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過了元宵, 晃惚城之事終於塵埃落定,城主赫連祁被押解回京。整個赫連家族, 三族以內盡皆連坐,三族以外均被驅逐出漢地。
瑞王夏侯息在簡單的休整過後, 接見了幾個不得不見之人,於正月二十六這一日帶著閨女和謝九郎一行人正式踏上了回歸洛陽的路途。
這一段時間一直忙著料理龜茲使團事宜的大石頭也終於帶著阿寶的一個貼身婢女回到了阿寶身邊。
阿寶問另一個婢女呢?大石頭支支吾吾半天, 臉色很不好看。
原來那夜阿寶被赫連祁的人擄走以後,兩個同樣被迷暈的婢女就被扔在了原地並無人去管。
誰知竟被同一個院子里的使喚小廝鑽了空子, 玷污了其中的一個。
另一個婢女醒來的時候,那小廝正在同伴身上行那禽獸之事, 向來謹慎膽小的婢女當場腦子一轟,撲上去就和那小廝廝打起來。
最後那小廝被抓爛了臉踢壞了下身,為同伴報仇的婢女自然也受了不小的傷。
這一次跟著大石頭回到阿寶身邊的, 就是那個為同伴報仇的婢女。至於那個被玷污的, 雖說龜茲風俗開化, 女兒家遇到這種事還不至於像漢人那般一條白綾懸樑自盡, 但其間的痛苦和絕望卻是一樣的。
帛英曾經交代過, 讓兩位婢女以後呆在阿寶身邊需得以漢家的規矩來行為處事。在漢地,一個被玷污的婢女是絕對不允許再留在還未出閣的小姑子身邊繼續伺候的。
所以便出現了先前的那一幕。
「我不管, 法芙不來,我便不走。」 阿寶氣呼呼地坐在小院大門口的門欄上,任誰來勸都捂住耳朵, 不聽不聽就是不聽。
一身錦衣狐裘的瑞王夏侯息急得團團轉, 幾萬號人在涼州城外等著呢。今日若走不了, 不知又要徒生多少事端。
可是讓那失了清白叫做法芙的龜茲婢女再留在阿寶身邊,除非他這閨女準備折在家裡以後都不嫁人了。
更何況,別說已然不潔的法芙就是另一個叫做阿齊茲的婢女,夏侯息通通都不想她們再留在阿寶身邊。
她們可都是帛英的人,誰知道會不會和帛英之間有著某些特別的聯繫,誰知道帛英還會不會使手段跟他搶閨女?
「阿寶聽話,咱們路上再做商量好不好?」夏侯息弓著腰,扶著高冠,對阿寶如此說道。他決定採取欺哄政策。
阿寶捂著耳朵瞪他:
「沒得商量。」
夏侯息覺得心好累,向來都是別人哄他,連他兒子夏侯嘉貝除了性子陰鬱狠辣些,也從來不讓他操心。可這閨女,平時看著軟萌可愛,一旦任性起來和那草原上的野馬駒子有得一拼……
「王爺,謝少師他們來了。」王府宦官汪多真快步跑來,附在夏侯息耳邊如此道。
夏侯息修眉一挑,面有薄怒:
「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話才出口,只見謝九郎領著兩三隨從已經翩然而至,明明聽見他說的話,卻依然一副神清朗秀風度安祥的樣子。
夏侯息心道:『裝,真能裝,接著裝……』
可謝九郎並不管這些,他廣袖一揚,朝著夏侯息一揖,然後分花拂柳般走向人群中捂著耳朵縮成一團的阿寶。
他已經有好幾日沒有見著阿寶,最近夏侯息走哪兒都帶著她,於『防狼之道』沒有人比風流倜儻的瑞王夏侯息更加『術業有專攻』的了。
「阿寶,你先起來,九郎幫你想辦法。」九郎朝著阿寶笑意融融地伸出手。誰知阿寶一看到他那張清俊高華的臉,嘴巴一癟,反倒哭了起來。
她哭訴道:
「明明就是法芙吃了虧,可他們,還有他們……」
阿寶指著後面悶聲不吭的大石頭等人,又指指前面對著她賠笑臉的瑞王夏侯息,嗔怪道:
「為什麼他們人人都認為法芙有錯?法芙和阿齊茲自小就跟著我,明明就是我逃跑的時候狠心拋下她們,才導致她們吃虧受罪,本該得到悉心的安撫不是,為什麼還要把法芙調離到粗使婦中去?那裡吃不好,睡不好,尋常趕路時連馬車都沒得坐,只能跟在車隊後面用腳走……洛陽,洛陽還有那麼遠,怎麼走的去?」
說完阿寶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珠子跟不要錢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落……
慢慢地,她向九郎張開了雙臂。
九郎眉頭一跳,心中又柔軟,又忐忑……
柔軟的是,阿寶一如十年前那樣,與人不信任、疏離的時候才會整天笑臉相迎,今天一見著他卻瞬間委屈得不行,這說明阿寶不僅對他敞開了心扉,甚至在阿寶心目中他比那瑞王夏侯息還要重要和值得信賴呢。
忐忑地是,她父親夏侯息就站在身後不遠,她卻對他張開了雙臂要抱抱,溫香軟玉他倒是求之不得,可是他不能啊……他怕待會兒瑞王爺也暴走了,無理取鬧的再添一人,場面太亂控制不住……
無奈,他只得壓下心中悸動,假裝看不懂阿寶的意思,沉著冷靜道:
「人生而不同,阿寶你是知道的。所謂人言可畏,更猛於水火,法芙若留在阿寶身邊,影響的不僅是阿寶的閨譽,其自身亦難免招致他人詬病,日後種種無不提示著曾經遭受的屈辱,又是何苦來哉?」
阿寶慢慢收回了她的手,她舉起袖子胡亂地抹把臉,水蒙蒙的大眼睛中第一次泛起深秋般的涼意,那種涼意沒有迴轉的餘地,只會朝著更冷的時節一往而前……
她哽咽道:
「我不管什麼人言,什麼聲譽,更不想聽你們翻著花樣講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只知道若饑寒交迫,連生存都變得無比艱難地時候,沒有人會去在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們在意不過是事不在己沒有切膚之痛罷了。人確實生而不同,可你謝少師與他人卻並無不同。」
說完,阿寶霍然起身,大步朝外跑去……
她說這些話,不僅驚到了九郎,更驚到了不遠處的瑞王夏侯息。
在他們的眼裡阿寶合該是什麼都不懂,純白如一朵小雛菊般,只擁有最簡單純粹的快樂或者不快樂……她不該深刻,更不該有『切膚之痛』。
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現,在西域開化的民風下長大的阿寶,與他們不同的不僅僅是生活飲食習慣……
夏侯息可以震驚,可以引發深思,可是滿心愧疚的自責……
可是九郎卻不能讓阿寶再這麼鬧下去。他朝隨從謝史微一偏頭,謝史腳下幾個走位,移風換影間,阿寶只覺脖子上彷彿被螞蟻蟄了一下似的,轉眼就失去了意識。
九郎快步上前,從謝史那裡接過阿寶,可還來不及撫摸她有些虛腫的眼睛,回過神來的瑞王夏侯息便在後面「誒誒……」的大叫起來。
「豎子你怎麼敢?放開你的爪子……」
叫嚷聲中,夏侯息憤怒地從九郎懷裡搶過阿寶,漂亮的桃花眼彷彿要吃人。
九郎不怒,不反駁,只得扶額功成身退。
他這番鎮定更加凸顯了夏侯息的跳腳。
夏侯息雖然知道九郎行的亦是無奈之舉,然別以為他剛剛在後面沒有看見,阿寶竟然張開雙臂向九郎求抱抱……
阿寶小時候在走失以前最是個黏糊娃娃,不過最喜歡黏糊的從來都是他這個當父親的。
如今竟然看見長大后的阿寶將會在別人的懷裡黏糊,夏侯息心裡有一種被割裂的痛……
這個別人無論是誰,他就跟誰有仇……
於是就這般,在瑞王夏侯息的嚴防死守中,在阿寶的失望冷淡中,九郎別說見著阿寶了,他連她的聲兒都聽不著。
整整三個月,從涼州到秦州,從秦州到雍州,冰雪化凍,花兒開了又謝,燕子從南方飛回了北方,搭好窩,尋回伴侶,連小雛燕都孵化出來了……
九郎不知道阿寶究竟是氣性太大,還是在長長的旅途中慢慢將他給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