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來生相戀
鶴丸國永死去的時候是人類的八十歲。
前十年,他在黑暗中掙扎求生, 幸運的很, 總算是活下來了。
后七十年, 他跟在一個小姑娘身後,用一雙泛紅的眼看她忙忙碌碌,來來回回。
日子太久了, 又好像很短。像午後窗欞透進來的陽光,總覺得溫柔漫長不知盡頭, 誰知道時光真是狡猾, 再回頭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
過去的事, 記不太清了啊。
鶴丸國永坐在墓前, 抬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微微笑著眯起眼睛回望來時的路。
青山碧水卻荒草叢生。
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他輕輕偏偏頭, 八十年來第一次明目張胆靠在她肩上。
冰冷的石頭硌得他額角發疼, 他還是滿足地笑起來。
小姑娘來的時候十八歲,大概是吧, 他一直這麼偷偷的以為, 十八歲, 正是相愛的好年華,是吧。
小姑娘十八歲的時候,他偷偷咬了一口她的臉蛋, 是甜味的, 小姑娘氣的撇著嘴要哭。
「那個時候, 可真是把我嚇壞了啊。」他慢慢說話,「我著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幸好你後來又笑了。」
「是看我被螢丸抓住才開心的嗎?哎哎,真是的。」
小姑娘二十五歲的時候,他死皮賴臉跟著她去現世參加她姐妹的婚禮。
她看著新郎新娘擁吻,眯起眼睛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站在她身後,撇撇嘴不屑地說,「這什麼婚紗真難看,我若是娶親……」卻漸漸消了聲音。
「嗯。」她勾了勾嘴角,沒有回頭,慢悠悠地跟他說,「你若是娶親,我替你給新娘子下聘禮,也算是你的娘家。」
他固執地搖搖頭,搖完了才想起她看不見,於是小聲開口,「我若是娶親,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穿最好看的衣裳。」
「志向不小,可喜可賀。」小姑娘那時候已經熟稔到可以打趣他兩句了。
「會實現的。」他固執地看著她衣裙上一個小小的刺繡,低聲辯解。
小姑娘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少女的樣子,他就知道她不是人類,他也無需承擔陰陽無話的苦痛。苦痛,是的,是苦痛,他沒有經歷過,也不慎明白,只見過別家的刀劍跪在墓前嚎啕,於是懵懵懂懂知道了這是一種比碎刀還要濃烈的痛。
「一定很疼很疼。」他那時候偶爾這樣猜想,低頭戳了戳心窩子,沒什麼感覺,於是樂顛顛的回去找她了。
他已經習慣了遠征回來給她帶點驚嚇的小禮物,出門採買順便買些她喜歡的水果回來。
留意著新上市的口紅有沒有她喜歡的色調。
偶爾偷偷躲在她屋子裡準備嚇她一跳。
春天賞櫻,夏日遊園會,秋天庭院里結了滿樹的柿子,冬日紅泥小爐慢慢溫酒。
日子平淡又溫柔。
小姑娘三十五歲的時候,是一個大雪的夜晚,頭一次有一個男人抱著喝醉的她回來。
他獨自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冷的縮手縮腳狼狽不堪,看見那個男人的一瞬間,手裡暖了很久的橘子咚地砸在地板上,震得他心慌。
橘子咕嚕咕嚕滾下台階,一頭扎進厚厚的積雪裡,不見了。
「你好,是鶴丸國永先生吧。」
他凍僵在原地,手腳都痛的動不了。不知道哪裡來的感應,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就覺得他大概就是那個將要娶到天底下好看的姑娘的幸運傢伙。
三日月宗近走出來把那個男人迎進去。
他愣愣地走進庭院里,在大雪中蹲下身,伸出一雙手去雪地里扒那個橘子。雪下了很久,他怎麼扒都找不到那個橘子在哪裡,最後急的快哭出來,紅腫著一雙手捧著涼透的橘子蹲在漫天的大雪裡。
「暖了那麼久,怎麼一下子就涼了呢。」他大概是拖著哭腔在問自己。
回應他的只有寂靜的大地和簌簌而落的雪。
——那個男人真是不錯,長得英俊不說,對她也極盡溫柔,對他們也是尊敬有禮,沒有因為她在凈是男性的地方工作就說什麼刁難的話。
他不想聽那些刀劍說這些八卦,自己悄悄跑到她的房間,跪坐在她塌邊等她醒來。
小姑娘一睜眼,他就笑嘻嘻地湊上去,捧出那個捂在懷裡的橘子。
「吶,你吃,暖熱的。」
小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扒開橘子嘗了一口。
「鶴丸,」小姑娘皺著眉看他把手悄悄背在身後,「涼的。」
「怎麼會呢,明明是熱的啊,暖熱的,怎麼會涼呢.……」他的話被塞進嘴裡的橘子瓣打斷。
是涼的啊。
那時候就該知道,不是他的,暖熱了也會涼掉的。
小姑娘四十歲的時候,楓葉染紅後山的季節,她的姐妹來了信件詢問她是否打算嫁人。
短刀整夜整夜地哭哭鬧鬧不許她嫁人,做兄長的也少見地沒有站出來管教。小姑娘終於揉揉眉心說不喜歡那天那個男人,沒打算嫁人。
這就對了。他滿意地吃了一口橘子。
他的主人啊,怎麼能對另一個傢伙俯首帖耳呢。
他於是一直站在她身邊,看她出陣啊,喝酒啊,開心地試新衣服啊,一時興起做些點心啊。
時光又恢復了漫長的寧靜。
那時候他沒有意識到,太陽已經開始偏西了。
小姑娘六十歲的時候。他與她一同參加了一個審神者的葬禮。
那位是她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說是與本丸的一期一振是戀人。
那位審神者的刀劍們,按照主人生前的安排,一個一個擦乾了眼淚走進了碎刀池,洗凈記憶,等待著重新被召喚。
「還真是殘忍。」他唏噓不已。
「不然呢。」本來以為她不會理他,沒想到她淡淡地反問了他一句。
啞口無言。
只有那位一期一振,在所有刀劍離開后,獨自跪在冰冷的墓前,低頭輕輕親吻墓碑上那個冰冷的名字,虔誠又滿足。
「喂,你不走嗎?」他站在離墓碑不遠的地方,揚聲問那個跪在地上的華服青年。
「不了。」一期一振起身向他們行了個禮,一如既往溫柔漂亮。「最後一次,不想遵循他的命令了呢。」
「嗯。」小姑娘轉身離開了,他卻在原地不解地追問,「那你要怎麼辦呢,這樣靈力不足,會消失的哦。」
「不會的。」那位青年白手套包裹的指尖指指心臟,「有執念,不會消散。」
「你是說……暗墮……嗎?」
「很划算吧,從此之後,這世間就只有我記得他了。」
「完全.……完全屬於我了。」
小姑娘七十歲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見是一個情人節的傍晚,他下班回家買了一大束玫瑰花,到家的時候她正窩在沙發上看書。他走過去蒙住她的眼睛,說猜猜有什麼驚喜。
「嗯……玫瑰花。」
「哎哎?你怎麼知道?」
「有香味啊,傻不傻。」
「還有哦,還有驚喜哦!」他放下手,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長長的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一點一點抽開。
「鏘鏘鏘!嚇到了吧!」
「口紅?你怎麼一口氣買那麼多口紅!?」
「嗯……我本來想著,選一個你塗起來好看的顏色,可是選來選去覺得你塗哪個都好看,所以就全部買下來了呀~」
「你啊你啊,真是的,怎麼塗的完嘛。」她又開心又好笑,戳了戳他的臉。
「不光是你啊,還有我。」他笑嘻嘻指指自己的臉頰,「每天都要分我一點點哦。」
「嗯。」
然後她起身找個瓶子插玫瑰花,他回身去逗搖籃里可愛的小孩子。
「我們今天去看電影吧!」他戳著兒子的小臉回頭對她喊,「恐怖片好不好呀~」
夢醒的時候她和他在夢裡都是八十歲,白髮蒼蒼的兩個人牽著手去買菜,念念叨叨著孫子要出國留學,兒子最近瘦了不少,想養一隻貓,周末一起去選墓地.……
早晨的陽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特別特別長,知道最後溶在一起。
小姑娘八十歲的時候,在現世的一場戰役里受了傷。
她不說是怎麼回事,他們著急,但也不去問。就那麼看著她一天一天虛弱下去,然後她開始囑託加州清光,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要加州清光帶著秋田去洗去記憶重新等待召喚。
刀劍們漸漸察覺到了什麼。
他跑到後山,躲在樹上嚎啕大哭,哭著的時候也不忘把懷裡的橘子揣好,哭完了擦擦淚,笑嘻嘻地捧著橘子湊到她床前。
「吶,你吃,暖熱的。」
小姑娘身體不好,精神卻還不錯,生病了倒顯得整個人都柔和下來。接過他手裡的橘子,沒能握緊,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他趕緊低頭撿起來,蹲在地上抹了一把眼睛,才起身一邊剝桔子給她一邊和她扯。
「吶,你這病什麼時候好啊,真討厭,都不敢嚇你了。」
「哦呦,我嚇你每次都得不償失,被加州清光和宗三左文字拖去角落裡打。」
「你可別忘了,你說的,我娶親你要給我下聘禮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我啊,喜歡了一個頂漂亮的姑娘。」
「你病好了我就跟你說是誰好不好。」
「肯定嚇你一大跳,哈哈哈哈。」
「到時候,不光是穿什麼衣服,就連我的新娘子化什麼妝面都得你來定。」
「她不太喜歡說話,不過很厲害,人也溫柔,不會變老,一直都那麼漂亮的。」
「她……」
「鶴丸。」小姑娘彎彎嘴角,扯了扯他的袖口,「涼的。」
他狠狠一頓。
「她呀,我估計著不會願意嫁給我,不過我才不管呢,我就是喜歡她。」
「她要是不嫁,我就一輩子跟著她。」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就……跟著她也不錯。」
「我……」
聲音漸漸哽咽,喉嚨里酸的要死。
他趕緊塞了一瓣橘子在嘴裡。
「明明是……熱的。」
「明明是熱的呀……怎麼會涼呢。」
「怎麼就.……涼了呢。」
她睡著了,白色衣裳的神明伏在她的床邊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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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丸國永喝完了一壺酒,仰頭看看天空。
太陽將要落山了。
他靠在墓碑一側,探過身子在那個冰冷的名字上印下一吻。
「吶,我親你了哦,這是烙印。」
「你要記得我呀,不要走太快。」
他把酒杯放在一邊,埋頭抽出自己的刀,最後一次,從柄到尖,慢慢拂過。
「好看吧,我的本體。」
「你不是說好看嗎?送你了!」
說完豪爽地往墓前狠狠一插。
鬧騰了一輩子的鶴靜靜倚靠在墓碑上,一言不發,享受著與他的小姑娘獨處的時光。
「我……做過一個夢……是.……」
「嗨,還是別說了,挺羞人的。」
「我啊,不是神明嗎?聽說神明的夢是預言。」
「你可別走太快,我們還有特別特別長的未來。」
從羽翼開始,白鶴漸漸消散。
太陽最後一絲光照耀著寂靜的大地。
山清水秀,荒草叢生。
墓前插著一把漂亮的太刀,失去光澤,依然虔誠而固執地守護在她的身旁。
「晚安,阿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