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九郎話音方落, 阿寶便『唰』的一聲坐了起來,剛剛還縈繞不去的瞌睡蟲瞬間都不翼而飛。
她先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九郎的臉, 爾後低頭沉悶了很久,最後才低低道:
「母親說過的, 她說她和父親是因為沒有什麼感情所以才分開,阿寶跟著母親在龜茲生活, 而阿弟跟著父親在洛陽生活。」
「那阿寶可曾想念過父親和阿弟?」九郎問。
阿寶抬起頭上,大大的水眸中一片迷茫。
她道:「我不記得他們的樣子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念他們?」
九郎突然想要伸手抱抱她,就像她小時候那樣, 可是她現在長大了,他便只能借著寬大袖擺的遮蓋握住拳頭將這份躁動無聲按捺下去……
阿寶幼時經歷坎坷離奇,十年前九郎就發現很多事情並非是她真的就忘光了, 一點印象也沒有。那時小小的她就已經學會在面臨一些難以承受的痛苦時, 本能地選擇不聽、不看、不想, 然後把自己偽裝得跟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傻子似的……
卻不曾想十年後的今天, 她依舊如此。
「阿寶的父親顏如秋水之神, 很是俊美,而且隸書寫得好, 堪稱這方面的大家;阿寶的龍鳳胎阿弟同阿寶長得極像,只是瞳孔的顏色略有不同,阿寶是灰中帶藍的, 阿貝是深灰色, 更接近於漢人。」
九郎一邊放緩了語調娓娓道來, 一邊密切注意著阿寶的情緒。但見阿寶只是極認真的聽著,並無半分抗拒,這才放了心。
於是他又接著道:
「他們都很想念阿寶,少師這一趟來龜茲,除了國事,也有他們的再三囑託。」
到此,九郎話語一頓,他以為阿寶會順勢而問『他們囑託什麼?』
可是阿寶卻什麼也沒問只依然靜靜地聽著……
九郎清了清喉嚨只好再接再厲地下一劑猛葯:
「阿寶的父親有很多很多的姬妾,阿寶的阿弟卻身子贏弱,又因為佔據著王世子的位置,遭致別人的艷羨記恨,故而時常被人為難甚至陷害……」
終於,阿寶黛眉微蹙脊背漸漸綳直,總算是被觸動了。
她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地問道:
「阿貝的身子很差嗎?差到什麼程度?還有那些人暗害他父親都不管的嗎?」
九郎摸摸眉頭,掩飾他剛才那一瞬間的小小得意,依然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不,是講事實:
「阿寶和阿貝是一胞雙胎,自古雙胎有時候會出現一弱一強的現象,阿寶便是那個強的,阿貝便是弱的那一個。所以阿貝的羸弱便是打母胎里就帶出來的。後來在成長的過程中又沒有得到精心的照料,故而體質始終不曾有所改善。
至於阿寶的父親嘛……
阿寶的父親雖說只是個閑王但也並非真的就什麼事也不用管,聖上也時常會派給他一些差事。再說了,堂堂丈夫豈可太過於關注后宅之事?阿貝是苦於沒有母親,也沒有別的女輩親眷在身邊照料著,故而才被人明晃晃地鑽了空子欺凌。」
「呼……呼……」
隨著九郎的忽悠,不,是講事實,阿寶的情緒漸發激烈,氣息也越來越粗重。看那副憤憤然模樣,不知道情況的還以為她要提上鞭子出去跟人打架呢。
「阿寶,去洛陽看看你的父親和阿弟吧?」見火候已足,九郎開始搭梯子,等著阿寶順著梯子落入他的『圈套』中。
「可是母親……」阿寶面有難色。一隻腳在梯子上晃悠著……
九郎愛憐地摸摸阿寶的頭,安慰道:
「阿寶的母親是位了不得的睿智之人,自然會諒解阿寶的。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阿寶追問。
九郎高深莫測的一笑,往阿寶跟前更傾近了幾分,做出一副盟友姿態:
「更何況少師這一趟來龜茲所為是何?」
九郎說完也不等阿寶回答,便自問自答道:
「是因為龜茲和大旭這幾年時有摩擦,原本商議好的議和條約也遲遲不能達成共識。可是這一次大旭是帶著最大的誠意來的,而龜茲王方面亦願意極力配合。
阿寶的身上同時流淌著龜茲和大旭的血,這次由阿寶代表龜茲出使大旭,必然事半功倍馬到功成。
阿寶若去求母親,求龜茲王,這難道不是再正經不過的理由嗎?」
九郎用他那狹長的瑞鳳眼,自信而篤定盯著阿寶。
阿寶被他無意識中散發出來的難言魅力所蠱惑,終於點了點頭。上了梯子……
「阿寶今日歸府便同母親這般說?」九郎知道帛英打一開始便讓阿寶帶著他遊覽龜茲,本意就是與他達成了『他要將阿寶帶去洛陽』的共識。阿寶的這一問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
阿寶微作沉吟,便「嗯」的一聲徹徹底底地下了梯子,落入九郎一早編織的『圈套』里。
九郎忍不住翩翩一笑,心下念了聲『真乖』,便長臂一展將阿寶摟進懷中,緊緊抱著。
阿寶驚愣,扭著身子掙扎,氣急道:
「少師?」
九郎無奈搖頭,便也鬆了手。
見阿寶瞪圓了淡藍色的眼睛,一副氣呼呼的質問模樣,九郎又尤不死心地挑眉道:
「小傢伙,還沒想起來我是誰嗎?」
阿寶搖搖頭,開始腹議:
『這謝少師的話能相信嗎?』
大旭國,瑞王府。
在瑞王夏侯息的書房內,一封五百里加急的信件靜靜地躺在小葉紫檀的几案上。
夏侯息和世子夏侯嘉貝難得的聯袂而坐,他們眼睛至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封信件。
那封信件里的每一字他們都讀了不下幾十遍,可謂倒背如流,可依然覺得看不夠。
直到今天,直到謝少師的信從西域龜茲傳遞迴來,他們才知道當年那個走丟的孩子,他們的女兒(阿姐)還活著,不僅活著還被帛英找到並帶回了龜茲撫養……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他們對帛英的怨和恨都到達極點。
那人太過自私,也太過殘忍……
「我想去西域,親自將阿姐迎回來。」突然,阿貝轉過臉來對夏侯息說道。
夏侯息細細的柳葉眉拉直,堅決的搖頭:
「你身子弱,此去西域山高水長,環境又惡劣,怕你人還沒到嘉峪關便病倒了。若是更甚因而丟了性命反而永遠見不著你的阿姐了。」
夏侯息說完,阿貝便失落地垂下剛剛還昂起的頭顱。他知道自己身子便如父親所說的一樣根本經不起長途跋涉的艱辛。
「還是為父去吧。」夏侯息摩挲著颳得光潔的下巴,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阿貝毫不客氣地翻了他一個白眼,淡淡道:
「阿父是親王,可有在不經過聖上的同意下便能擅離洛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終於,躍躍欲試的夏侯息也像個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兩父子對著那靜靜躺著的信件再次發起呆來,若目光能有溫度,那信件怕是早已被焚燒成灰燼了。
突然,阿貝那雙唯一與阿寶截然不同的眼睛亮閃閃的,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道:
「我要去為阿姐布置一個洛陽城裡最美最舒適的院子,還要買齊所有市面上最漂亮貴重的首飾裝滿梳妝匣子,對,還要去皇伯伯那裡討些御貢的布匹,等阿姐一回來便讓最好裁縫連夜裁衣趕製,還有……還有準備些鋪面送給阿姐做私房錢……」
說著說著,阿貝便跳起身來,快步朝屋外而去。
倒是夏侯息對著他的背影好笑地不住搖頭,直叨叨道:
「真是個傻小子,得先把人留住,這才是關鍵。不知道阿寶定親了沒?最好是沒定親,這樣我便在洛陽給她找個好夫婿,將來再生幾個娃娃,綁牢了她的腿腳,就永遠也不會再離開了……」
夏侯息說做即做,轉眼便取來紙筆,然後極工整嚴肅地寫道:
『隴西李氏,李叢之次子李狄,年十六,美姿儀,才學尚佳,有武藝。
弘農揚氏,楊密長子楊青文,年十八,美姿儀,才學極佳。
太原王氏,王周靈之子王啟,年二十,孔武有力,武騎常侍。
琅琊王氏,王拾之子王祜(王十郎),年二十又六,極美姿儀,檢校御史。
陳郡謝氏,謝尚之子謝皋(謝九郎),年二十又七,美姿儀,太子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