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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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藩這頭總算把前頭皇上交代的工作基本做通,思索片刻, 又跟楊慎彙報之後, 才去乾清東殿找虞秘書。
「是你?」虞鶴一瞥見他, 就想起來了這是誰。
兩人之前交流頗少,也就在修制學綱時有所接觸。
嚴世藩也跟著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虞秘書竟還記得下官。」
因為皇上一句戲言, 虞鶴的字真成了美人。
他本身不避諱自己的出身,做事直率坦蕩, 學足了陸炳的風範。
如今下屬同僚都對他尊敬有加, 老輩如楊首輔則會偶爾含笑喊一聲虞美人,權當做對小輩的親昵。
「不必這麼拘謹。」虞鶴示意他坐下來, 一邊登記著名錄, 一邊閑談道:「立春時見你們賽馬——功夫不錯啊。」
「騎射之藝都是徐大人教的,」嚴世藩望著他, 笑的平靜:「孤身一人留在京中, 多虧有各位照應著。」
兩人就公務之事談了一會,大致交接了情況之後, 虞鶴忽然心裡一動, 開口問道:「這『誰為東君掌青律』裡面, 東君是什麼意思?」
嚴世藩自然是飽讀詩書,不假思索道:「既有太陽,又有春神的意思。」
虞鶴一怔, 心想終於能回去給公主交差了, 便捧著腦袋聽他講起來。
與此同時, 王守仁坐在案前,神色略凝重的看著密信。
皇上那邊,情況一切大好。
不僅征戰無往不利,還沒有大的什麼損失。
可正因如此,他才會格外的不放心。
要知道,越是作戰順利,越是容易拖延時間。
戰線會不斷拖延放長,乘勝追擊的次數可能會更多。
他不擔心皇帝打敗仗,只擔心自己三人之中,有誰會歲月難等。
楊一清和自己,那都是在病難之中親手救回來的。
但是眼下,哪怕有太醫時時請著平安脈,也怕出些什麼意外。
虞璁猛地打了兩個噴嚏,心想肯定又是鶴奴那小崽子在惦記自己。
自從上次寫信寄回北平之後,明軍一路北上,已經連著拿下了四座城池。
上次漁網之戰大傷了蒙軍的元氣,幾乎在之後的日子裡沒有再看見什麼增援。
本身明軍儲備的漁網並不多,而蒙軍不是犯怵被打慫了,是真拿不出這麼多人來了。
草原上的人雖然也能生能打,但是本身不如漢族人那樣群居,而是在大海般的草原中各自漂流,有時候根本找不到親友們又去了哪個方向。
這次蒙軍撥出來的八萬軍隊,其實當真是核心而中堅的力量。
要知道,明軍的反咬和掠奪是一種難以忽視的羞辱,哪怕俺答有意按兵不動,都攔不住那些憤怒的叔伯。
這一次,不光是俺答自己派了援軍,他的大伯和二叔也各自帶了部落中的勇士強將,誰知道全都折戟沉沙,就這麼一去不返。
隨著第四座城池佔下,明軍越打越有狀態,越干架越得心應手,蒙古人真的慌了。
他們侵佔草原是不太好,可佔了都這麼多年了,也就在這一帶放牧牛羊,偶爾出去搶點東西過冬——怎麼就突然這麼不依不撓的打到底?
大汗帳中也時時都有爭吵——本身達延汗生了近十個兒子,他的孫子俺答現在雖然被擁為大汗,可還要協調這些長輩甚至是遠方親戚的意見。
他們早就習慣了欺壓漢人,有些人現在哪裡壓得住這口氣。
由於缺乏足夠科學的會議制度,現在提議層出不窮,讓人陷入焦頭爛額的情緒里。
有的說要遠征南下,把北平城都打下來,有的說要趕緊退避討好,免得擴大戰事,還有的竭力要求再次出兵,說什麼都要把那幾個無關緊要的城池搶下來。
俺答被一眾親戚們逼到了極點,終於派了使臣,想與這新皇帝接觸一下。
虞璁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正在樓下練射箭的陸炳。
還真被我給猜中了?
俺答這是沉不下氣,想跟我議和了?
外交信函一打開,全是歪歪扭扭蝌蚪文般的蒙古語,又忙不迭找了兩三個翻譯過來,看看到底都說了什麼。
等三千營的人過來翻譯兩遍之後,皇上忍不住笑了。
俺答到底還是年輕啊。
嘉靖帝的殼兒雖然只有二十多歲,可是自己是再活一遍,不論是見識還是格局,都加起來夠三十多了。
這封信,既沒有說求和的意思,也沒有挑釁和質問,全文都充滿了試探。
他們並不想把河套之事看成是入侵領土,這個時候倒又開始裝作無辜而又忠誠的藩屬國,在此刻只是『不小心』放牧牛羊越界了,希望大明的皇帝可以理解和寬容。
如果說要深讀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大致就是——河套都給你,別打了行不行。
虞璁看完這封信,吩咐翻譯以後抄送給高級和最高級將領,自己睡了個回籠覺以後才決定想事情。
首先在這個過渡期里,明軍自然不能急著出兵往前打。
俺答那邊的情況,已經在信中展露無遺了。
第一,是他們那邊沒有足夠的軍力,來進行反撲。
之前連著折損的□□萬人,已經是相當大的數量了。
——要知道,土木堡之變的時候,蒙軍統共也就出戰了幾萬人。
第二,他們沒法臨時調度和聯繫上更多的部落,需要較長的時間來謀划準備。
陸炳在此刻已經練完了弓射之術,上樓來看他一眼。
「怎麼了?」
虞璁拿著原件,跟他把大概情況給說了一遍。
「果真如此?」陸炳抬眉道:「那陛下所設想的鴻門宴……」
「這次如果要見面會談,勢必不能選在城中——蒙軍勢必會戒備而不同意當面會談。」
虞璁深吸一口氣道:「狙擊是確實要狙擊的……但不能這麼來。」
皇帝的構想非常的明確。
他既要完成草原上的會晤,也要搞死俺答這個人。
俺答不死,蒙古就會按照歷史的軌跡不斷團結統一,雖然不太可能幹翻明王朝,卻也會跟熊鄰居一樣沒玩沒了的騷擾掠奪。
但是在草原上想要完成狙擊,第一要距離,第二要制高點。
距離這種東西,很好辦。
兩軍會晤,到處都坐著人。
但是本身明軍的隊伍會集結,就可以把陸炳藏在裡面。
與此同時,制高點也極好建成。
原來用作工事和攻城的扶梯、木製手腳架,此刻可以合力搭成一個三到四米的瞭望塔——這方面的工事,早就提前跟隨軍工匠提點過,在完成上完全沒有難度。
虞璁想了想,決定還是把俞大猷和唐順之叫來。
本身軍中優秀的將領很多,他叫這兩個人過來,主要還是為了問問——那天的風向會怎樣。
在這個時代,玄學也是相當詭異的重要啊。
要知道,這古代沒個啥氣象台衛星觀測的,算人算事不如算天。
如果那天阿彷呆的地方完全是處在逆風之中,那極有可能賠了老公還折兵。
俞大猷聽皇上講完,呵呵一笑就開始掐手指頭,跟神婆似的念叨了幾句,一抬眼皮道成了。
「成了是什麼意思?」虞璁看向唐順之道:「怎麼就成了?」
「大概就是,無論如何都會很順利吧。」唐順之擺手道:「天機不可泄露,陛下知道這事就行。」
皇帝沉默了一會,心想玄學就玄學吧。
當天下午,使臣就回了俺答的營帳。簡單的解釋了幾句,還帶了一份皇帝的禮物。
當時俺答正在與群臣們會晤,直接吩咐他把那個漆箱打開,大家當眾看看這箱子里裝了些什麼東西。
結果寶鎖解開,箱子被掀開的那一瞬間,許多人就直接當場傻掉了。
這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白羊。
它的眼睛被翡翠鑲嵌著,每一寸都溫潤趁手,連皮毛的紋理也清晰逼真。
要知道,草原人哪怕去邊境擄掠,撐死了也就能搶到些金子。
可這一整塊大玉,可是從吐魯番那邊帶來的!
俺答明顯也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連羊蹄子上都綴著寶石,他只覺得氣血都在往頭腦上翻湧,完全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不僅如此,使臣還按照吩咐,把旁邊的小箱子也打開了。
華美的雞血瑪瑙項鏈,亮閃閃的戒指和首飾,這下連遠處的女人們的都沸騰了!
這明朝皇帝,出手真是相當大方啊。
俺答愣了半天,先前的戒心和警惕不經意間消磨了許多。
一方面,他出生在草原,確實物質生活再怎麼好,也比不過被千年沉澱的農耕民族。
第二,哪怕到了這個節點上,他也只是覺得明朝軍隊就想把河套地區搶回去種田。
——大蒙古有千萬里的草原,遙遙看不到盡頭,根本不缺這麼一片草皮放羊!
俺答緩緩起身,捧了那閃閃生光的珠寶翡翠,最後的理智終於被貪婪擊垮。
「定時間吧,我們在草原上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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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當初在出發行軍之前,虞璁就多了一個心眼,吩咐專門分撥一列士兵,來護衛和運送珠寶首飾、珍奇異玩。
本身作為皇帝出征,他力求飲食出行都盡量簡單,但是這些專門用來送禮的東西,絕對——絕對要跟祖宗似的呵護著。
跟敵人送錢這件事,其實聽起來很蠢。
因為不管你送多少,他都可能從看不起你,演變成更加的看不起你。
這件事做起來也會顯得很蠢。
以至於很多將領在這一刻根本不能理解他,到底為了個什麼意思。
但是虞璁要的,就是讓俺答的部落能夠藐視明朝,不斷地加深他們的誤解和偏見。
有的時候,這些看似露拙的事情,就是為了把鋒芒都收斂一下,讓自己顯得沒有那麼多的索取,反而很慫。
如果當年明英宗是假裝智商欠費,在也先放鬆的情況下來一波瘋狂反殺,肯定會比爽文還要爆炸。
虞璁看了明史上下,還真曾經考慮過想穿越到誰身上。
要麼穿成永樂大帝,打臉那個看不起他的父皇,開創輝煌盛世,見證一個全新王朝的成長,
要麼穿成明英宗,再來一次土木堡之變——
先凌遲王振那個死太監,然後一路打崩他們狗比瓦剌部落!
但是自己怎麼也沒有想到,會一覺醒來變成嘉靖帝。
這三年裡,小皇帝兢兢業業,瘋狂加班,搞得朝下無數讚美,連王守仁都覺得他沒有私心。
不是虞璁沒有私心,是他的閾值太高了。
現代人擁有的感官刺激,3DIMAX電影,VR遊戲還有社交網路,天南海北的食物包括分子料理,想要體驗什麼去一趟萬達都可以滿足心愿。
古代只有皇帝才能碰到的山珍海味,只要淘寶一鍵下單,就可以美滋滋的坐在家裡等了。
到了這個份上,他穿回去做皇帝——跟上山下鄉有什麼區別???
昏君所鍾愛的,無非是豪奢的享受。
但是虞璁第一是依舊被現代的感情潔癖約束,這輩子就想只愛一個人。
第二是真來個酒池肉林……他看著也膩得慌。
在這種情況下,感受下權力的力量,不斷的籠絡人心,強化軍權,把這個國家一點點的收拾起來,反而成了最可貴的娛樂。
本身權力確實是奢侈品,有這種東西的加成,加班都可以很有成就感。
小皇帝看著信使喘氣的樣子,心裡又嘆了口氣。
哪怕來個傳呼機都好啊……這也太落後了吧。
哪怕穿越過來三年了,他也沒有完全適應這個朝代的生產力和科技落後,做夢都在玩商場的觀光電梯。
和俺答的宴會定在了三天之後,地址是在河套與草原交接處的胡塞河旁。
這次的宴會,對於蒙古人是個什麼意味,暫且不論,但是軍隊里第一時間通傳上下,嚴禁有任何延誤作戰的行為。
他們極有可能,在這場宴會中發生□□和任何形式的危險。
刺殺的行動,虞璁只放心陸炳一人,無論如何都只肯讓他來。
從前在紫禁城裡沒事閑得慌,都是指哪射哪,糟蹋了不少樹梢的小麻雀,拿去給佩奇當零嘴兒。
保衛帝王的職責,被安放到了唐順之的身上。
陸炳思索多時之後,才擇定了他。
本身軍中能材輩出,但是懂武又可以靈活應變的,還是這個看似年輕的書生。
宴會是從下午開始的。
兩列大軍臨河相對,俺答作為屢屢戰敗的那一方,親自率眾渡河,過來同他們參與宴會。
這個時候,為了表現儀式性和莊重性,虞璁特意囑咐讓兩列長隊站好,用最高禮節來歡迎來客。
從宮裡帶來的厚毯也一路鋪到了宴會旁邊,還有人特意采來了許多鮮花,用來裝點附近的景緻。
三四十個美姬載歌載舞,身上的衣裙華麗美艷,讓許多大鬍子蠻人都看傻了。
唐順之站在虞璁的身邊,陪伴君王一一接見那些貴族。
這求和友好的態度,實在是再誠懇不過。
俺答一面看著旁邊那些刻意袒胸露乳的漢族美姬,一面跟虞璁行了個禮。
這大明的皇帝……日子是真滋潤啊。
虞璁含著笑抑制住自己握手的衝動,示意他先行落座。
暮色將至,火把一一的亮了起來,遠處有工匠無聲的搬來木架,開始搭建瞭望塔。
在這一刻,虞璁又有種自己在演舞台劇的抽離感。
這草原的大汗,這載歌載舞的人群,還有這布景般的一切……
怎麼突然有種《冰與火之歌》里血色婚禮的感覺。
他正是知道自己的計策有多不講道理,才更覺得每一分鐘每一秒都心跳過快,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種時候,就有種臨時上考場前,攤開草稿紙和鉛筆橡皮的凝重感。
越是緊張,越覺得自我抽離。
還好隨行的文官對繁文縟節再了解不過,把一切流程都安排的相當妥帖。
在這個過程里,虞璁只要像個擺設一樣,戳那微笑寒暄就行。
由於這次會面,韃靼那邊是確實想要先尋求安定,共謀發展,所以來的王公貴族也相當的多。
不是他們終於變善良了,想要和大明朝友好相處了。
而是現在正在接羔產馬駒的忙碌時期,明軍再這麼打下去會擾亂他們正常的放牧和養馬,確實應接不暇。
哪怕秋天收穫慘烈,到時候再倒戈相向都無所謂。
宴席自然還是明代風格的宴席,瓜果蔬菜、飛禽走獸全都擺上了桌,連瓷器都是上好的汝窯哥窯精品。
黃錦伺候著皇上,不時眉毛一跳。
他已經看見有五六個蒙古人,還沒開始吃飯就把那些小盤子藏進袖子和懷裡了,再吆喝侍女們拿盤子來了。
陸炳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架架烤全羊也被端了上來,伴隨著美酒的香氣散發出濃厚的香味。
少數人知道這些牛羊恐怕都是前不久他們搶下來的,此刻也只能憋著氣談笑敬酒,不提別的。
虞璁站起身來,就民族團結、兩地和平之類的主題說了些屁話。
他開會了兩三年,這種套話信手拈來,聽起來也冠冕堂皇,很像那麼回事。
旁邊還配備了兩個蒙語的同聲傳譯,方便讓蒙古族的那些貴族聽懂皇上嘰哩哇啦的都在說什麼。
在座的漢臣知道他在說屁話,只臉上綳著笑容還邊聽邊點頭。
俺答那邊惦記著羊群馬群的繁衍,只想著趕緊結束戰爭,心裡也只當這些都是屁話。
很快,伴隨著歌舞團的第五輪表演,宴會的熱烈程度被推向了新的高潮。
虞璁一邊憋住自己唱難忘今宵的衝動,一邊想合著自己是帶著文藝團來慰問鄉野百姓的,還一個勁使眼色讓唐順之幫自己擋酒。
徐階那是個喝兩口就臉紅的主,比自己還怕被灌酒,但是唐順之喝酒跟喝白開水一樣,臉不紅心不跳還能再來兩杯。
有唐順之在,那些蒙古漢子居然罕見的慫了,看來是真喝不過。
黃錦端了一盤烤韭菜過來,全程沒有和陛下有任何眼神交流。
這盤菜的意思,是瞭望台已經搭建好了。
這裡火光連天,到處都是大胸美女和好吃好喝的,那些蒙古人連偷碗都忙不過來,哪裡看得見在駐軍的後方,有一座瞭望塔在無聲無息的建立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黃公公聽著嘹亮的呼麥聲端來了一盤點心,白面桃子上綴著一點紅。
陸大人已經就位了。
虞璁看似醉意朦朧,但都是裝的。
他看了眼那桃子,突然開口道:「黃公公,替朕端一碗醒酒湯來。」
坐在旁側的俺答聞言大笑:「這宴會才剛開始呢,多喝點啊!」
黃公公應了一聲,安靜的退下了。
陸炳看著遠處的人影,眸光冷了下來。
他要讓自己安靜下來,把注意力集中到極點。
這件事情,他從前從未做過,可是為了熙兒,也必須做到。
拉弓,綳如滿月。
指尖都含著力道,全身沒有一塊肌肉敢放鬆。
在這一刻,他已經無法聽見任何的聲音,眼睛里只有那遙遠的人影。
錯一分毫,都會傷到他最敬愛的帝王。
呼。
吸。
射箭!!
下一秒,一隻穿雲之箭破空而來,在這一瞬間直接穿透了俺答的喉嚨!!!
俺答雙眼猛地睜大,手指顫抖地摸索著喉嚨上的箭矢。
他想要說什麼,可是氣管已經被直接穿刺,只能發出含混的呼吸聲。
剛才還熱鬧而又歡樂的人群,在這一刻全都寂靜了下來。
唐順之放下酒杯,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那個蒙古大汗終於支撐不住,就那麼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虞璁深吸了一口氣,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用儘力氣怒吼出聲!
「來人——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