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虞璁這麼一睡,便昏昏沉沉的直接睡了兩個時辰。


  他原本就覺著,這一切都跟做夢似的,真做起夢來,又開始追溯現代的種種光景。


  醒來之時,天已微暗,殿內寂靜無聲,只有窗外還鳴著兩三聲鳥鳴。


  他緩緩地支起上半身來,想打開檯燈,卻撲了個空。


  ……沒有穿回去啊。


  皇帝接了宮女遞上的熱茶,瞥了眼這甜白釉的瓷杯,總覺得自己像住進了博物館里。


  他伸了個懶腰,吩咐把宮燈再調亮一些,喚了陸炳進來。


  「陛下。」陸炳依舊低頭俯身,動作利落如暗衛。


  「那兩位大人,還關在牢里呢?」虞璁挑眉道:「現在光祿寺,一共有三千多人?」


  「這宮廷職位,不都是世襲下來的么,朕怎麼記著,從前沒有這麼多?」


  他覺察出來哪兒不對勁。


  單單一個負責皇室吃喝的機構,能招進這麼多人,又不是內務府收婢子。


  陸炳沉吟片刻,緩緩道:「陛下,光祿寺與其他機構不同——不拘出身,散官給授。」


  正是因為這個機構,既要掌管四方貢品、牲畜酒醴,又要承辦典禮宴席、宮廷膳饈,所以人手方面管得頗松,每年都混進來不少尋個差事的平民百姓。


  虞璁任由宮女為自己穿戴好了長袍玉帶,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


  這三千多人,如果精簡下來,估計四五百人總歸是夠的。


  但是剩下的兩千多人,不能斥之為流民。


  這天下的流民太多,簡直跟八十年代的大範圍下崗再就業一樣……


  「這三千人中,肯定有識字的,對不對?」虞璁揚眉道:「傳朕旨意,清點光祿寺各司所有官仆,整理詳情成冊。」


  「詳情?」陸炳訝異道。


  「對,」虞璁笑了起來:「會農桑之術,懂庖丁之藝,會什麼就記什麼,凡是務農經驗深厚者,一律整理出來,移送簿子給張璁大人,讓他挑些能人,之後定有他用。」


  「陛下的意思是,這三千人中,先摘一部分出來?」


  「一點點來,總會給他們找到新職的。」


  「對了——黃錦!」他側身長喚道。


  「老奴在!」


  「從今以後,朕的起居膳食,交由司禮監處置,不再由光祿寺承辦。」


  皇帝摸了摸下巴,心想給自己開個私灶,也算是小小的爽一下。


  光祿寺做飯到底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是太監們做飯好不好吃,那可是歷史聞名的。


  在嘉靖萬曆之期,司禮監接下了御膳的活計,開始單獨給皇帝備膳。


  要知道,這幫太監們被俸祿和金銀打點的腦滿腸肥,在自家小廚房裡都可是養了私廚的。


  宮裡的活計大多是跑腿應承,沒有庖丁炊火之類的麻煩事情,往後這事兒歸了司禮監,也肯定是太監們再尋廚子們來精心烹制。


  黃錦忙不迭的應了,又退了下去。


  陸炳屏息凝神的候在一邊,等著他隨時差遣。


  虞璁望了眼日薄西山的天色,又開始琢磨些事情。


  這從古至今的改革者,大致都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為什麼呢?


  張居正王安石之流,大概是動了某些利益集團的蛋糕,被下狠手報復了回去。


  他嘖了一聲,開始慶幸自己是個皇帝。


  如果這種改革,勵在為每個百姓謀福祉,提高平均生產力,讓每個人都提高收入和生活水平,阻力就小得多。


  也正是如此,過去幾年的莊田清理還算順暢,畢竟王親少而百姓多,就連文武百官也拍手稱好。


  那些便宜親戚們被奪權的奪權,手頭的兵力也被控制的死死的,自然敢怒不敢言。


  但是接下來的每一次改革,恐怕都會如同在緬甸邊境行走一般。


  搞不好哪天就要踩雷碰壁,回頭吃一鼻子灰。


  虞璁想到這裡,不由得啞然失笑。


  這一切,對於自己而言,都如同幻夢一場。


  之所以穿越過來以後,沒有混吃等死,沒有得過且過,想些法子變革施政,也只是希望,未來的中國,可以更好一點。


  鴉片戰爭,不平等條約,還有八國聯軍什麼的……都吃粑粑去吧。


  「對了,那些宮規細則,各宮可都各抄了一份?」


  他想起了什麼,又抬眉看向陸炳。


  宮中的婦孺向來閑著沒事情做,如今得了皇令,也算生活里多了些新東西打發時間。


  「聽旁的太監說,各宮各殿都已裝裱張貼了。」陸炳回道:「有的娘娘還親自給掌事嬤嬤和宮女再三講解,生怕哪裡不夠周到。」


  虞璁勾唇一笑,心裡放鬆了一刻。


  回頭還得多去看看那幫小孩子們,得仔細照顧著陪他們長大。


  要說最能夠給新生兒提供免疫力的東西,那肯定是母親的初乳。


  可惜眼下這幫婦人沒讀過書,孩子也凈扔給那幫不知道體質如何的奶娘。


  這古代買不著葉酸跟維生素D的藥劑,也只能吩咐往後備御膳的時候,多給皇嗣奶娘們準備些菠菜蛋黃還有牛乳。


  他真想把她們都拎到太陽底下,央個太監在旁邊催她們多走兩步,起碼曬上半個時辰再放回去。


  虞璁越想越覺得扼腕,指節在桌上敲來敲去。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皺眉看向陸炳。


  「這宮外的女人,裹腳么?」


  陸炳沒想到皇上會突然問這麼一茬,頗有些支支吾吾。


  這女人的腳,他哪裡見過……


  按理說,他應十五六歲便娶妻生子,但家中至親這幾年接連西去,他還要守孝一年才可以。


  虞璁眉毛一挑,明顯懶得再等:「嗯?」


  「聽說,有些富貴人家,是裹的。」陸炳慢吞吞道,他的聲音帶著些許磨砂般的質感,倒聽得人心裡舒服:「京中近幾年才時興這個,還不算特別多。」


  果然還是有啊……還好不算很多。


  虞璁愣了一刻,心想得,明兒上朝得搞事情了。


  他一想到這殿內殿外甚至廣場上跪的烏泱泱一群人,就有點虛。


  但是虛歸虛,不能慫。


  他要是慫,這亂七八糟的風尚就會慢慢滾起來,禍害更多還未出閣的幼女。


  纏足這件事情,必須肅清才行。


  還好自己年輕了許多,又回到二十齣頭的年紀。虞璁垂眸一笑,心裡穩住不少。


  事情一樣樣做,理想一點點落實,總是有盼頭的。


  陸炳正屏息等著他吩咐,突然瞥見這皇帝又笑了起來。


  如今的他雖然著了龍袍冠冕,儀態威嚴不凡,可笑起來依舊像當初那個昂著臉喊哥哥的少年一般,露出兩顆小虎牙出來。


  虞璁也明顯反應過來了這一點,抿著唇強裝正經的清咳了一聲。


  陸炳識趣的低頭,繼續當一個安靜的木樁。


  原主雖然說是藩王出身,是接盤當的皇帝,但自打進宮之後,就兢兢業業,想著法子跟太/祖看齊。


  當年朱元璋天天凌晨四點多起床上朝,這十五歲的小皇帝也跟著效仿,跟工作狂似的提前上班時間。


  他四點起,那大臣們就得三點起。這入朝要從左右掖門那兒排著隊進去,在金水橋南再清點一遍尊卑品級,聽著鳴鞭聲再緩緩往裡頭走,速度之慢不亞於春運安檢排隊。


  這一晃五年過去,嘉靖六年的時候,終於有人熬不住了。


  『是固勵精圖治之心,第聖躬得無過勞乎?』


  一幫文臣們本來就身子骨弱,折騰久了也叫苦不迭,只能想著法子跟皇帝求饒。


  你們這屆不行啊。


  皇帝心裡雖然嫌棄,還是大發慈悲的准了,往後他多睡半個時辰,上班時間以日出時間為準,逢大風大雪天氣還放個假,免得把廣場上的幾百個臣子都凍病了。


  如今的虞璁雖然業務不熟,但身邊的黃錦是個得力的老太監,什麼事都能幫襯一二。


  到了起床的時候,一方熱帕子就遞進帷帳里,擦兩下臉便眉清目爽,只讓人覺得周身都暖烘烘的。


  雖說是日出而朝,但起床的時候還是夜色微冥。


  虞璁在簇擁中坐轎子去了奉天門,在金台上緩緩就坐。


  這裡視野開闊,不僅能看見微微升起的太陽,還能將御道上的兩溜官員盡收眼底。


  金台旁側布置著軍樂團般的鐘樂司宮人,不遠處還陳列著明鐵甲胄以示皇威。


  皇帝左右瞥了眼身側的五六個團扇、傘蓋力士,又打量了眼御道左右持刀布列的校尉們,頗有種自己在演舞台劇的荒誕感。


  真想打哈欠啊。


  明明三四天前還在熬夜寫文稿算數據,今兒倒是跑到宮裡來安心當皇帝了。


  「入——班——」鴻臚寺司儀高聲唱道。


  下一秒,文武諸官順著御道緩緩前行,文官北而西上,武官北而東上,一眾人重新排班如方陣,伴隨著鴻臚寺官員的再次喝令,一齊行一拜三叩頭禮。


  整齊的跟做廣播體操似的。


  鴻臚寺官在確認諸官起立之後,按照前日排好的次序,開始依次點名奏事者,各衙門的人一個個從隊伍里輕咳一聲走出來,大聲誦讀這奏摺里的內容。


  碰著些普通話不太好的官員,鴻臚寺的人還得代讀。


  虞璁撐著睡意聽了全程,中途一度打了個盹但無人發覺。


  就是發覺了也不敢拿他怎麼樣。


  這古文總是說話含蓄隱晦,哪怕當年太/祖發脾氣改革了文體,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


  直到這太陽都躥老高了,彙報工作的人才終於到頭。


  虞璁抿了口熱乎的峨眉白芽,看著最後一個誦讀奏章的大臣,隨口問道:「文章寫的不錯,叫什麼名字?」


  他隱約記得,這是個國子監祭酒來著?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大概二十七八歲左右,不僅眉目俊朗,聲音清潤,寫的摺子也表事清楚,讓人聽得很省心。


  「回稟陛下,臣名徐階。」年輕人恭敬的開口道。


  皇上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被嗆得猛咳了兩聲。


  「徐——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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