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一百一十四天.劇本
天空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來,人群仰首等待了一會兒, 天空中不再有耀眼的花火炸開了, 他們於是說笑著慢慢散去。
言希咲站在原地, 人潮退去之後,那些她熟悉的刀還站在原地四處張望。
「清光,面具呢?」
「面具?什麼面具?」加州清光眨眨眼, 小姑娘的眼神落在加州清光胸前,那裡的襯衫嶄新而平整。
「主人?」加州清光陡然貼進臉龐, 在小姑娘眼前揮揮手。
「啊?」她愣愣地縮縮下巴, 「沒什麼,剛才人太多, 認錯了.……」
「什——么——嘛——」加州清光真的要生氣了, 鼓起了臉像個青蛙,「連我也會認錯嗎!」
「嘖, 清光又在撒嬌。真丟人。」
「大!和!守!安!定!你不說話腦袋會掉下來嗎?!」
「會憋得難受到腦袋掉下來也說不定。」
「那我現在就給你打掉!」加州清光揮手絲毫不留情面地打了一下大和守安定的後腦勺, 悠閑吃糖霜山楂的大和守安定被打得向前一個猛子扎過去。
「你給我打掉了!你這個傢伙!」大和守安定手裡的紙袋整個兒垮在地上。
「就是要打掉!」
「我把最大的留在最後吃的!你還給我打掉!」
「怎——樣——」
「很大還是被打掉了嗎?」
「青江殿下,弟弟們還在。」
「什麼?」
「一期一振叫你閉嘴。」
「哦。」
刀劍們吵吵鬧鬧, 像任何一家出來遊玩的本丸。鶴丸國永將惡鬼面具反推到腦後, 柔軟的鬢髮被風吹動著搔過下頦。他一身白衣裳, 遠遠跟在後面,哼著不成調的滑稽歌謠在燈火搖晃的街頭慢慢行走,腳下的木屐發出散漫而有節奏的咔噠聲。
「鶴丸。」
「嗯——哎??!!」鶴丸國永聞聲一回頭, 被迎面撲來的滑稽面具嚇得向後一倒, 對方搖搖腦袋, 又湊近了幾分。
「三日月啊.……」鶴丸國永的聲音又恢復了散漫與愉悅。他甚至將雙臂枕在腦後,寬大的衣袖像水沿著腕子流下來,指尖有節奏地敲擊著腦後的面具,代替了他不成調的曲子。
『「嗯嗯~是老頭子沒錯。」三日月宗近推起面具,露出笑眯眯的一張大臉,他抄起手跟上鶴丸國永的腳步。「今天真不錯呢~」
「嗯——是即使沒有驚嚇也還不錯的一天~」鶴丸國永揚揚尖尖的下巴,眯起眼睛笑起來,白色睫毛顫抖著,滿身少年氣。
「哈哈哈,鶴丸還是如此執著於驚嚇呢。」
「沒有驚嚇的話,生活也太——無趣了點,像白開水。」鶴丸說著咂咂嘴,好像真的咕咚喝下一口淡的不得了的白開水。
「是這樣嗎?」
「當然!沒有接連不斷的驚嚇來提醒的話,總是會一不小心就搞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活在這人世間呢。」鶴丸國永的白衣與周遭濃重的塵世氣息格格不入,他像是這一幅盛世歡慶圖的外來者,被硬生生剪切粘貼進來。
「那麼——」三日月宗近哈哈笑起來,「明天一定是鶴丸喜歡的一天。」
「哦?真的嗎真的嗎?」鶴蹦躂起來,「明天有何驚嚇?請務必讓我也參與其中!」
「明天有小姑娘的訂婚慶典呢。」
「.……」
「是個大驚嚇吧,請了老爺子去吃喜酒呢!哈哈哈。」
「.……」
「不如拜託小姑娘攜你我同往。這一天不知是否足夠記入鶴丸的人生驚嚇事件簿里呢.……」三日月宗近低下頭,敲敲下巴竟然真的思考起來。
「.……」
「你說呢?鶴丸?」
「哈……哈哈哈。」鶴丸國永撓撓頭,乾巴巴地大笑起來,金紅的眼睛誇張地眯成一道月牙,什麼都沒有答。
「三日月!」遠處的今劍坐在岩融肩頭,做出一個十分高難度的一百八十度轉體,搖搖欲墜著向落在後面的老刀揮手,「快一點哦!馬車要來啦!」
「嗨~嗨~」三日月宗近慢悠悠的招手回應,也不見加快腳步。今劍氣嘟嘟地叉著腰,又想抱怨三日月,眼光一閃瞥到了後面的鶴丸國永。他的面容是柔軟的俊秀掛,唇薄而粉,永遠神采奕奕地翹起來。不鬧騰的時候有種冷靜而咄咄逼人的鋒利感。今劍輕輕縮瑟,眨眨眼再看的時候鶴丸國永又掛上大而狡黠的笑容。「什麼嘛……居然看錯……」小天狗敲敲自己的腦袋,扯著嗓子又叫起來,「呦吼!三日月!不要到處張望了!快一點!否則就把你丟下!」
「知道啦知道啦~」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應下,又催促身邊哼著歌的鶴丸國永,「動作要快一點啊,鶴丸。」
「好。」
「不然,就要被丟下咯。」
「不會的。」
鶴丸國永放開了步子,紅黃的燈火和人群從他身邊掠過又被遠遠甩在身後,風把柔軟的白髮吹起來,他把面具又拉回臉上,躲在面具后就不必再微笑,只露出一雙金紅的眼睛鑲嵌在鬼面上。
「才不會呢.……」他好像這樣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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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本丸里一片甜美的寂靜,初春的夜風裡帶著草木香,微涼得恰到好處。言希咲關上了燈,躺在黑暗中出神。
她盯著頭頂的天花板,那裡在黑暗中似乎漸漸扭曲,隨時有鬼魅能撕裂空氣鑽出來一樣。隔壁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秋田似乎在模模糊糊說什麼夢話,咕嚕咕嚕黏糊糊地叫了兩聲大人又歸於寂靜。
要拿他們怎麼辦呢。
她暗自下定了決心要在明天的訂婚宴上解決一切,這一往吉凶尚且難測,她沒有什麼可怕的,唯一動搖的是他們的去處。
承諾過帶著清光和秋田一路走下去。
不管她承認與否,在她的心目中清光他們早已經不是「刀」那麼簡單,如果真的將他們留在這裡,而她回不來的話,這些孩子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如果這跟著她赴這一趟險,她又不能保證他們能平安活下來。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升上半空,變成龐大的怪獸,沉默著在黑暗中凝視著她。
如今她實力不比以往,有清光作為助力的話勝算也就能多一分,但是……
至於在這座本丸……
渺小的女孩躺在空蕩蕩寂靜的房間里閉上了眼睛,她被莫測的未來壓得喘不過氣,於是側過身子,悄悄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藏在黑暗裡。
「大哥.……」她假裝兄長在身邊,一隻手向一邊伸出,「.……要怎麼辦呢?」
我打不開瓶蓋,我交不到朋友,我學不會法術,我找不到父親。
這一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大哥……要怎麼辦呢?
命運的怪獸懸浮在半空,它在黑暗中沉默著俯下身,張開大口舔舐著蜷縮成一團的女孩,只等著時機一到就將她吞吃入腹。
女孩子再次準備自己抗下所有事情。
「主殿.……」門前傳來幾不可聞的呼喚聲。女孩子猛地張開雙眼,雙眼中沒有迷茫與徘徊,她定了定神,披衣起身。
「果然已經睡了吧……」一期一振無奈地搖搖頭,暗道自己真是被弟弟們鬧昏頭了,還真的大半夜來找她。於是轉身準備離開。
「有事嗎?」女孩子壓低了聲音,叫住轉身的一期一振,青年水色的髮絲蒙上月光,被她叫了一聲,正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漫畫一樣死板溫柔的臉上露出難得的不同表情。
「啊……主殿,深夜叨擾,真是非常抱歉……」
「有事嗎?」
「是弟弟們,想要拜託您念故事,所以我來碰碰運氣。如果您已經休息了就……」
「走吧。」
「嗯?」
「走吧。」小姑娘不知抱著怎麼樣的心情,似乎有點悲戚又十分平靜,慢慢挽起長發,提燈走出了門。她回身關門的瞬間看見連接著書房與起居室的門開著,加州清光站在門邊,半個身子隱在黑暗裡,一手好像是握著什麼東西,皺眉看著她。
「沒事。」她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加州清光勾起唇,低頭輕輕拉上了障子門,放下刀退回了書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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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公主和龍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她念完最後一句,眼光落在故事末尾小心翼翼的署名上,五虎退三個鉛筆字已經被摩挲的有點模糊。
是個沒有王子也沒有騎士的故事。
只有驍勇的公主和善良的惡龍,被綁架的公主在斬殺惡龍的過程中與龍相愛。總的來說是個幸福美滿的故事。
她輕輕合上筆記本,把它放在五虎退的枕邊。粟田口的寢屋裡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小朋友,各色毛茸茸的腦袋都埋在被褥里,乖乖閉上了眼睛,還有來串門聽故事的今劍,正枕在鯰尾的肚皮上睡得香。
「主殿,太感謝您了,這樣包容弟弟們的任性。」一期一振恭敬地彎下腰,非常感激地向她行禮。
「無妨。」小姑娘沒有正眼看過去,她正垂眸將迷迷糊糊爭搶一床被子的包丁和平野分開,然後把其中一個抱去其他被子里。
一期一振意料之中沒有得到正視的目光,也不氣惱,在小姑娘看不見的地方溫吞地笑了笑,抱起今劍打算送人回去。今劍被抱起,迷迷糊糊張開眼睛看到是一期一振,懵逼著和一期一振對視了兩秒突然埋頭撲撲騰騰掙紮起來。
「今劍!」一期一振抓不住泥鰍一樣的小天狗,眼看著小朋友就要掉下來,言希咲趕緊伸手一把把今劍接在懷裡。一期一振空了懷抱,女孩子接過今劍的瞬間小臂滑過他胸前,幾乎要站進他的臂彎中。他看著小姑娘抱住今劍慢慢晃了晃,於是輕輕捏了捏指尖,低頭撿起她蹭掉的外衣。
作為人的身體,並沒有被除了短刀以外的人這樣接觸過。一期一振眼神變了變,這樣熟悉的溫度是作為刀劍存在的自己曾經佔有的。
小天狗眨巴著大眼睛呆兮兮地窩在女孩子懷裡,好像還沒清醒。看看女孩子,看看一期一振,半晌才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做……做噩夢了,抱歉。」
一期一振看著女孩子展示出與外表非常不和諧的強大臂力,一手托住今劍一手接過他手裡的外衣。還有閑心問今劍做了什麼噩夢。
「就是.……」今劍摟住女孩子的脖頸,學著秋田的樣子小腿一盤,緊緊「長」在女孩子身上。小天狗悄悄瞥了一眼一期一振。「夢到一期一振要拐賣我。」
「.……是夢而已:)」一期一振不不知是想安慰今劍還是想安慰自己,心裡暗暗一個迴旋踢把今劍踢飛。
「唔……阿咲,我悄悄告訴你。」今劍趴在女孩子耳邊小聲說秘密,「本丸流傳著關於一期一振的那句話。」說著扭扭身子催促小姑娘帶自己離開一期一振的視線。言希咲失笑著朝一期一振點點頭抱著今劍走出門去。
「歌仙說,一期一振這叫做幼吾弟以及人之弟。宗三聽到之後臉都變了。」今劍蹬蹬小腿,「而我,石切說沒有兄長保護我的話我就要自己多多注意了,繞著一期一振走~」今劍對自己的懂事很得意。
「好好,那今劍真是太厲害了。」小姑娘低頭蹭蹭今劍軟綿綿的發頂,將他交給了開門接人的小狐丸。
「阿咲~」小狐丸拎著今劍,今劍掙扎著揮揮手,樂呵呵地道了一聲晚安。小狐丸也點點頭,卻見女孩子似乎有什麼心事一樣沒有看到他就轉身走開了。
「我的主公大人啊~這是又想著自己扛?」髭切的聲音響起在拐角處。軟綿綿的帶著三分睡意,言希咲覺得他好像還輕輕打了個呵欠,上翹的尾音拐了個彎淹沒在模糊的喉嚨里。
「怎麼還不睡?」小姑娘假裝沒有聽到髭切在說些什麼。退了兩步退回拐角處,髭切果然躲在牆壁的陰影中,雙手抱胸,腦袋倚在牆壁上打瞌睡。「這麼累嗎?」
「還不是因為,」髭切快速眨眨眼,下垂的眼角讓他看上去很是良善。「我的主公大人太讓人操心。」
「嗯,快去睡吧。」小姑娘揮揮手,示意不想再說下去。退回走廊上打算離開。「哦呀,現在就離開可是不行的哦!」髭切突然伸手,勾住女孩的肩頭將她又拉回暗黑中。他借著身高的優勢將下巴抵在女孩肩頭,唇畔靠在她的耳廓,「我們的話題才剛剛開始呢,聽話的孩子不可以就這麼失禮地離開哦。」曖昧一時暗自滋生。
「髭切.……」小姑娘並沒有髭切預想中的害羞反應,反而是非常冷靜地扒開他的手臂,「你……」有病吧。
「啊——欠!!」髭切撩妹撩到一半,不爭氣地猛然打了個噴嚏,曖昧氣氛被一掃而空。
「.……」小姑娘眼神微妙。
「啊,抱歉抱歉。」髭切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地道歉,「主公你的頭髮扎得我好癢~」「弟弟丸就沒有。」揉揉鼻尖,歪頭溫軟地笑起來。
所以說是在弟弟丸身上演練過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小姑娘不想看痴獃,轉身準備遠離他。
「主公~」髭切乾脆叫她,「明天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呢~」
「什麼?」
「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搶親什麼的,一定要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出場才帥氣呢。」
「哈?」
「牧師說,還有任何人對這對新人的結合有異議嗎?整個禮堂里一片安靜,這個時候男主角打開了教堂的大門,大聲而帥氣地說『我不同意』,然後帶著新娘就逃走了。」髭切導演托著下巴努力安排即將發生的事情。
「什麼跟什麼.……」
「然後,新娘子就被藏起來了,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地方從此和男主角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髭切對劇本還算滿意,拍拍手一副幹勁滿滿的樣子,「男主角應該什麼時間登場呢?」
「你消停一點。」小姑娘無奈地揉揉額角。「不要看亂七八糟的電視劇。」
「怎麼算是亂七八糟呢。」髭切攏攏肩頭的衣服,「算是預先做一下準備吧。」固執的老頭子執迷不悟。
「我的主公大人,既然那麼肯定地告訴我說我是她的刀什麼的,那麼我怎麼可以讓她失望呢?」都已經建立起這樣的信念了,我就有了保護你脫離憂愁與不情願的義務。髭切說完這些話就不再做聲,小姑娘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好像有所開悟,又覺得自己突然被弱雞開導了就很不爽。憋了半天很不服氣,又無話可說,只好乾巴巴地問「膝丸呢?」
「弟弟丸在.……在哪裡呢?」「我的小主公,為我們的未來而憂愁的時候為什麼不問問我們的打算呢?」
——「你是我刀。」她曾經這樣說。
小姑娘為這句話所驚訝著,好像有人將她從緊閉的箱子里拽出來一樣。有些刻意忽略的東西一下子被擺在眼前。她沉默了一會兒,髭切軟軟地打了個呵欠,好像十分睏倦了,小姑娘於是從懷裡摸出兩個御守,放在拉起髭切抱在懷裡的手掌,放進去了,又給握成拳,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拍髭切躲在外套里的手臂。
「唔?」髭切攤開手掌,看著手心小小的御守,「是更加厲害的嗎?」沒有人回應,小姑娘已經慢慢走遠了,腳步好像有幾分沉重。
髭切抬起頭看情緒不明的女孩,眨了眨眼,又問起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那麼主公.……」他輕輕揚起聲音,「那個劇本還合適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小姑娘心累無比的關門聲從二樓傳來,髭切眨眨眼,握著御守慢慢走回了寢屋。他拉開門的時候弟弟丸還坐在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本體。
「咦?弟弟丸在等我呢!」
膝丸支支吾吾的聲音被障子門關起來了,二樓的燈火晃了兩晃倏然熄滅。
夜風清涼,房頂上輕輕響起幾聲像是貓兒踩過的聲音,一個白色的身影輕盈地從房頂翻下來,他抖抖羽翼上的月光,扛起本體搖搖晃晃走遠了。
「什麼劇本,真是好爛好爛~」鶴的聲音輕鬆又愉悅。「連訂婚和結婚都搞不清楚~」他拐了個彎,走過池塘的時候丟了個石子進去,錦鯉被驚醒,搖動尾巴拍起小小的漣漪。
始作俑者一頭扎進鍛刀室。
雲離開原地,月光重新變得白而亮。初春的本丸里恢復了寂靜和甜美,一切美好正在酣睡,一切命運正在等到發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