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在意
「進來。」冷硬的聲音明顯能聽出主人心情欠佳。
方文清看了眼裝作很忙的Linda, 深吸一口氣, 轉開了董事長辦公室的門。
依舊是那間空檔的辦公室, 展旭卻不像之前許多次一樣在辦公桌前奮筆忙碌, 而是抱胸筆直地站在落地窗前, 即便看不到他的正臉,但那周身散發出的生人勿進的危險氣息還是讓人心下一寒。
輪椅從門口的瓷板慢慢移動到了地毯上, 獨特的摩擦聲非常好認,展旭卻遲遲沒有反應。
方文清心裡有些異樣,盯著展旭的背影,率先喚道:「展總, 我來彙報工作。」
屋內靜默片刻,方文清眉頭微皺起來。
就在他忍不住要再開口的時候,展旭終於出聲道:「說吧, 我聽著。」聲音似乎帶了點不耐煩。
方文清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心道:難不成他還在生之前經理的氣?
第一次面對這種態度的展旭, 方文清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過現在是工作為重, 他只能壓下心中的詫異, 不卑不亢地彙報起部門的工作,重點仍然在黃慧姿的新唱片和《華語新聲音》上。
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展旭一直沒有回頭,更沒有給出任何動作或聲音的反饋。
見狀, 方文清越說到後面, 眉頭越是皺緊。
不對, 展旭今天很不對勁,他忍不住移上前去觀察對方。
於是,等到展旭回過神來,察覺身後人已經很久沒了聲音,下意識回頭看去,卻猛地瞧見方文清不知何時已經移動到自己側後方不到一米遠距離。展旭頓時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是地毯減弱了輪椅的動靜,加上自己之前心神不寧,難怪被人近身都沒有感覺。
被方文清清澈的探究目光盯著看,展旭自然地移開對視的目光,表面上平靜地問:「說完了嗎?」
方文清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緩緩回道:「還沒有。」其實剛才已經彙報完畢了,但是他不確定展旭有沒有聽。
展旭微頓,忽然結束面窗罰站的姿勢,回到辦公桌前坐好,才道:「不用再說了,把報告留下,你可以走了。」他全程沒有再看方文清一眼。
被晾在窗邊的方文清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今天的展旭和平時很不一樣,尤其是對自己冷漠的態度,這讓他非常不習慣。但既然已經被下了逐客令,方文清自認此刻也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得依言離開。
等辦公室的門又一次被啪的一聲關上,室內恢復安靜。
展旭閉眼揉了揉眉心,拿過方文清放下的一份文件,越看心裡越是煩悶,剛才方文清那驚訝疑惑的眼神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敲響,Linda端著一杯茶進來,小心翼翼道:「這是方總監提醒我特地為您準備的薑茶。」她瞥了眼展旭的肩膀,不由暗悔今天自己居然沒注意到BOSS身上的衣服濕了大半,這秘書當得就不太稱職了。
展旭看了眼自己的外套,黑色上的痕迹本來就不明顯,加上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被雨水淋濕的部分如果不湊近已經看不太出來。展旭掃了眼猶自冒著熱氣的薑茶,點了點頭。Linda頓時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茶杯,然後關門離開。
好一會兒后,展旭才端起那杯薑茶,喝了一口,暖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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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方文清總有種感覺展旭在躲著自己,即使因為工作原因碰面了,對方也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乍看與對其他人沒什麼不同,但方文清卻知道,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眼神交流,且展旭總有種不耐煩,巴不得自己快點消失的態度。
方文清不止一次自我反省:他之前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展旭對他可不像有什麼好感的樣子。但即便沒有那個意思,這忽然轉變的態度又是為什麼?
在一次盛唐中高層大會後,連唐博雲都看出了兩人之間的異樣,私底下詢問方文清,奈何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哪裡惹到了展旭。
偏偏展旭在工作上並沒有為難他,不像是有私怨的樣子,這就讓方文清更摸不著頭腦了。想找展旭談談吧,這位大BOSS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周一來盛唐的時間,方文清自己都不一定能回來,即便兩人見到了,也是談公事,展旭那匆忙敷衍的態度每次都把方文清的問話堵在了喉嚨里。
唐博雲聽了弟弟略帶著委屈的敘述,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來。方文清的業務能力有目共睹,近期更是成績斐然,之前展旭還親自去醫院給他探過病,怎麼看都不像不喜。怎麼態度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好在展旭這人雖然看著傲慢不羈,但行事也是有章法的,不用擔心他下什麼黑手,或者公私不分故意刁難人。不過,如果之後問題嚴重了,他唐博雲也不會讓弟弟繼續受氣。
暗下決定后,他還是提醒方文清:「有機會還是跟展總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實在不行你告訴我,我去說。」
方文清點點頭,一副乖弟弟樣,看得唐博雲手直癢,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頂。這親昵的舉動唐博雲年少時常對他做,方文清有點尷尬又有些害羞地捂住頭,連連求饒,難得竟露出些活潑稚態。
這一幕正好被路過的展旭看到,不由腳步一頓,遠遠地盯著兩人的互動,臉色晦暗不明。
見狀,旁邊的吳超凡拍了拍展旭的肩膀,把人扯進董事長辦公室。
「阿旭,你最近狀態不太對。究竟怎麼了?」吳超凡皺眉問。展旭最近情緒不穩,處於一種時刻都要爆發的邊緣,比平常更讓人不敢輕易去招惹。
展旭冷漠地從抽屜里拿出煙盒,叼了根煙在嘴裡,卻沒有點燃。
吳超凡好幾次都見他如此,覺得果然有問題,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戒煙了?」這個老煙槍,以前在美國的時候一天抽得比他還凶,被勸過後依舊我行我素,沒想到現在居然主動開始戒煙。
展旭一頓,冷眼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扭頭翻看起桌上的文件。
吳超凡又添一把柴:「還有,你怎麼忽然不騎車了?這麼快就冷落新坐騎,沒想到你是這樣喜新厭舊的人。可憐的小哈雷,被主人重色輕友了。」
叨叨之言句句扎心,幾乎要戳中展旭心底不願正視的隱秘心思,見吳超凡遲遲不走,他一臉嫌棄道:「你還有事?」
嘖,死傲嬌,真難搞。吳超凡在心中腹誹。見展旭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模樣,眼珠子一轉,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領,幽幽道:「你不說,那我只好去找另一位正主聊聊了。」
正主?展旭眉頭一皺,剛要發言,卻見吳超凡已經迅速溜出辦公室,嘭的一聲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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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超凡並沒有立馬去找所謂的正主,他畢竟是海旭集團CEO,事務繁忙,剛一出董事長辦公室就被秘書給逮住了,「劫持」回自己的辦公室苦哈哈地處理公務。
就在他為展旭任勞任怨、做牛做馬時,心中含淚暗想:暫時就當過過嘴癮讓某人吃癟忐忑一陣子也是好的。
不過,展旭除了某些為了騙過他人耳目逢場作戲的時候,之前從來都對身邊那些有企圖的男女不假辭色。尤其是在美國,那個性開放的社會,展旭這款帥哥受歡迎到讓他都嫉妒了,很多次他都懷疑展旭是不是柳下惠了。
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展旭身上看到如此明顯地對另一個人的在意,不是對死黨如自己的那種,更不是對敵人的。那份在意在他這個過來人看來,帶著熟悉的、獨特的酸爽味。
天不怕地不怕的展旭,什麼時候會躲避一個人的目光了?偏偏還趁對方不注意偷偷關注。小學生的段位和彆扭,讓他一個情場老手看得尷尬死了。
吳超凡自認嗅覺靈敏,雖然沒想到對方會是一個男人,但依舊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心態靜觀其變。
展旭在數學和做生意方面是絕對的天才,無數次讓人懷疑自己的智商,但在感情這方面,吳超凡覺得自己總算能找回場子了。他已經等不及看展旭吃癟來找自己求助的模樣了,感情顧問的角色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希望不要讓他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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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還有三分性呢。展旭那意味不明又拒絕溝通的態度讓方文清著實也有些惱了,之前的那點綺麗心思早就被消耗乾淨,索性也沉下臉,開始互相嫌棄。不經意對視時,方文清總是搶先撇開目光,偶爾在停車場或綵排現場等處碰見就當沒看到,彙報工作盡量簡短,完事了扭頭就走,絕不多在展旭跟前停留一分一秒。
展旭周身的氣壓更低了,最近,他在盛唐辦公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一條街外的海旭員工彈冠相慶,盛唐上下卻卻過得水深火熱。
這種感覺,在某天后更加明顯。
那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一個打扮花哨新潮的外國帥哥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出現在盛唐的一樓大廳,然後用蹩腳的中文提出要找方文清。
被那外國帥哥摘下墨鏡后露出的碧綠眼睛電到,前台小姐紅著臉聯繫了音樂製作部。
「總監,前台說有一個大概三十多歲,自稱『大衛』的美國先生找您,人正在一樓等著。」秘書劉向美來到音樂製作部的練習室向方文清報告。今天,他帶著《華語新聲音》里盛唐戰隊的四名學員來公司參觀練習。
本來在認真觀察學員練舞的方文清,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回過神來,看了看節目組跟拍的攝像機,便小聲吩咐讓前台引他直接去音樂製作部會客室。
就這樣,捧著一大束的玫瑰花的騷包老外引起了一路圍觀,眾人紛紛好奇他的身份。
等方文清抽空來到會客室,立刻被熱情地連人帶椅一把抱住。
「Hi~親愛的Ivan,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啊!」遠遠望去,彷彿老外用自己雄壯的體格把方文清整個圈在了身下。
「大衛……快鬆手!」方文清被他勒得險些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在助理的幫助下掙脫出來,下一刻又被一大束香氣撲鼻的紅玫瑰驚得一跳。
看著周圍人慾言又止的複雜神情,方文清頓時頭疼極了。有個不定時抽風的好友,簡直是個移動的麻煩!
……
「你們當時沒瞧見,方總監的臉色……簡直一言難盡。」
「我倒沒注意到方總監的表情,只看到那老外一見到人就熱情地上去擁抱,還行了個貼面禮。雖然是西方正常的禮儀,但我怎麼就看得臉紅心跳了呢?」
「那是因為那老外動機不純!你看他抱著不肯撒手那樣兒,方總監好不容易才把人推開的。啊啊啊,我冰清玉潔的方總監,居然被個老外給抱了親了,氣哭。」
「咳咳,不要那麼污。其實老外長得也挺帥的啦,那兩個人在一起畫面很養眼啊。」
「得了吧,幸好公關宣傳部馬上下了封口令,不然方總監可能又要上熱搜了。」
「也是,現在方總監熱度正高,要是惹出個同性八卦緋聞就不太好了。」
「其實也可能只是普通朋友,就你們想太多。」
「你的普通朋友會飛躍大半個地球,然後捧99朵玫瑰花來看望你?」
「呃……」
「聽說那老外也是個音樂製作人,這幾天跟方總監幾乎形影不離,不只看了黃慧姿的巡迴演唱會,還旁觀了《華語新聲音》的現場錄製,今天人還進公司的錄音室參觀了呢。」
「他們關係還真不錯啊。」
「也許真的有那種關係也不一定呢,聽說有同事看到方總監帶那老外遊覽陽城,還去了鼎豪餐廳吃飯,網上也有些路透照片出來。」
「話說那老外也很有才的,我那天看聽到他跟總監用英語商討歌曲改編的事,總監彈琴,他打架子鼓,又帥又酷!兩人玩起音樂來特別默契和諧。」
「哇,好浪漫~」
「我說你們能不能別那麼腐?」
……
休息時間聚在一起八卦的幾個員工並沒有發現,不遠處正站著一個臉色陰沉的高大身影。
**
「大衛是我的好朋友,也是MUSIC KINGDOM(簡稱MK)唱片的金牌音樂製作人。這次他來華國度假,順便來陽城看望我。」被老闆緊急召喚到董事長辦公室,方文清平靜地解釋。
展旭坐在辦公桌前,這次他一反常態,緊盯著方文清臉上的表情,冷道:「多好的朋友,能給你送一大束玫瑰?」
方文清一囧,道:「他只是跟我開個玩笑,我已經告誡過他了,以後不會再像那天一樣抽風了。」
言語間的親近讓展旭眼一眯,語氣更冷了一分:「我可聽說他是個雙性戀?」這在美國音樂圈是公開的秘密,他一查就知道了。
方文清嘴角一抽,說:「是的,從我認識他起就是了。」
知道還不避嫌?
展旭語氣森然道:「我希望你作為公司高層,謹慎交友,注意尺度,不要引起誤會,給公司造成不好的影響。」
聞言,方文清皺起眉,辯解道:「在美國的時候,大衛業務能力非常出色,我在MK實習的時候,就從他那裡學了很多。最近我們部門創作方面工作壓力大,一些不涉機密的事情我正好找他探討取經。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如果您覺得他出現在公司或者節目現場等公眾場合不太合適,那我以後帶他去我家。」事實上,節目組對大衛一點意見都沒有,還覺得提升了節目的逼格呢。
到處招搖過市還不夠,居然還要把人領回家裡?
展旭差點爆粗,張嘴閉嘴都是「大衛」,那個色眯眯的老外有什麼好?一看就居心叵測!
「夠了,我只想提醒你『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要引狼入室,更不要因為私事影響到工作。」展旭幾乎要憋出內傷。
這些用詞就有些過了,方文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他行得正坐得直,沒什麼好避諱的,況且方文清自覺不是藝人,只是公司的一名員工,下班以後的事可以自己做主,於是平靜道:「我自己會掌握分寸的。」
之後,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沒有過的眼神交流讓空氣里生出一種淡淡的尷尬。
忽然,方文清的手機一震,鎖屏彈出消息,他瞥了一眼,然後便直接向展旭告辭。
展旭沒理由挽留,只能目送他離開,座位扶手差點被他抓爛。
想到剛才遠遠看到的手機屏幕,那似乎滿是英語的信息,展旭再也坐不住,像一個困獸般,抓起拳套狠揍起辦公室一角那新安置的沙袋。看那力道和狠勁兒,如果沙袋是個真人,肯定拳拳到肉,遍體鱗傷。
良久,只聽嘭的一聲重響,質量優良的沙袋居然被他生生打出了一道裂縫。這讓正好進來展旭辦公室的唐博雲看了覺得頭皮發麻。
方文清剛剛出去,展旭就差點把沙袋打穿,唐博雲頓時覺得問題有些嚴重了。
然而這次依舊像之前一樣,每次只要說到方文清的話題,展旭都顧左右而言他,絲毫不願意深談,弄得唐博雲也很鬱悶,索性言歸正傳。
「我覺得公司可以試著跟MK建立聯繫,尋求合作,開拓歐美市場。漢克斯先生的到來說不定是個機會。」Da/vid Hanks,中文譯為大衛·漢克斯。
偏偏展旭現在最不想聽到的人就是那個大衛,一口回道:「這事以後再說。」
唐博雲只好先聊別的工作。
當他完事準備離開時,展旭忽然開口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那個大衛跟方總監關係很好?」
唐博雲心中頓時警鈴大作,表面上不動聲色地回道:「是的。他很喜歡阿清,阿清對他也很欣賞。之前阿清在美國的時候,大衛一家人就對他很照顧。前幾天他特地上門拜訪,家裡父母對他的印象非常好,小弟也很親近他。當時我們還跟大衛的父母視頻了,他們也很想念阿清。」
這話旁人一聽肯定覺得沒什麼毛病,但展旭卻越聽越彆扭。
A喜歡B,B欣賞A,A登堂入室拜見B的父母,還得到了B全家人的歡心,B也很得A父母的喜歡。
這劇本換個性別簡直是要結婚的節奏!何況那大衛本身就是雙性戀!
唐博雲覷著展旭扭曲的表情,又狀似無意地補了一句:「阿清也不小了,他的情況又有些複雜,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家裡人也放心。」
越來越刺耳了,聽不下去的展旭果斷轉移話題。
不久后,唐博雲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眼中不時閃過一絲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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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陽城市中心一棟老舊的商業樓里依舊賓客盈門,這裡的頂樓有一家叫「陽廚」的老字號中餐廳,幾十年來深受陽城人的喜愛。
展旭此刻正與舅舅和表弟在陽廚吃飯。
錢立斌是錢氏集團董事長唯一的兒子,也是展旭早逝的母親錢麗衫的親弟弟。
已經年近五旬的錢立斌看上去才四十齣頭,氣質溫文爾雅,親切和善,一派儒商風範。錢立斌的商業能力並不出眾,但守成綽綽有餘,錢氏近年來一直不溫不火地穩步發展中。
錢立斌並沒有結婚,即將滿十八歲的錢斯千是他的獨子,其母不詳。光是這些信息足以讓八卦雜誌的記者腦補一出豪門大戲,不過好歹錢家有些勢力,這些年也低調,便沒有讓人公開編排去。
展旭和舅家的感情很好,早年如果不是有錢家的支持,他那小心眼的大哥早恨不得把他擠得連落腳地都沒了。
錢立斌親手給外甥續了一杯酒,問道:「聽說你最近狀態不太好,遇到什麼難事了嗎?跟舅舅說說看。」
展旭雙手接過酒杯,扯起嘴角道:「又有誰到您跟前嚼舌根了?」他繼承了母親的嫁妝,那些產業里有錢氏的老人工作,跟錢立斌有聯繫並不奇怪。
錢立斌滿眼慈愛地笑道:「怎麼,不喜歡舅舅管你的事了?果然長大的男孩子都有隱私了,舅舅這老古董連問都問不得了。」
聽這語氣,彷彿在錢家舅舅眼裡,他快三十歲的外甥才跟他兒子一樣大般。
展旭聽了嘴角微抽,從小到大,舅舅對自己非常溺愛,但他依舊不太習慣類似這種肉麻的話。
「爸,我也不喜歡你管著我,何況表哥都這麼大了。」錢斯千一臉難以直視的表情。
還是小表弟說了句公道話,展旭投去一個讚許的目光。
錢斯千心中一喜,看來零用錢又有著落了。錢家從父親到爺爺奶奶對他的管教都極嚴,零用錢從不多給,他只好各種討好賣乖。
展旭打起精神,笑了笑,正色道:「沒什麼大事,很快就能解決了,您不用擔心。」
錢立斌細看他的神色,見不似作偽,便也不再糾結,三人繼續吃飯聊天,氣氛良好。
可惜,老天爺就愛開玩笑。
當他不小心看到從另一個雅座里出來的兩人時,展旭整個人都愣住了。
陽廚是著名的陽城特色餐廳,身為地陪的方文清又怎能不帶自稱老饕食客的大衛來品鑒一番?
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門外走去,展旭忽然腦子一熱,下意識上前,把方文清推進了旁邊的電梯,將正接電話的大衛給關在了門外。
方文清嚇了一跳,等看清是展旭時,才惱道:「你在幹嘛?」
展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也覺得有些尷尬,高智商的大腦高速運轉,卻不知如何自圓其說。
「……我喝醉了。」展旭冷漠道。
方文清哭笑不得地等來了這個拙劣的解釋,儘管兩人離得很近,他確實聞到了展旭身上的酒精味,但那味道並不重,應該還不至於把眼前這個鄙視所有40度以下酒精純度液體,並號稱「海量」的男人給灌醉。
「哦,你喝醉了,所以想推我的輪椅玩,也沒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大衛?」方文清嘲道。
又聽到那個大衛,展旭眼皮一跳,剛想說話,頭頂一聲驟響,電梯忽然失控下降!
異變突生時,展旭重心不穩,腳下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握住扶手,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方文清輪椅,不讓他滑溜出去。
大概兩秒左右的自由落體后,電梯終於松垮垮地停在了半空中,吱吖吖彷彿隨時有墜落的危險,室內一片黑暗,應急燈並沒有亮起。
方文清的胸口劇烈起伏,驚魂未定。如果不是展旭,以及輪椅上的安全帶和防震裝置,他剛才肯定已經被甩飛出去了。
「你沒事吧?」展旭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方文清聽了,頓覺心安了不少,他不敢亂動,回道:「沒事。」聲音還帶著一絲顫抖。
展旭放下心來,他離門口比較近,輕輕鬆開電梯扶手,摸索著去按呼救鈴。
然而,憑記憶按下呼救鈴后,卻絲毫沒有反應,展旭不信邪,往下一通按,卻發現電梯里所有按鍵都已失靈。
這時,電梯忽然又是一陣晃動。展旭反應極快,再次抓緊扶手,這期間他的另一隻手一直沒有鬆開輪椅。
方文清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等電梯終於再次消停,展旭抓緊時間對方文清說:「帶手機了吧?打電話呼救。」他這會兒手沒有空,而且才想起自己似乎把手機落在了餐桌上。
方文清力持鎮定,點了點頭,哆嗦著拿出手機撥通了119,把他們的位置和事情簡單說明,那邊表示一定會儘快趕到。
方文清稍微放下心,又上翻通話記錄,撥打了陽廚的電話,這個電梯是陽廚的直梯,直達30層,此刻正是營業高峰期,迎來送往,那邊已經發現了異樣。
聽服務員說大廈維修人員已經在來的路上,方文清又安心了些許。
又聽到電話那頭,大衛正用英語大聲地安慰自己,旁邊還有兩個男聲在緊張地叫展旭的名字。
展旭就著方文清的手機,對那邊道:「舅舅、表弟,放心,我沒事。」
正說著,方文清的手機忽然發出一聲讓人悲傷的「滴滴滴」,告知主人自己的電量已經不足10%。
更不幸的是,他隨身的充電寶剛才借給了大衛,而展旭,你指望一個手機都落下的人會攜帶充電寶?
簡直禍不單行!
為了省電,方文清不得不結束了通話。
展旭視力很好,瞥見了10%的數字,沒有抱怨,只是平靜道:「剛才我們大概從第25層開始下墜了大約兩秒,根據自由落體和摩擦力原理,我們最多降低19.6米,這棟大樓每層樓約高3.5米,所以我們現在很有可能被卡在了19至20層,最好的情況是我們已經到了20層,電梯門外底部已經能看到出口,那麼扒開門我們就能出去。最壞的情況是我們不幸卡在了兩層樓中間的牆體,那就得再折騰一下了。」
藝術生方文清聽得一陣眼暈,已經調整好心態的他居然有心思開起了玩笑。
「展總厲害,我都快以為你是專業學數學的了。」
哪知展旭居然還搭腔道:「當然不是。」
方文清「嗯」了一聲,他當然知道不是,展旭這種企業繼承人學的專業不怪乎就是那幾種,不是金融、經濟,就是企業管理和對外貿易。
「我是學物理的。」展旭一本正經道,末了還補充一句:「數學也很好。」
方文清:「……」
他瞬間腦補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一本正經做科學研究的展旭,頓時一個機靈,覺得怎麼想怎麼彆扭,氣質嚴重不符!
電梯里,氣氛放鬆了不少。
黑暗中,方文清只聽到身後的展旭微微一笑,然後鎮定道:「聽著,我現在要挪一下你的位置,你不要怕,我會掌握好平衡,等你一靠到牆,就反手抓好扶手,聽懂到了嗎?」
鎮定的情緒會傳染,方文清點了點頭,然後才想到黑暗中身後的人看不到,才出聲道:「聽懂了。」
然後,展旭開始慢慢把方文清的輪椅朝邊上挪動,同時,他在腦內不停計算著兩人的體重、電梯重心和面積等數據,自己也隨之緩步移動調整位置。
等到方文清終於安全地背靠到牆壁,展旭的手已經先一步放開輪椅,解放了自己的手。
方文清反手抓緊身後的扶手,這期間電梯果然沒有再因為重心失衡而晃動。
黑暗中,方文清只聽到一陣窸窣,一會兒後身上忽然罩上了一件外套。
「你現在用這件衣服把輪椅和電梯的扶手綁起來固定好。」展旭的聲音從電梯對面傳來,距離讓方文清有點不安,但還是依言照做,徹底固定好自己后,道:「我綁好了。」
「好,現在安心等待救援,盡量少說話,放緩呼吸,不要過度消耗氧氣。」 展旭最後提醒,他的聲音稍微有些遠。方文清知道,自己已經離開對方觸手可及的範圍,心裡不免有些發虛。
電梯里安靜片刻。
「喂。」方文清喚道。
「嗯?」那邊立刻有了應答。
「如果我們卡在牆面上怎麼辦?」方文清問。
「會有辦法的,只不過驚險一點。」展旭平靜回答。
「那,按照物理學理論,我們從這個高度掉下去會怎麼樣?」
「你就不能想點好?」展旭的聲音透出一絲無奈。
方文清輕輕一笑,忍不住摩挲著自己腿上長長的毛毯,想了想,抓起一頭,朝展旭的方向丟過去。
「接著。」
聞言,展旭下意識一接,手裡頓時多了一件柔軟的針織物,稍一想就知道這是什麼,微微一扯動,發現那一頭還被人緊抓著。
「怎麼?」展旭問。
方文清回道:「你抓著吧,這樣我比較有安全感。」
展旭頓了一下,道:「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方文清一直緊緊抓著毛毯,時不時扯動一下,感覺到那邊時刻存在的力道才覺得心安。每當這時,展旭便出言閑聊幾句,溫柔耐心得完全不似平時的他。
萬幸的是,在這期間,電梯並沒有繼續下落和晃動。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清晰地聽到電梯上下陸續嘈雜起來。
很快有人撥通了方文清的電話。
「你們現在被困在19層到20層中間,我們馬上撬開門,電梯門底部大概有40厘米左右的縫隙,請你們馬上做好準備,一有機會儘快配合我們爬出來,不要怕,我們這邊會接住你們的。」
就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展旭和方文清遙遙對視了一眼。此刻的展旭正以標準的電梯求生姿勢——背部貼靠著電梯牆面,屈膝坐在地上,又見他一手抓著扶手,一手抓著毛毯的一角,而毛毯的另一邊還連在方文清手上,後者已然把手中的布毛揪成了一團。
兩人都不是不明世事的小孩,當然知道這種撬門求生的方法危險性在哪裡,如果在人爬出時,電梯一旦失控下墜……
結束通話,手機暗下去,室內再次陷入黑暗。
「別怕,我在。」展旭的聲音傳來,同時還有四下扯動毛毯的力道。
別怕,我在。
方文清忐忑不安的心忽然有了支撐的力量。
不久,門順利被撬開,光亮從底下透出,門裡門外,彷彿兩個世界。
「現在轎廂比較穩定,第一個人快出來吧!」門外有人道。
此刻,方文清在離門最遠的一個角,而展旭正好就門邊與他對稱的那個角。
「你先出去。」展旭毋庸置疑道,他不能把方文清一個人留在電梯里。
輪椅被固定在了扶手上,不好挪動,而且為了平衡重量最好留在原地,展旭已經有了決斷,對方文清道:「趴到地上去,我用毛毯拖你過來。」
方文清點了點頭,此刻的他充分信任展旭,鬆開腰間的輪椅安全帶,然後慢慢爬下輪椅,兩手緊緊抓住毛毯。
展旭用力扯動毛毯,方文清順著光滑的地面很快滑到了他身邊。
然而此刻,該死的電梯居然微微一晃。
展旭立刻抱住方文清。
等到電梯又一次恢復平衡,外面的人焦急催促的聲音再次傳進來。
方文清忍不住道:「你先出去,越快越……」
未盡的話語消失在突如其來的吻里,展旭一下親住方文清的唇,兩人溫熱的氣息交融在一起,幾秒后才又分開。
展旭緊擁著懷裡瘦弱的身體,在方文清耳邊堅定道:「聽著,我數三聲,然後把你推向門口。」
知道情況危急,方文清咬牙點了點頭。
「1」
兩人近在咫尺,感受著對方急促的心跳,深深地對視著,彷彿要把對方刻進心底。
「2」
展旭的手已經放到了方文清的腰間,蓄勢待發。
「3!」
一瞬間,展旭用力把方文清推到了門邊,早就準備在外的消防人員立刻接住,把人徹底拖了出來。
下一刻,失去一個人的重量,電梯再次劇烈晃動。
剛剛脫困的方文清坐在地上,毫不理會醫護人員關切的詢問,目光灼灼地盯著頂端那40厘米的開口,無比緊張地等待著。
然而,上天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電梯一陣抖動,居然有再下落的趨勢。
「展旭!」
隨著方文清的一聲驚叫,電梯內敏捷地竄出一個人,然後嘭的一聲下墜到了不知幾層。
展旭順勢在地上一滾,好在電梯剛才已經在下降,正好彌補了高度差,他站起身一看,居然並無大礙。
下一秒,他便被一群人包圍住了,舅舅、外甥、消防、保安、醫療,身邊嗡嗡的,吵得他腦仁直痛。
此時的展旭沒心思理會這些人,四下一掃,彎腰撿起掉落在電梯門邊的毛毯,然後大步走到方文清身邊,把他的腿包裹住。
「你沒事吧?」展旭低頭輕聲問道。
聞言,彷彿按到了什麼開關,方文清心下一松,再也撐不住,用力抱住了他的脖頸。
咔嚓一聲,這張照片成了當天的新聞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