕他又驚又嚇,再扯到脾胃,竟然真的闔上了眼,憑藉感覺將喬玉抱了起來,攬在懷裡,輕輕地撫弄著他的後背,緩聲道:「我不看你,眼睛都閉上了,看也不看見。」
他和喬玉相處了三年多,很明白他的小性子,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我都答應而且做到不看你了,小玉,那你也該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了,哪裡難受?」
景硯頓了頓,眉頭皺的很緊,「是肚子嗎?」
喬玉身體軟了下來,慢慢伏在景硯的懷裡,他捂著肚子,仰著腦袋,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慢慢地,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偷吃完柿子后不久,他就感覺到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是很不能忍耐疼痛的,就自己躲在一旁,也不敢和景硯說。如果說了,撒了嬌,景硯哄一哄,他就忍不住眼淚了。
下午他確實是被嚇到了,他怕太子生氣,怕太子難過,他是要對太子很好很好的。
喬玉感覺自己忍了好久好久,才天黑上了床,偷偷摸摸地想,今天總算要過去了,他可以睡覺了,睡著了就不會再疼,也不會再想哭了。
可卻被景硯捉了個正著。
景硯將喬玉嚴嚴實實地攏在懷裡,伸出雙手呵了幾口氣,又搓熱了,摸索著掀開了喬玉罩在外頭的衣服,只餘一層內襯,開始替他揉起了小肚子。
最近吃的好了,又有額外的補藥,喬玉又被養的油光水滑,連小肚子都是軟軟的,多長了些肉。
景硯的手滾燙粗糙又有力,他學過些醫術,知道按揉哪些穴道能叫喬玉舒服,喬玉原來還疼得滿頭冷汗,現在緩過來許多,額頭倒是沒有汗了,眼眶裡積蓄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快要盛不住,溢滿出來了。
疼了太久,忽然舒服了些,喬玉原來是哼哼唧唧地享受著,可察覺到眼角的濕潤和快要落下來的眼淚,他又不願意了,又去推景硯的手,「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揉了。」
景硯的動作未停,他依舊是閉著眼的,只能感知到些微的光亮,一隻手去摸喬玉的腦袋,語調又溫柔又妥帖,「又怎麼了?揉一揉舒服些,過會再喝熱水。」
他這樣溫柔,又這樣好,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喬玉被景硯逼急了,他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只是還未落下來,掩耳盜鈴罷了,「不要你哄,也不許哄我,越哄,我就越想哭,我不要哭,明明都說好了,不哭的。」
景硯一怔,手上的力道一松。
因為那個約定。
於景硯而言,疼痛從來不是難熬的事,而是個值得記住的教訓。
他原來是想叫喬玉疼上一回,給一個教訓。喬玉的脾胃弱,受不住涼,卻聽不得勸,他不該貪食,也不該不聽自己的話。
所以才有了那個約定,要喬玉記得格外清楚些。
可真到了現在,他卻捨不得了。喬玉也是錦繡堆里長大的,從來沒有痛過難受過。
而為了遵守那個約定,喬玉連哭也不敢,哄也不要了。
景硯還是閉著眼,將喬玉攬得更緊了些,輕輕在他的耳垂道:「後悔了,不該定那個約定的。無論小玉什麼時候哭,我都不會生氣,因為小玉是難過了才會哭,我會哄你的,一直一直,會哄著你。」
喬玉終於沒忍住,咬著牙,眼淚浸透了景硯的肩膀。
景硯輕輕地哄著喬玉。他身上背負的擔子有許多,多到自己也數不過來,利益糾紛,生死之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這其中只有喬玉是不同的。
從喬玉不顧生死地踏入太清宮的那一刻起,願意在這漫漫長夜陪伴廢太子開始,喬玉便是景硯的責任了。這份責任,由景硯擔負在肩頭,不該推脫給任何人,即使是喬玉自己也不行。
本該如此的。
蕭十四站在暗處,將這一幕從頭看到尾,他應當在今日同景硯稟告重要的事,現在卻不成了。
於微弱的燈火中,蕭十四隱約瞧見景硯安撫著喬玉,嘴唇微動,說了一句話。
「明天再來。」
蕭十四隻好退下,在宮殿屋頂樹梢間跳躍,很快就到了大明殿的暗房,卸除渾身上下的武器,扣了暗門三下,梁長喜聽到響動,替他開了門。
今日是朝元德帝稟告廢太子平常諸事的日子。
蕭十四單膝跪地,一板一眼地將假話摻著真話一同說出來,「廢太子與往常並無相同,無事可做,日日昏睡七八個時辰,醒來也不過誦經,不過是替前陳皇后。最近在教一邊的小太監作話,沒有紙,就在紅磚上繪畫,別的都再沒有其他了。」
元德帝正在批閱奏摺,聞言不過頷首,便讓蕭十四和梁長喜一同退下了。
他隱隱長嘆了口氣,他此生唯一心動過的人,便是年輕時的陳皇后,也是一見鍾情。
她曾是那樣鮮活的美人,洞房花燭之夜,也曾面如嬌花,將自己慎重地交給了他,可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冷的死屍,埋在了外頭不知名的山坡上。
不過世事弄人罷了。
紫若昂著頭,瞧都沒瞧他一眼,身後的小太監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頭也不回地朝外頭走出去了。
紫若在前頭走得很快,還一邊急躁地催著他們,「得加緊趕回去,今日娘娘去了大明殿,好不容易才在那裡留膳。若是耽誤了,你們的命也賠不起。」
後頭的小太監叫苦不迭,紫若是空著手的一個人,他們還拎著食盒,怎麼走得動?
到底是一路疾行,紫若整理了儀態,慢著步子,走近了大明殿。現下還是白天,大明殿內卻是燈火通明,殿中點了一鼎香爐,正裊裊地燃著龍涎香。不遠處的大屏風後頭隱約映著三個人影。
元德帝今年還不到四十歲,鬚髮皆烏黑油亮,生的極有威嚴,都令人不敢直視。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九龍含珠的長衫,盤腿坐在軟塌正中,手腕上掛著一串碧璽佛珠,正在同左右的馮貴妃與二皇子景旭說著話。
景旭同元德帝長得有八分相似,算不得是個翩翩少年郎,有幾分沉穩的英俊,一直很得聖寵,此時正同他說著太學里的趣事,又說他最近讀了些閑書,覺得隴南那個地方很好,有山有水,還有些精奇古怪的傳聞。
他道:「據說隴南還有幾個大族,孔家、陸家,對了,還有喬家,他們在隴南那麼多年,想必藏書頗豐,兒臣都想瞧瞧。」
馮貴妃伺候著茶點,一邊笑,一邊瞥著身旁的元德帝,他眼瞼微垂,連馮貴妃離得那樣近,也瞧不清他眼底的神態,只暗自在心裡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