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死後
「宋悅——」
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整個山崖, 而不遠處幾乎融於黑暗中的人影,就那麼無聲無息地,背面向下,在玄司北的目光中,將千言萬語濃縮為一個動作, 毫無預兆地墜落。
他不管不顧猛地衝上前,卻被程墨和沈青城拽住了衣角:「尊主, 冷靜些!」
玄司北雙眸睜到最大, 渾身上下的血液都開始凍結, 在他的世界, 耳邊一片嗡鳴, 所有人的視線與話語都模糊了, 只剩下她最後的幾個字。
「為什麼……」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如同兇猛的江海,泛遍他的四肢百骸,精緻的容顏蒼白如紙, 顫抖著嗓音, 「為了燕國,為了蒼生,你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宋悅,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連自己都不放過。」
不光是他, 在場的人也都沒想到她會尋死。
她明明已經卷了金銀, 已經喝了避子湯, 可見她原本是計劃出逃的……可惜路上被他發現, 計劃被打斷,才被逼到了這條死路。她先前的溫柔蒙蔽了他的眼睛,讓他以為,他不計較,而她無路可退,就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可他錯得離譜,看似容易妥協的宋悅,骨子裡透出一股冷傲。
他這才知道她或許積怨已久,只是以宋悅的生存之道,不會表現在臉上,甚至會假意安撫他。
那些溫柔,都是她刻意做出來的假象。她能如此狠心地對待他,更能對自己狠心。
為了讓他設身處地去體會那些無辜百姓的感受,不惜付出一條命……只為了讓他回頭?
呵,諷刺至極……因他復國大計而死的第一個燕國人,竟然是他最鍾愛的女人!
他的世界,崩塌傾頹。
一滴滴鮮紅的血,順著他的袖口灑在地面。玄司北輕輕垂著頭,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從他顫抖的身體能看出那隱隱躁動的冰冷與無助。沈青城上前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這山崖的高度誰都知道,下面湍急的水流只會把人沖得屍體都沒有,就算不從高處,只從河岸邊摔下水,都九死一生。誰會知道宋姑娘如此決絕。
「你們全都讓開……」玄司北精緻的面容染上一絲天真純粹的笑,忽然笑容擴大,變得有些詭異,「都給我讓開!」
她還想教他……這道理用不著她來教。現在他的整個世界都灰暗下去,在她摔下懸崖的那一刻,他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擁有的時候,毫無危機意識,不懂得珍惜。只有在失去的那一刻,他才猛然回味,於他而言,什麼是虛的,什麼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但那又如何,她已經回不來了。
他猛地一把推開了沈青城,大步向懸崖走去。
對面分明是一條絕路,看他的表情,倒像是飛蛾撲向火苗,像是幻象中的人努力走向眼前希望的光輝,面對的卻是寓意毀滅的深淵。
「尊主,不可!」程墨大驚失色,知道尊主已有赴死之念,早就準備好,趁尊主失神的空當,襲向他的手腕。
特殊時期,必須封存尊主的內力,不然這裡誰都攔不住尊主!
玄司北冰冷的雙眸微微一抬,整個人都沉浸在陰鬱沉重的氛圍里,對外界的一切都不關心,只是察覺到了危險,本能的做出反應。
武功高如程墨,被玄司北下意識的一掌,震得後退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沈青城心下一突,大呼道:「尊主,您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就算忘了長老的囑託,忘了子民們的期望,就算只是為了宋姑娘,您也不能去啊!您這一去,她不就白費一條……」
「命」字還沒說出口,面前白影一閃,玄司北便站在了他面前,渾身散發著生人勿進的冰冷,同時一根手指正壓在他的喉頭處,微微用力。
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殺人。
沈青城面色陡然白了幾分,心知尊主為了宋姑娘能六親不認,連忙收回了剛才的話,換了種容易接受的說法,絕口不提宋悅的死:「宋姑娘對尊主一片苦心,尊主不該辜負才對。」
玄司北周身的殺意這才淡了幾分。他輕輕斂目,喝退所有人,又繼續走向山崖。
這次,雙眸依然沒有焦距,周身繚繞著絕望的陰鬱,面色依然是無血色的蒼白,如同遊魂一般,每一步都沉重而緩慢,卻無聲無息。
但沈青城的話,他聽進去了。
他要趁著他手中還攥有權,為她在陰間鋪平道路,就算找不到屍體,也應立個衣冠冢。還有他所肩負的那些責任和期盼……如果就這麼撂下的話,地下的宋悅會對他失望至極吧?她所說的一切,是為讓他給那些倖存的楚國人一個安穩的環境,也是為了燕國的安定,她的遺願……他幫她完成。
他改變計劃了。
不能把百姓牽扯進去,那就宮變吧,只把那個真正與他們有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拉下位。等他坐上皇位,用燕帝的身份立旨,安頓好楚國遺民,讓他們能活在陽光下,了結此事,便隨她去。
只殺姬無朝一個就好……所有的恨意,只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只要殺了他,他的子民的怨恨便能平息,此事便能了結。
「你們都退下。」他冷冷揮推了所有下屬。
沈青城和程墨對視一眼,便帶著黑衣人慢慢退出了竹林,直到消失不見。夜晚的寒氣很重,連成片的竹葉在他身後,被夜色籠罩,冰冷而無一絲人氣,彷彿整個天地都只剩下他一人。
玄司北緩步走到崖前三步的位置,輕輕垂眸,掩蓋所有情緒:「宋悅,你好殘忍……」
微風拂過他的面頰,揚起了綢緞般的黑髮,他卻無知無覺。此時所有下屬都退下,他才敢將人前不敢露出的恐慌與悲哀一點點的發泄出來。
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用不出一點力氣,只有嗓子能發出嘶啞的聲音,鬱氣堵在喉頭,彷彿下一刻就會哽咽著死去,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為什麼要在我做錯事時,露出那樣溫柔的表情……」
「為什麼,要在我燃起希望時,親自把它狠狠打碎?」
空空蕩蕩的山崖,沒有迴音。他沉重咽下心頭滋生的苦澀,眼眸一片濃重得化不開的黑暗,身體失力,不知何時,雙腿沒了知覺,緩緩跪坐下去。
「就算你仍然不喜歡我,至少也不會露出那樣厭惡的表情,就算只是假裝的也好,就算是騙我,求你騙我一輩子好不好……」
沾血的手掌重重按在地面,根根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攥起,不知覺,已經用力將一片岩石生生抓裂,扣進了泥土之中。
只是,再也沒有人回答他了。
「幻覺吧……都是幻覺,今天早上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你分明對我笑,還吻了我。」他臉上逐漸出現了夢幻般的表情,精緻的容顏慢慢綻開妖冶的笑,反覆撫著嘴角,回味著清晨的記憶。只是,緩緩的,臉上的燦爛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親吻時,笑著和他說「沒有下次了」。
沒有下次……原來是這個意義?
真的沒有下次了。
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心中一陣死一般尖銳的痛苦,讓他猛地捂住了心臟,指尖卻觸到貼身放著的一塊油紙包裹著的東西。他這才像是想起了什麼,顫抖著指尖,緩緩將其拿出:「宋悅……」
心亂了,內力真氣運行也變得混亂。垂眸看著那塊特意從西街買來的糕點,突然捂著嘴彎腰,咳出了鮮血。
「這是……我今天特意在西街買的,只是順路而已。」他壓抑下心中的苦痛,就當她還在身邊那樣,裝作她還活著。嘴角緩緩動了動,彎起一個蒼白無力的弧度,雙手托著桂花糕,緩緩遞出,遞給虛幻中的影子,「可惜還沒來得及送你……」
壓抑沉悶的心,讓後面的話語再也無法從口中說出。
錯過了呢。
最後一個送給她的機會,也錯過了。他什麼都做不了。
桂花糕被放在了懸崖邊際,當做貢品般放在一塊岩石上,他神情恍惚著站起,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茫然地後退了許多步,遙遙跪了下去,向著她跳下的地方,緩緩伏身,久久都不曾起來。
這是他們對死者的最高禮節。
「既然生前我沒勇氣將它拿出,那現在……不管宋悅接不接受,」他向著那塊桂花糕,虔誠一拜,目光中帶著些許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算不算是……我已經把它送出去了呢。」
只要知道他的東西被她接受,他就很幸福了。哪怕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地獄之中到底是何等情形,就連最高深的法師都不曾知曉。
玄司北笑著笑著,眸中蒙了一層霧氣,視線穿透不遠處的虛空。
誰不知道是自欺欺人呢。
他後悔也罷,絕望也罷,無論如何,他的話,她早就聽不到了。
他的桂花糕,就算生前送到了她手裡,她也會厭惡丟棄的吧……也就是此時,他才能想象她開心接受的樣子。
「……」就在他的面前,披著隱身衣的宋悅面無表情地站著。他的視線剛好穿透她,這種感覺……她還是第一次體會,覺得有點奇妙。
她剛才在借著腰間冰蠶絲的韌性,綁住自己的身體,用刺入懸崖石壁上的兩把匕首借力,穩穩趴在崖壁上,如今爬上來,剛好聽見他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