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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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的禮物都交由專職人員拿去清點列單后存入國庫, 虞璁單留下了一樣,便是陸大人那沉甸甸的禮盒。


  他小心的晃了晃, 聽聲響也猜不出來是啥。


  這如果放在現代,恐怕心裡便盼著是個IPHONEX了。


  等該走的都走乾淨了, 虞璁把錦盒拆開,才看見裡面的壽字八寶紋玉如意。


  皇上沉默了幾秒鐘,把盒子又蓋了上去。


  想來這獃子也不懂什麼情致。


  按照往常的規矩, 這皇帝過年的一個月里, 得有大半的時間忙碌在內外繁雜的禮儀程序里。


  虞璁懶得想其他的借口,用風寒二字令黃錦把能推的都推了。


  他從九月份睜眼的那一刻起,一直忙碌到現在過年,十天才放一次假,放假還得接見臣子, 應答密奏。


  「黃公公。」虞璁臨睡前,再三的囑咐道:「朕得了風寒, 這事兒你知道的吧。」


  黃錦忙不迭點了個頭, 應道:「皇上放心。」


  「既然得了風寒,早上也不必起這麼早了,」虞璁慢悠悠道:「打明兒起, 朕睡醒了喚你,你再進來伺候朕——其他時候不許來吵吵, 聽懂了嗎?」


  雖然這從前似乎都沒這一套, 但黃錦畢竟是自家府裡帶進京中的內侍, 自然什麼都應允的相當痛快。


  這一睡, 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午時。


  悠長而又無夢的睡眠簡直像是一年到頭的一種恩賜。


  在皇上長睡不醒的這段時間裡,黃公公吩咐著宮人掃了一遍又一遍宮道上飄飄揚揚的大雪,又悄悄確認了幾次皇上確實還睡著呢,一刻都不敢放鬆。


  小廚房裡現做的熱湯熱菜換了三四輪,皇上才幽幽醒轉,吩咐給朕更衣。


  黃錦終於心裡鬆了一口氣,小跑著去了小廚房,吩咐準備傳菜。


  雖然宮裡規矩多,好歹自己穿到了皇上身上。


  哪怕真的跟歷史中的嘉靖帝一樣專心修仙,那幫大臣也沒膽子來咬自己。


  「對了,陸炳呢?」坐在山珍海味之前,虞璁看了眼窗外的鵝毛大雪,忽然開口道:「他用過午膳了嗎?」


  「陸大人在偏殿里候著,還沒有用呢。」


  「快喚他進來。」虞璁想了想道:「這烤羊腿看起來賣相不錯,等會給陸大人也切一份。」


  陸炳進殿的時候,不由得一愣。


  皇上仗著這兩天不用接見大臣,直接擺手拒絕了梳髻的宮女,任由長發披散在身後,僅鬆鬆的用玉釵挽著。


  他叼著一塊驢打滾,抬頭瞥見是陸炳來了,眉眼彎彎道:「阿彷,過來陪我吃飯。」


  黃錦會心一笑,慢慢退下去了。


  從前皇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同陸大人如親兄弟般同進同出,仗著老夫人對陸大人親眷有家,還拉著他留宿。


  這宮中人心難測,能有陸大人這樣的體己人,他發自內心的為皇上感到喜悅。


  這青豆茼蒿都烹制的清口爽嫩,鳳天鵝燉的火候剛好,湯汁都濃縮進了肉里。


  大概是換了廚子的緣故,從前規規矩矩的御膳里多了來自各地的特色風味,今兒還端了一碟白炸雞和臊子肉,松茸烏骨雞湯濃郁噴香,讓虞璁都忍不住喝了兩碗。


  從前吃飯的時候,宮女什麼的仔細布筷,總是跟一溜機器人似的站在旁邊。


  虞璁不喜歡這些,索性吩咐往後都自己動筷子,連飯桶都連勺擱這最好。


  吃飯就吃飯,誰都別煩朕。


  「張璁那邊,查的怎麼樣了?」


  陸炳原本吃的就拘謹,此刻放下筷子來,嚴肅道:「大有斬獲。」


  這張大人看起來道貌岸然,其實背地裡貪墨無數。


  他借著清查莊田的名義,收了不少王侯貴族送的好處,連京中的府邸都暗中建了好幾處,怕是專門用來藏錢的。


  「吃飯說話又不耽誤,」虞璁見他又恢復成一派正經的樣子,頭疼道:「你再這樣我要鬧了啊。」


  陸炳相當為難的看了他一眼,只好拿起了筷子,繼續邊吃邊說。


  他一面彙報著情況,一面不著痕迹的觀察著他的神色。


  那天晚上……恐怕還是陛下喝醉了吧。


  不要多想。


  「這塞外黃鼠味道相當不錯,你嘗一口。」虞璁覺得這桌子頗大了些,索性直接拽了凳子,坐在了陸炳的身側,給哥倆斟滿了酒。


  窗外雪花飄揚,室內暖和愜意,這才叫過年啊。


  「微臣把相關字據人證都已搜羅齊了,」陸炳雖然還在小幅度的用膳,心思卻還掛在張璁身上:「陛下是打算?」


  「不急著動手。」虞璁慢悠悠道:「等哪天他活的不耐煩了,再收拾乾淨拿錢走人。」


  「這張璁你且慢慢盯著,他身邊的桂萼也乾淨不到哪兒去。」皇帝從果盤裡挑了個漳州貢來的橘子,不緊不慢的剝著皮兒:「對外你只用做個閑人,就佯裝著每日在我這裡點卯混日子,往後出入都從密門走,別驚動任何人。」


  陸炳點了點頭,突然把那盤炸藕夾推到了他的面前。


  虞璁愣了下,笑著夾了一塊,咬了一口。


  蓮藕的鮮甜混著肉汁的濃郁味道,好吃的不得了。


  陸炳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樣子,語氣溫和了許多:「是不是想家了?」


  虞璁點了點頭,慢慢道:「這宮裡,太大了。大的冷冷清清,讓人心裡冷。」


  老在側殿里呆著也麻煩,虞璁索性在角落裡給他辟了個書桌,隨他在那看書寫公文,只要人呆在附近就好。


  其實他心裡隱隱約約的察覺到,自己好像越來越習慣阿彷這樣不聲不響的存在了,但再往下想下去,心裡總會亂糟糟的,索性不想。


  這新年一過,宮裡的膳食好像突然就豐富了不少,吃的虞璁都開了眼界。


  河豚湯滑口鮮喉,雞樅菇天下一絕,就連餐后水果都五花八門,全是全國各地送來的好東西。


  眼瞅著皇上喜歡啃滷味,小廚房裡天天備著鹵鵝掌醬豬蹄炸小魚,隨時都等著當零嘴兒供皇上開心。


  人這一閑下來,就總想找點事情做。


  除了陸大人之外,這宮裡自己還能沒事說說閑話的,恐怕就是那看似乖巧懂事的鶴奴了吧。


  皇上一合計,索性磨了墨,喚那少年來陪自己一起練字。


  鶴奴年方十八,比自己小几歲,既有幾分青年挺拔俊朗,又有些許少年特有的青澀乾淨。


  這張璁是會挑人啊……


  虞璁本身繁體字記得慢,握筆又喜歡手抖,索性叫他陪著自己來一邊溫書寫字,悄悄的把鶴奴當弟弟看待。


  黃錦站在殿側一瞥,這陸大人在角落裡安心看書,皇上同這俊俏小生一起談笑寫字,也算是圓滿了。


  殊不知陸炳看似在專心翻閱借來的《洗冤錄》,心思全掛在那一串的歡聲笑語里。


  虞璁本身性子難定,寫著寫著就開始摸魚,還給鶴奴看自己畫的歪嘴秋田犬,兩個人笑作一團。


  他原本就不避諱與人的身體接觸,又把這鶴奴當朋友看待,時不時肩靠著肩,胳膊碰著胳膊。


  陸炳看著這一幕,心裡覺得有些煩悶不舒服,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寫個字至於窩在一起亂笑么。


  初十時陸大人出宮辦事,回來時又帶了半隻鴨子。


  可這次沒有帶梅花酒,就帶了份略有些禿嚕的烤鴨。


  皇上這頭正用繁體字把新年工作計劃表推完,半夜飢腸轆轆的準備敲醒小廚房的一溜人,一見陸大人提了盒鴨子回來,搖著尾巴就湊了上去。


  雖然陸炳同學的投食材料頗為單一,可他還真就吃不膩。


  「今天沒有帶酒回來嗎?」虞璁一見食盒裡少了點什麼,略失望道:「便宜坊里賣完了?」


  陸大人沉默了幾秒,忽然道:「這宮裡的佳釀,也是頗好的……臣以為,皇上很喜歡。」


  喵喵喵??


  皇上愣了幾秒,總覺得這冰山臉話裡有話。


  他還沒想清楚,那頭黃錦端來溫好的玫瑰酒,這頭烤鴨也伴著黃瓜卷好了。


  罷了罷了,吃吧。


  陸炳看著他那邊吃東西邊看書的樣子,忍不住心裡嘆了口氣。


  旁邊的鶴奴終於打瞌睡醒了,朦朧道:「什麼東西這麼香?」


  他似乎天生不懂什麼叫『客套』,和皇上沒兩天就熟的跟從小長大似的,此刻見皇上吃的津津有味,也笑眯眯的湊過來討了一口。


  虞璁正拿了卷新包的,也沒有想太多,便直接餵了他一整塊。


  陸炳看到這兒動作一滯,忽然心裡又悶了幾分。


  從今往後,再也不往宮裡帶鴨子了。


  就說便宜坊換了廚子,或者帶皇上出宮吃都成。


  「阿彷,我覺得這半隻鴨子不夠飽。」虞璁舔著指尖的醬汁,眼睛亮亮道:「明兒帶一整隻回來好不好?我們一起吃嘛,我也會包的誒。」


  陸大人抬起頭來,瞥見他跟饞貓兒似的樣子,緩緩點頭道:「好,要醬香的還是松香的?」


  「松香的!好吃!」


  陸大人自覺地把剛才心裡的腹誹統統抹掉,繼續默不作聲的給他包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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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自打皇上給自己陞官之後,從前空空蕩蕩的小院子,一時成天都有人候著遞帖子。


  徐階吩咐小廝準備完新年的賀禮之後,起身去側院里瞥了眼那被白雪壓彎的巴山松,緊了緊身上厚實的披風。


  如今衣食不愁,妻兒也終於能吃飽穿暖,只是這過年送禮的事情太過繁瑣,令人著實有些頭疼。


  除了元旦那天要給皇上送禮,之後的春節里還要同上下官員往來,不住的收禮再贈禮。


  雖然道德文章上都說要兩袖清風,可徐階心裡清楚,若不肯同他們走這一出人情往來,便永遠都融不進去。


  清點庫存的小廝冒著雪跑過來,一面哈著寒氣跺著腳,一面晃落頭上的碎雪,高聲道:「老爺,這送往迎來的禮單今兒都清點查對清楚了,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給六部尚書的都備好了?」


  「全是好貨,不敢有次的!」


  「各地送來的炭敬也核對清楚了?」


  「銀兩全數清楚啦,每個省誰送的都清清楚楚呢!」


  徐階哈了口寒氣,看著那彎腰的雪松忽然道:「給楊大人備了一份沒有?」


  小廝一愣,歪著腦袋道:「哪個衙門的楊大人?」


  「楊慎。」徐階緩緩道:「給他也擇一份厚禮,再備好車馬,我等會就出門。」


  這楊王二人回京之後,待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當初置辦宅子的事經了陸炳的手,兩位大人可以說都一碗水端平,無論是侍從婢子,還是院落大小,都是相當不錯的待遇。


  可是經部成立,王守仁被封為尚書,楊大人這邊毫無動靜,一群人便登時看清了風向。


  楊慎五年前就又倔又犟,那時的他還是老臣楊廷和之子,一陣鼓動就帶動了不少人,想跟著投機湊個數。


  誰想到這楊大人還治不住十七歲的少年郎,相當狼狽的被逐去了西南,據說一路上追殺他的仇家還不少,能活到現在也是命大。


  這新年裡到處都熱熱鬧鬧的,酒肆勾欄都紛紛掛了紅燈籠,唯獨那楊大人家裡冷冷清清,門前連鳥雀都不停。


  徐階打聽清楚地址之後,在亂雪白塵中廢了好大勁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他敲了敲門,有人來應門道:「是誰?」


  「左侍郎徐大人。」徐階身邊的小廝應門道。


  一聽這官名,下人忙不迭來開了門,陪著笑道:「徐大人進前堂稍等,小的這就通報一聲。」


  楊慎這會兒正在躺椅銀爐旁閉目假寐,滿腦子都在琢磨皇上這人想幹什麼。


  若說冷遇,這冬天賜了錦緞銀炭,俸祿等同於五品官員。


  若說有意再用他,卻完全聽不見動靜。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僕從急急忙忙的過來,行了個禮道:「老爺,有個徐大人提著禮物來看您了。」


  徐大人?

  這大過年的,來探訪他的全是從前老交情的舊友。


  可這其中,也沒有個徐大人啊。


  楊慎皺眉想了想,開口道:「我去見見他。」


  徐階只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便看見一個眼神鋒利的中年人緩緩的走了進來。


  他穿著樸實的絨布袍子,髮髻一絲不亂,腳步沉穩有力。


  只是老態從些許的白髮,和略粗糙的皮膚上,都可以依稀的看出來。


  他看見徐階時眉頭微皺,冷冷開口道:「你是?」


  徐階忙起身行禮,頗為恭敬的開口道:「下官,工部左侍郎徐階。」


  從前在松江府讀書時,他便有幸拜讀楊大人的詩文,當時便驚為天人,讀過兩遍后深記腦中,睡夢時都深深咀嚼。


  他的豪情,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長白山前號黑風,桔槔火照甘泉紅。


  他的雅興,是月仗雲門五綵球,御前爭賭最先籌,是五嶽山人相憶,八行書札遙通。


  這樣的堪稱鬼才的人,哪怕落魄潦倒一生,自己都肯把上下身家都傾囊相與。


  「哦,就是那個小年裡新封的左侍郎?」


  楊慎不緊不慢的坐下,卻全無笑臉相迎的想法:「寒舍門可羅雀,可是徐大人走錯了?」


  徐階畢竟年輕,聽他這麼一嗆,也不由得訕笑一刻,仍示意小廝把禮物接連放下,

  「楊月溪……」


  「那是老早之前的舊號了,」楊慎打斷他的話,擺手道:「現在號洞天真逸,你喚我楊廬陵便好。」


  徐階應了一聲,又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道:「徐某也無意叨擾太久,只想問一句,您現在可知陛下新政?」


  「略有聽說。」楊慎一想到這些事自己都無從過問,一時無名火起,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經部已立,下一步便是發展農商,按陛下的原話,諸事應皆以『實業興邦』四字為準。」徐階不敢直視他,只低著頭緩緩道:「如今這朝廷上下,已經要大變樣子了。」


  「實業興邦?」楊慎一笑,嘲諷道:「這宮裡上下的老骨頭,一個個都啞巴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卻沉默了。


  是啊,自己一走,從前帶頭的就沒了。


  這宮裡雖然能臣直臣頗多,可一怕棍棒危及性命,二盼升官發財,他還不懂這幫人么?


  幾年前那些敢硬骨頭爭辯的人,被連著打死了五六個,不服的都剝了官職逐出去——可不是任由皇上施展,無人敢再吭聲?

  「陛下還打算開設知聲堂,往後用宮城外那圓殿發布詔令,令天下都清楚風雲改換。」徐階說著說著抬起頭來,忽然加重了語氣問道:「楊大人,難道您聽到這些,還不動心嗎?」


  楊慎冷冷一笑,反問道:「動心?動心了又如何?徐大人怕是害了眼疾,看不清此刻情況了?」


  徐階不避反進,再度朗聲道:「難道楊大人不知為何陛下迎你回京?難道楊大人不清楚為何陛下不敢用你?」


  楊慎被他這麼一問,反而什麼都明白了。


  他嚴肅而沉默的看了他許久,沉聲道:「陛下可知道,你一介左侍郎,敢來我這裡搬弄如此許多?」


  徐階此刻生了膽氣,什麼都不懼怕,反而爽朗笑道:「徐某以為,這盛世將啟,萬世待興,一切才方開始——楊大人若是肯予才華,還有幾十年可以施展抱負!」


  「抱負?」楊慎不怒反笑:「什麼抱負?再被當庭鞭笞,任由民間野史津津樂道?」


  「楊廬陵,你有所不知。」徐階慢慢道:「五年前,我也曾被當庭怒斥——陛下還令人在宮柱上刻了八個字『徐階小人,永不錄用』。」


  楊慎一怔,想問一句然後呢。


  他如何又起死回生,成了今天正三品的徐侍郎?


  「楊大人,恐怕一直不明白一個道理。」徐階深呼吸,壓下心中的忐忑不安,穩穩道:「你我,無論官職才華,都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刃。」


  「我們都只能做那把刀,卻永遠都做不了用刀的人。」


  楊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一手猛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半晌都喘不過氣來。


  徐階卻不肯放過他似的,還繼續道:「楊大人五年前執意爭辯,恐怕是想親手持刃,不肯做那把刀。」


  這刀,可裁掉污濁泥沼,可斬去奸賊佞臣,可護著這一城百姓,一朝盛世。


  卻永遠都做不了刀的主人。


  徐階看著那眼眶泛紅的男人,任由他捂住嘴,顫抖著坐在那裡半晌都不再言語。


  「楊廬陵……」


  「出去。」


  徐階愣了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楊慎平復了心情,揮袖冷淡道:「路滑雪重,徐大人早回吧。」


  徐階看了他半晌,頗有種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覺,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還是悉數咽下,只起身行了個禮,便一言不發的離開了楊府。


  北戶燭龍蟄,南枝烏鵲來。


  清光殊窈窕,流影自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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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輕騎都尉只是個爵位,但這從三品的官職一封,實職自然要從正七品總旗,跳到從三品指揮同知了。


  陸炳雖然閑著沒事,也要回府里應付幾個要員的噓寒問暖,只傍晚時返宮,陪皇上聊天下棋。


  不過近日有那小浪蹄子在,似乎也沒自己什麼事了。


  陸大人想到這裡,怔了下。


  小浪蹄子?鶴奴那個孩子?

  自己從前……可絕不會用這種詞來形容誰。


  平湖陸氏世代為官,家譜可追溯至六百年前的隋唐時代。自己怎麼說也是個正經人,腦子裡的一些雜念也該清理乾淨才是。


  陸大人定了定神,路過了再熟悉不過便宜坊,腳步一頓。


  「陸大人又來啦!今兒也是一整隻鴨子么?」小廝熱情喚道。


  陸炳腳步一頓,垂眸想了想。


  前天才吃了鴨子,今兒再帶回去,恐怕皇上會膩得慌。


  「不了。」


  可哪天出城時如果不帶點什麼,又好像兩手空空的頗不合適。


  陸大人眼睛一瞟,突然看見了對街賣冰糖葫蘆的。


  黃錦在側殿正打著瞌睡,聽到腳步聲時猛地醒了過來,見是陸大人帶了一串糖葫蘆過來,忙不迭陪了個笑。


  陸炳淡淡點頭,也不再登記待傳喚,便走了進去。


  如今是春假時期,皇上又有意裝作抱恙,斷然不可能有哪個重臣在裡頭議事。


  自己這樣進去,也不算壞了規矩。


  他還沒走幾步,便聽見了虞璁和鶴奴嘰嘰喳喳聊天的聲音。


  兩人正一人抱了個布枕,腦袋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陸炳不易察覺的微皺了下眉,還是拿著糖葫蘆走了進去。


  虞璁正捏著掌心的決明子,一抬頭看見是阿彷帶著零嘴兒來了,忙放了東西湊過去:「剛做的?」


  陸炳微微點頭,只把糖葫蘆遞給他,想了想道:「特意囑咐那老頭,把糖風且甩長些。」


  虞璁雖然聽不懂糖風是個什麼玩意兒,但一看那山楂串子上又長又亮的冰糖片,也明白他在說什麼,張口就咬了上去。


  「嘎嘣!」


  清脆的響聲之後,又是一陣子嘎吱嘎吱的嚼糖聲,虞璁一面被山楂酸的想翻白眼,一面還是深深點頭感慨道:「陸愛卿深得朕心啊。」


  鶴奴聽見了皇上噶嘰噶嘰嚼糖風的聲音,也湊了過來,趴在肩頭撒嬌道:「好吃嘛。」


  虞璁一瞥就知道這貨也饞了,頗為大方的伸過簽子,任由他伸長了脖子叼了一顆走,兩人都窩在陸炳旁邊,一起呱唧呱唧的嚼山楂球。


  從前大學宿舍的時候,什麼吃的都是見者有份,一根玉米幾個人輪著啃一口都頗為可能。


  虞璁是習慣了如此行為,可陸炳見鶴奴又湊過來,整個人還半趴在皇上身側,突然心裡又想起來一極其清晰的詞兒。


  個小浪蹄子。


  虞璁見陸炳神色不太對,想了想好奇道:「這糖風是如何在馬上也不被顛掉的?」


  陸炳沒想到他會關心這種細節,沉默了片刻如實相告:「走回來的。」


  虞璁愣了下,忽然把簽子給鶴奴拿著,自己兩隻手都罩在了陸炳的耳朵上。


  這都凍的快掉下來了吧,大笨蛋!


  陸炳沒想到皇上會突然撲過來,整個人都懵了。


  「你不會拿個盒子裝著嘛,再不成不買了,回頭帶我出去吃不就完了嗎?」虞璁兩隻手捂著他涼嗖嗖的耳朵,心疼道:「又不差這一口吃的!」


  陸炳沒注意皇上在數落他什麼,他只知道皇上正踮著腳站在身前,連氣息都淺淺的撲到了他的臉上。


  這一刻兩個人,很近很近。


  他很想伸出雙手抱緊他,又不知道這種衝動是什麼意思。


  鶴奴看著皇上上躥下跳的教訓陸大人,悄咪咪的又伸長脖子叼了塊山楂球下來,繼續偷吃。


  「呱唧呱唧呱唧……」


  「慢著點吃!剩下的都歸我了!」虞璁扭頭瞪著他道:「不聽話就捉你去燉火鍋!」


  鶴奴老老實實的拿好籤子,低著頭把剩下半個山楂球啃完,又舔了舔手背上蹭著的糖渣。


  虞璁本身心大,也沒發覺自己最近和陸大人越來越曖昧了,只牽著他的手強行把他按在暖爐旁邊,一邊啃剩下的糖葫蘆,一邊用手捏著這一榻散落的軟枕。


  「我跟鶴奴都覺得,這玉枕木枕睡著都太硌人了,」虞璁翻出之前鶴奴縫製的決明子軟枕,隨手遞給了陸炳:「這中藥枕睡著可以明目清神,脖子墊著也舒服,你拿個回去?」


  陸炳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忽然臉就紅了。


  虞璁沒想到陸大人的臉說紅就紅,懵道:「怎……怎麼了?」


  鶴奴跟貓兒似的窩在旁邊,懶洋洋道:「陛下,這枕頭可不能亂送的。」


  虞璁只知道不能送傘送鍾,沒聽說過送枕頭還有什麼禁忌,一抬頭再看陸炳,他的臉上竟有幾分窘迫的神情。


  「枕頭怎麼了?」他還捏著那圓枕,茫然道:「真送不得?」


  鶴奴噗嗤一笑,慢悠悠的起身道:「陛下,微臣先回西暖閣休息,就不多叨擾了。」


  還沒等虞璁開口允諾,他便從容下榻,走了幾步又道:「坊間有本《國色天香》,陛下若是閑來無事,倒可以央陸炳買來讀讀。」


  陸炳聽清名字的那一刻眸色一變,直接瞪了他一眼。


  鶴奴笑著沖他眨了眨眼睛,款款而去。


  「《國色天香》是什麼?」虞璁抱著枕頭,感覺自己又要變成好奇寶寶了:「為什麼不能送枕頭?」


  陸炳轉過頭來,一臉的無可奈何。


  陛下明明都已養育四個皇子了,如今還是懵懂坦率,如未經人事一般。


  虞璁本身雖然明白性取向,但從前交男朋友也就牽牽小手啥的,沒實際體驗過其中滋味,還真不明白枕頭能拿來幹嘛。


  「陛下,莫聽他取笑……」陸炳嘆了口氣,強行轉移話題道:「十五上元節時,處處都熱鬧的緊,還有花燈之類的。」


  虞璁眼睛又亮了起來,笑著點頭道:「到時候帶我去啊~」


  陸炳想到了什麼,又開口道:「寢殿里的那方玉枕,還是我小時枕熟了,你強搶去用的,還一路帶到了京城……若是不再合意,便讓我帶回去吧。」


  皇帝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些彎彎繞繞,搖頭道:「不給!」


  陸大人神情複雜的看著私下裡越來越像小孩兒的虞璁,心裡卻也生了幾分溫情。


  能如從前般寵著他,也挺好的。


  一月一過,長假結束,所有暫緩的事情又得全部擺上正軌,開始陸續恢復運作。


  王守仁養精蓄銳一個多月,如今精神頭兒好了不少,親自去經部了好幾趟,基本上和新同事們都熟悉了一遍。


  楊慎依舊宅在府里,平日基本都不露面。


  皇上這頭倒是忙得到處跑,就差騎匹騾子了。


  他早就想好,要開闢至少三個大會議廳,以及諸個小會議廳。


  從前的天子是萬宅之宅,基本上也過著大家閨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封閉式生活。


  但是想要辦事情,就不能光靠儀式性頗重的早朝來解決問題——回頭等一切都走上正軌了,這早朝也得遲早取消掉。


  現代的□□廣場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的,中間供著毛爺爺。


  但古代的廣場只有長長的一條寬道,也有廣場的幾分意味。


  廣場兩端,便是各路衙門。


  新設的經部佔了從前西江米巷以南的王府,皇帝大方的給了筆遣散費,吩咐老親王換個地方住去。


  他之前看了圖紙,決定在中朝的左府衚衕附近辟個地方,先把大會議廳整好。


  這會議廳也不用翻修新建,就把從前房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清出去,再弄幾個長桌長椅拼好就成。


  從今往後,自己也將常來此處,陸炳早已過來加強守衛多次,還勘察了附近每一道關卡的進出,確保不會有任何的意外發生。


  新年的第一個計劃,就是修書。


  之前光祿寺裁下來的千餘人,已有八百有餘識字能寫,足夠供國子監那邊調遣。


  不僅要修農桑之書,還要修工程之書,醫藥之書。


  這些書在集成之後,都要發動國家力量,大範圍的刊印宣講,開啟第一個為期三年的教育改革。


  他要改掉這些華而不實的八股文,建立三科制度,讓這大明朝各省的年青血液,都源源不斷地湧進京城來。


  等今年農桑有起色之後,就直接把正陽門外東西河沿的散戶都花錢遣散走,建立三大學院,全力超英趕美。


  ——哦不對,現在是公曆15XX年,美國成立了嗎?


  估計五月花號都沒被造出來呢吧。


  虞璁在春假裡思索了許久,他擬定好了每一個步驟,甚至連全國地圖都每晚臨睡前看了好幾遍。


  萬事俱備,只差殺一隻嚇嚇這幫凡事都要反對反對再反對的猴子們了。


  老學究們一旦發現從此風雲大變,道德文章無法助他們青雲直上,必然要跳出來嗶嗶個沒完沒了。


  雖然眼下一切都是寂靜的,但寂靜才是問題。


  不可能沒人不服他——只是怕被陸大人拖出去揍死,都只敢心裡嘀咕而已。


  自己身為皇帝,可以強行要大修宮宇,建設水渠,都只是操勞天下,榨乾民力。


  想要推行新政新論,就必須讓他們發自心底的服氣,發自心底的給自己幹活兒。


  再者,既然萬事開頭難,不如把最難先挑出來解決掉。


  是現代人,就應該運用現代人的強大邏輯思維,用現代人的思辨能力,用現代人舉一反三,來馴服這幫只讀過四書五經的老骨頭。


  這,才是大學存在的意義。


  現代教育的精髓在很多時候,是古代幾千年智慧的精華凝結。


  也只有用如此清醒而又清晰的思路,才能一步步的走下去。


  虞璁不擔心反對他的人有多少,就怕反對的一幫大小官抱團,再來一出文華門死諫。


  你要是擱現在,上頭傳個八榮八恥下來,連幼兒園的小孩都會被拎去背熟好嗎……


  必須要開會,

  ——也必須要殺雞。


  皇上看著明凈寬敞的大會議室,心裡的狗頭鍘咔嚓作響。


  現在就等一個不長腦子的,主動點兒往自己的槍口上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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