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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不能吧。」殷鐵三小心翼翼地瞅著阿寶,試探道。


  阿寶嘴一癟,面上由晴轉陰:


  「為什麼不能啊?」


  殷鐵三清了清喉嚨,用他那耿直的腦袋想了又想,好半天才找出一個不那麼傷害阿寶,且她又大概能夠聽明白的借口。


  「郎主已近成年,成年後就要成家入仕,可是阿寶還是個剛剛開始換牙的小娃娃,等到阿寶長大及笄可以嫁人的時候,郎主那會兒已經……已經老了。 」說完,殷鐵三還心虛地點了下頭。


  可是阿寶卻一巴掌剛好拍在那低下的大腦袋上,力道雖不大,氣勢卻是不低。


  「我不嫌他老。」阿寶大聲道。


  殷鐵三*反駁:


  「可是他等不了你的小啊。」


  阿寶一愣,方才燃燒起的熊熊氣焰逐漸熄滅,想一想,好像確實如此。


  「哇哇哇……」由陰轉陣雨,阿寶將小腦袋抵在殷鐵三的心窩窩裡,哭不完她的失望和難過。


  殷鐵三瞬間又跟個大笨熊似的手足無措,他的心臟也隨著懷裡阿寶的小身子一抽一抽地,揪得發痛。


  可是他能怎麼辦?他總不能說像謝九郎這樣的頂級門閥的嫡子,他們的親事不僅關乎自己的意願喜好,更是兩個家族,乃至兩個姓氏,甚至牽扯到朝廷黨派之間的博弈或聯合。


  一個女郎能不能做謝九郎之妻,是生來就既定好的,跟年齡反而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可是他卻受不得阿寶哭,受不得如此純粹美好的情感轉眼被擊落到塵埃里。反正他們都是要離開的,永久永久的離開,那麼在離開前膽大包天的,自欺欺人的歡樂一場,又有什麼關係呢?


  想到這些,殷鐵三安撫地拍拍阿寶的背心,做恍然大悟狀,驚語道:


  「阿寶,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大鬍子小時候在自己的家鄉見過有些貧寒的庶民家裡生了兒子就在外面或買或撿一個周正的小女娃,然後養在家裡等小女娃慢慢長大,長大后自然而然便是這家兒子的妻子。」


  阿寶整個人頓住,然後倏然抬起頭來,大大的眼睛里有掩飾不住的驚喜:

  「真的?」


  「真的。」殷鐵三的語氣篤定,還補充道:


  「這樣的小女娃有一種說法,叫做童養媳。」


  「真真的?」終於雨過天晴,風光月霽。阿寶捂住小嘴兒,灰中帶藍的瞳仁骨碌碌地轉著……


  殷鐵三好笑地輕點了一下阿寶的鼻子,說道:

  「真真的。」


  「哈哈哈……」這下,連胖手也捂不住阿寶的歡樂。


  「哈哈哈……」殷鐵三亦是放開懷大笑,其聲又高亢又粗獷。


  這下這蒼梧南郊外的謝家馬場可就不止是熱鬧了……


  這晚,坐在馬車裡從郊外馬場往蒼梧郡城裡趕的阿寶,雀躍的像只小鳥。奈何天黑路滑,趕了幾十年車的老車夫被她一路催得無可奈何,等到她回到蒼梧院,再偷偷摸摸,卻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地登上若水閣,爬上九郎的床的時候,已是午夜子時了。


  阿寶以為九郎早已睡著了,誰知她的一條小短腿兒才剛剛邁上去,石青色鑲墨邊的錦衾微動,一隻白皙修長的玉手一晃,她那圓滾滾的小身子便被拖了進去,埋得只剩下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還露在外面。


  「……」阿寶陡然被驚得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睡覺。」九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帶著幾不可聞的怒意。


  阿寶很是懵呆,這人明明擺著一張臭臉,明明話中隱刺,可是藏在被子里的手捏完了她的一雙小胖手,又揉揉她的肥腳丫,最後才不著痕迹地縮了回去……


  像是火焰冰山,上面冰寒刺骨,下面熱火朝天,奇了怪,絕了天。


  可是阿寶向來都是個擅長得寸進尺的,見此情形,她圓滾滾的身子往裡拱了拱,上去環住九郎的一條胳膊,笑得見牙不見眼。


  「郎君,阿寶給你做童養媳好不好?」


  「啊?」九郎震驚得整個人都顫了顫。


  阿寶把臉埋在九郎的胳膊上,彷彿生怕被對方瞧見了似的。她發出來的聲音細細的,悶悶的:

  「大鬍子說,我太小,你太老,做不了你的正妻,除非是童養媳……」


  「……」嘀嘀咕咕的稚嫩聲音在九郎的耳谷里不住地放大、迴響,九郎從無僅有的驚愕,轉而是羞怒,最後變成徹徹底底的憤怒。


  大鬍子要完。


  「睡覺。」九郎將被阿寶抱著的那條胳膊猛地一抽,然後轉過身去,留給阿寶一個冷冰冰的背。


  阿寶癟癟嘴,過了會兒又甜甜蜜蜜的無聲笑了起來,活像只成功偷嘴兒的小貓。


  她極具耐心的,小心翼翼地,一寸一毫地移挪過去,然後貼著九郎的背脊眯上眼睛準備睡覺。誰知九郎避她如蛇蠍,在她觸上他的瞬間整個人一激靈,迅速彈離開去。


  阿寶一愣,再次癟癟嘴,過了會卻又故態復萌。


  故此,阿寶進了進,九郎退啊退,直到九郎被逼至圍在床榻邊的屏風處,終於退無可退。


  「哈哈哈……」娃娃忍不住地抱著肚子大笑,一雙小短腿兒不住地胡亂蹬著,像是取得了一場戰役的勝利。


  九郎轉過身來恨恨地盯著她,腦袋裡想著,『將她提溜起來扔下若水閣?或者明天整整一天都不給她飯吃餓她肚子?或者罰她跪,讓她再掃半個月的院子……』


  不過一切都只是想想。


  都怪這寒冬臘月,外面下著大雪,人人都不好過,不然他絕對不會不忍心,她肯定逃不過……


  一定是這樣的。


  九郎是這樣想的。


  最終,胖娃娃阿寶還是抱著九郎的一條胳膊,沉入睡眠無法自拔。倒是九郎睜著眼睛一睜就是一宿,直到第二日雞鳴時,才搖搖頭釋然轉笑,對著被窩裡蜷成一團兒的阿寶埋怨道:


  「你這傢伙,才多大點兒?」


  可就是這麼個才多大點兒的傢伙不僅在今夜攪亂了他的心,還將在不久以後挖了他的肝兒……


  這夜,城裡的人自是不知道遠在南郊外謝家馬場的殷鐵三夜半三更巡邏時發現了一對暈倒在馬場附近的父子,其父已經回天乏力,其子卻是被救了回來。


  那個被救回來的不滿十歲的孩子說,他名叫大石頭,自幼跟著父親牧馬,因為生來六指便被族裡視作不祥,多年來保受欺凌。今冬連日大雪,積雪壓塌了本就搖搖欲墜的草屋,如今已是無處可去。只求一碗水飯,一個遮風避雨之所,他願意賣身為奴……


  忠厚之人殷鐵三自是沒有讓他真的賣身為奴,反而收做義弟,還將阿寶帶過去的無比珍貴的密織毛毯蓋在了他身上……


  晉縗帝永嘉十三年,除夕,這一天天氣大晴,金燦燦的陽光潑灑在皚皚積雪之上折射出令人眩暈的色澤。


  在這個本該掃垢除塵,掛燈籠,貼春聯,寫福字,闔家團圓的日子,臨近胡地的金城關和安定關的幾萬駐軍因為朝廷連年拖欠軍餉補給,又適時聽聞遠在建業的晉縗帝為了迎接新年大肆擴建宮庭,玉階金柱,覆蓋三百餘里。廣納妃嬪媵嬙,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可是遠在邊關的將士卻沒有棉衣可以禦寒,沒有栗黍可以果腹,連年都過不去了……所以,絕望而反,不得不反。


  兩地起義軍民心向背,不到大年初七便以席捲之勢迅速佔領了雍州、秦州、梁州等地。


  因為金城關和安定關分屬於秦州和雍州轄內,兩軍后又在漢中合併為秦雍軍,三讓三請在西北之地素有威望,剛正清廉的司隸校尉夏侯詹為其領袖,予興義兵,上討晉庭之驕奢昏憒,下解百姓之饑寒交困,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安樂太平。


  這一年,當西部的大部分城池不戰而降,紛紛歸順於秦雍軍的消息傳入建業的時候,不惑之年的晉縗帝正坐著羊車徜徉在宮闈間,根據羊的喜好『奉天伺寵』。


  而義軍統帥夏侯詹之弟夏侯息則押著幾十車的南疆珍貴藥材,一路北上運往義軍的最前線。


  也是在這個時候,遠在南方的蒼梧境內突然出現了一支龜茲商隊。


  他們高鼻深目,嘴唇略薄,膚色極白,個個蓄著齊肩短髮,發質天然捲曲。


  他們中男子多健壯,女子多豐滿,比起大部分的晉國人要高大許多。


  而他們的服飾就更為奇異了,不像漢人垂裙覆帶寬衫大袖的華美和飄逸,他們的男子穿翻領窄袖的束腰短袍,身後著佩劍,腳上的皮靴長過膝蓋。而女子的服飾就更加簡單,甚至可以說是開放了。剛剛才到膝蓋的長袍,半邊肩膀裸*露在外,半邊窄袖,上面再圍這一條用裘皮做的披巾。腰間束得細細的,走起路來裊娜娉婷,極具風韻……


  直到,那一天是元宵節。


  九郎親自帶著阿寶逛遍了蒼梧郡城的燈市和花市,瘋玩了半宿。


  那夜,九郎的臉隱在燈火闌珊中格外的俊美又模糊,他總說:


  「阿寶你要認認真真的看,要記得這些花燈、這些街道和樓閣,要記得戲檯子上的歌舞雜耍,要記得你吃過的黑芝麻和花生碎做餡兒的湯圓,更要記得周遭擁擠穿梭著的一張張黃色皮膚的臉……」


  你的血液里有半數來源於這裡,有這方山水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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