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一百零幾歲的南疆老巫醫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收回從娃娃的衣襟里爬出個頭來的小青蛇,然用枯槁的手指點了點娃娃的額心,便被同行的兩位巫女攙扶出了內室。


  一直蹲在榻邊的殷鐵三呼吸窒了幾窒,幾步追趕上去,攔在老巫醫的身前,「嗵」一聲以五體投拜的姿勢跪趴在一片茫茫霜地中里。


  以他以往的脾性,「求人」何需用跪?用刀反而更快速有效些。若是尋常,他的□□早已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了,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治好了是理所應當,治不好就陪著一塊兒死……


  可是今日他不敢,不敢得罪南疆巫族。他更不願,不願任何人陪著娃娃死。他要娃娃活著。


  巫族和漢人語言不通,文字不通。殷鐵三聽不懂旁邊的巫女嘰里呱啦說的是什麼,他只不住地向老巫醫的方向磕頭,一雙眼睛紅得瘮人……


  老巫醫摸了摸殷鐵三的發窩,無奈從懷中掏出一個烏黑的木漆罐子遞給他。


  殷鐵三一愣,迅速打開罐子,罐底一青一紅兩條小蛇蜷縮在一起,青的那條明顯已經死了……


  像是被一桶涼水當頭潑下,殷鐵三全身都冷得打顫。


  老巫醫的意思他明曉,娃娃確實已經無力回天……


  可是他還是不肯起身,不僅不肯起身還不肯放老巫醫離開,就大刀金刀地跪在那裡,死話不走。


  旁邊的兩個巫女明顯有些不耐,她們指著面前這個熊一般粗獷的漢子又是嘰里呱啦的一通。聽那語氣定然不是什麼好話。


  不過這些,殷鐵三已經顧不得了,他甚至不知道史翁是何時來到他身邊的。


  「明日日出,將有一隊山民前往郁林換購土鹽,吾已去求過劉偏將,到時候就帶著娃娃隨山民去城中找咱們漢人的大夫,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史翁雖姓史,卻是謝家家奴,上數三代皆於謝家有過大大小小的功勞,故而被主家看重,保留了其本來的姓氏。


  史翁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派認真嚴肅,然心中卻並非如此。娃娃畢竟已是下世人的模樣,熬不熬得過今晚都很難說。


  他不過誆他罷了,怕他驢性不改再這麼無賴無理下去,得罪巫族事小,壞了郎主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誰知殷鐵三該聽的話沒聽進去,反而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整個人瞬間活泛起來。他一躍而起,又原地轉了兩圈之後,投向史翁的目光中彷彿盛滿了整個星河。


  「尋常漢醫哪行,要找就找最好的。整個南疆哪裡還有比清虛真人醫術更為高妙的……」


  殷鐵三說著說著就啞了聲,史翁的臉也越來越黑,比黑炭還黑。


  名聞天下的清虛真人現下的確就在南疆,而且在蒼梧郡的謝家旁支。


  清虛真人乃謝家九郎的忘年交,這一次比九郎還要先一步到達蒼梧那是為了郎主的病情。建業城中尚書府家的老祖宗病了都請不動的人,殷鐵三竟然痴望他給這來歷不明的異族娃娃看病,簡直痴心妄想,滑了天下之大稽。


  殷鐵三也知道他是在做夢,可是卻希望這夢能做下去……


  眾所周知殷鐵三是個孤兒,因為天生神力才被郎主招入玄衣騎衛中的。可是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個孤兒……


  十年前關中大早,殷家沒落,后又遭受了疫情,存者十之一二。殷鐵三的妹妹就死在其懷裡,死時年紀虛不過五歲。


  所以一開始銀鐵三才會對娃娃動了惻隱之心,所以今時今日他再不能接受娃娃就這麼在他的懷裡沒了。


  「此去三百里,一匹千里良駒一夜也就到了……」


  「到了又如何?到了,那清虛真人便會給娃娃治病么?就算治了,就一定能治好么?清虛真人說是真人可也到底不是神仙,沒有起死回生之術。」史翁又氣又急,抓著殷鐵三堅實的胳膊,恨不得將其一頓軍棍伺候。


  「再說了,你可忘了當初郎主的訓誡?」


  當初,九郎曾囑咐,凡跟著他南下的部曲私兵皆不可顯於人前,更不能暴露他們在十萬大山中所做之事。違者,以性命交代。


  今日,殷鐵三竟要帶著娃娃去往蒼梧郡中找那走到哪兒都不乏前呼後擁的清虛真人。他是生怕他不被人注意到嗎?

  更何況他身上那股子沙場武將的彪悍血腥味兒,有見識的人聞都能聞得出來……


  他還想回來嗎?


  他是想死嗎?

  「史老你不懂,我殷老三從來了無牽挂,如今……如今……」


  殷老三狠狠抹了把臉,身體一側便擺脫了史翁的抓拽,轉眼便咕咕囔囔地走進了娃娃的那間矮屋。走時的背影偉岸又孤獨。


  那夜,殷鐵三跟玄衣騎衛中的每一位兄弟都喝一杯酒,一個擁抱,相約來世還做兄弟。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去以命換命的,而且那命還不一定換的回來。


  那夜,大山中的霜霧格外的厚重,沒有星星,更看不見月亮,娃娃蜷縮在殷鐵三的懷裡溫暖得像是回到了她早已經忘了的阿姆的孕床。


  次日,當第一縷暖陽穿透霧靄掃在蒼梧郡古老巍峨的城牆上時,守城的士卒剛剛哈欠連天地打開城門。


  城門外馳來一匹神駒,四蹄翻飛,長鬃飛揚。馬上一位玄衣黑壯的漢子,鐵臂一晃,留下個鏤刻著謝氏族徽的牌子,轉眼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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