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吉占
成都這地方是不產丹頂鶴的,不過富貴人家,園子里蓄鶴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那兩頭鶴似不怕人,但也不親人,悠悠踱到台階上來,以喙梳羽,露生心覺有趣,不覺向門外看住。
落在劉湘眼裡,這個小戲子倒是很從容。
白鶴撲騰兩下,向草坪上去了。這裡劉湘低頭又翻報告,口中漫不經心道:「好,這個寫得很用心——」
其實用心不用心,劉主席是看不懂也壓根兒沒興趣看,他感興趣的是隨行而來的林教授,這個人能造炸|彈,是個實用的人才,至於白老闆的生意,不過是舍檐下片瓦、供貓狗棲身而已。
問一句,無非是試試這個白露生的脾氣。
前兩天林繼庸打電話來,劉湘自然也去電話問了劉航琛——親疏有別,劉航琛半年裡為穩定了四川財政,可算是得寵的貴妃,新人進宮,當然要問問貴妃的意思,順便問問你跟他到底怎麼啦娘娘何至於跟洗腳婢吵架。
劉貴妃在電話里故作賢良:「我與他並無私怨,是他在重慶這裡四處結仇,商人們都恨得牙痒痒,放進來恐失人心。他那紡織廠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魁先不是也在辦紡織廠嘛?他一個唱戲的半路出家,總比不上魁先務實能幹吧。」
劉主席舉著電話想,哦,所以你就是不喜歡他。
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值得從重慶鬧到成都來。劉主席感覺這十分可笑,可這也正是做土皇帝的快樂所在,女人的爭寵只能算英雄的錦上添花,男人們為你勾心鬥角那才是霸業雄主的浪漫。
劉湘於是問他:「那你想我咋個回復?」
劉航琛繼續賢良:「我沒啥意見——還是主席你發話嘛。你要喜歡他留下來,就叫他在成都也可以。」聽見劉湘「嗯」了兩聲,他趁熱稍作修改,「最好還是叫他回去、他們這幫江蘇商人去年跟財政部鬧過,弄得聲名狼藉,他家是領頭的,放他進來得罪人。」
這句話,劉湘就不太喜歡了。
什麼叫得罪人?得罪誰?劉湘心說難不成我養只小貓小狗,還要看旁人臉色?電話里沒說什麼,轉頭便請曾委長和林教授前來相見。見面一看,白老闆文文靜靜,女孩兒一樣跟在人屁股後面,為這點做生意的事情,讓曾養甫和幾個教授帶閨女似地一路護送到成都來。劉湘心裡嘆口氣——唉,就是養只狗,它也得會叫啊!這依人小鳥一樣的能做東家嗎?
劉主席心說:我堂客也比你彪悍些!
不過這也都沒甚要緊。剛才說了幾句話,劉主席對露生稍作改觀——說話做事還算拿得出手,聽著好像還讀過點書?他懶得再為這等小事操心,至於是讓他去重慶,還是照劉航琛的話、圈在成都——劉湘捻了捻最末頁的署名。
「白老闆,你生辰是什麼時候?」
「我?我是九月生的。」
露生暗吁一口氣,林教授人雖自用,但他指點的事情卻沒一件落空,劉湘果然問了他的生日。
火車上,林繼庸總共交代了他三句話,第一句是「你見人乖巧就好,有什麼就說什麼,劉湘廣納賢才,多半會用你」;第二句是「要是有人問你的生日,你只說年月,不要說日子」——原本就這兩句,但這兩句話之間沒有任何邏輯,露生自然追問為什麼不說日子,林繼庸附耳笑道:「劉湘迷信術數之說,我找了個算命的幫我們說話,到時候左右一圓,足夠了。」
露生道:「那何不幹脆指個大吉的生日?」
林教授不屑:「傻子才信那個!萬一哪天都不吉呢?叫他自己編得了。」
把露生聽得掩口而笑。
此時心有不甘,卻是不得不服。果然劉湘的眼皮抬起來了,上下打量他幾眼,「嗯!長得是像九月生的,哪一天?」
這話真是槽點滿滿,難不成十二個月出生的人,就按月份長十二個樣子的臉?旁邊坐著的一群人還都是北洋工大的學長學弟,篤信科學不迷信,因此聽這話笑果加倍。唯有白老闆演技佳修養好,謙柔答道:「我幼年孤苦,為人買作奴婢,哪裡配有生日?便是什麼時候賣去也不知道了。」說著,微微一笑,「主席難道還會相命?」
劉湘不以為恥,臉上反添兩分高興:「唔,略通皮毛!這麼說來你是一個苦孩子呀?難怪是九月生的。」
嶸峻和茅博士不禁對看一眼,交換了一波迷惑的眼神,九月是挖過劉湘祖墳嗎?憑啥苦孩子就像九月生的?
不約而同地,他們又看林繼庸,意外地,他們發現林教授臉色並不好看,他的眉頭緊鎖。
曾養甫的餘光也瞥著這邊,他熟知林繼庸的習慣,緊張的時候,林繼庸喜歡在膝蓋上畫「8」。
林繼庸的眼睛沒有盯著劉湘,反而盯著門外,三人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他在看門外的草坪,茅博士不小心「咦」了一聲:「好多仙鶴?」
這一聲打斷了劉湘和露生的談話,大家全向門外看去——好傢夥!說話當口,又有一隻白鶴從天而降,地上站了足有七八頭,皆是丹頂瑞鶴,再看還有些本地鷺鷥,停在遠處樹上。要說一般人家的花園,只怕承不起這麼多大鳥,難得劉湘這木樓前面開闊,綠草芳樹,隱見白羽,真是神仙景象。
眾人看傻了眼,連忙稱讚劉主席雅趣。劉湘卻不說話,搓著手裡的紙,搓了片刻,笑道:「喜歡就一起出去看看,這個景象連我也是頭一回見。」
這話就有點聽不懂了。
劉湘說著,起身大步走出門外,眾人見狀,也只得一同出去。奇的是出門方聽見遠近林中百鳥啼囀,清脆如同歌吹,居然不覺嘈雜。劉湘也不待客,找人似的一路走下坡去,下頭也正有人健步上坡,兩人打了個照面,對方先叫了一聲:「無量壽福!玉憲,鶴飛到這裡來了?」
是個老道士。
草坪上的客人們再度集體省略號,今天再出現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們都不會覺得奇怪了。今天的經歷可足可以寫一個黑色笑話,科學家靠科學揚名,然後來給玄學捧場。
露生卻知這一定就是林繼庸找來的神棍了。只見這人皓首童顏,身體清瘦,還挺有神仙風範,大概是奔走多時,面色格外紅潤。他和劉湘一道上來,顧不上滿地白鶴的異象,朝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直奔露生面前,震驚地端詳片刻,揮動麈尾:「你叫什麼名字?」
林繼庸頭上冒汗了。
露生心中失笑,林教授這人太逗了,總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讓大家刮目相看,又總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馬失前蹄。哪裡找來這麼個江湖騙子?要說裝神弄鬼,也裝得太過了,何不幹脆直說「哇這個長得很好看的人臉上寫滿了大吉之兆劉湘你快聽他的話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簡直要佩服劉湘的氣度,真不愧是四川王,就這樣居然也不生氣,換成劉航琛可能早把大家綁起來揍了。
好笑歸好笑,戲還是得演下去。黛玉獸發揮表演專業的精神:「我姓白。」
「姓白?」老道士急切,「名字呢?」
「白露生。」露生拿自己的手寫給他看。
老道連連點頭:「什麼時候生的?你不要說,我想你必定不是十月出生,若非八月,就是九月。」不教露生說話,細看他的臉,「八月氣盛,九月氣柔……你一定是九月辛金!」
劉湘真是好脾氣,居然閉眼捧場:「師父妙算。」他向眾人介紹,「這是我師父,白鶴道長。」
您確實是白鶴道長,整了這麼多白鶴給您打頭陣。眾人表情複雜地跟問好,不能不複雜,因為憋笑真的太痛苦了,每個人都是拼了命保持臉上的肌肉不要鬆開,怕鬆開了瞬間笑崩。冷不防還聽林繼庸在旁邊接話:「是不是人稱神漢的劉叢雲,劉先生?」
神漢謙遜:「正是貧道。」他向劉湘道,「玉憲,這幾位客人來找你,是不是為了金錢之事?且是乘大江大河,乘水之事。若為這事,你當照拂。」
劉湘嘆氣了。
大家真的要笑哭了,他們都看出來了,林教授大翻車,今天徹底地弄巧成拙。虧他好意思嫌大家演技差,這他媽找來的主角演技連拙劣都難稱,屬於地上刨坑。眼見劉湘不悅,曾養甫連忙上來圓話:「確實,只是一點小事,道長說一聲吉利就很好了!劉主席,今天確實也是奇妙,來的時候就是晴天,你院子里又來這麼多白鶴。或許露生這事的確是個好的開端。要麼你看這樣如何,讓尊師現佔一卦,吉與不吉,都是天意。」
林繼庸的眼刀瞬間射過來了。
神漢也是一愣。
曾委長感覺自己怎麼好像說了點笨蛋的話?奈何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劉湘搓搓手指,「有理,問人不如問天。那要請各位在外面稍作等候,我請師父佔一卦來。」言罷,不由分說,挾著劉叢雲就往裡面去了,眾人聽見他非喜非怒的聲音,叫副官:「守著門口,不許一個人進來!」
一片寂靜。
林繼庸呆若木雞,半晌,衝到曾養甫身邊去,壓低了聲音怒道:「你亂插什麼話?本來說得都快成了,你叫那個牛鼻子道士打什麼卦?」
曾養甫摸不著頭腦:「那叫成了嗎?」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曾委長補刀,「荷達,你找的這是什麼人?哪有這樣說話的,小孩兒都騙不過。虧得劉湘涵養好,沒當面拆穿你。」
「你懂得什麼?!」
旁邊一人走來輕聲道:「曾先生剛才確實不該插話。」
曾養甫:「嗯?」和林繼庸抬頭一看,居然是露生。
「我也是剛明白過來,以為林教授用的陰謀騙術,原來是陽謀。」露生抿嘴兒一笑,「林教授,這個神漢,想來跟劉航琛應有過節。」
林繼庸眼露驚奇,逐漸轉為讚許:「你很聰明!」
原來這位神漢劉叢雲,自創「一貫先天道」,信徒數萬,四川人都稱「神仙」,川中叫得上名字的軍閥皆是他的門徒。可是世間哪有神仙?不過是善於辭令、精於騙術而已。這老道士用「大楚興陳勝王」那套花活兒輔佐劉湘稱霸四川,門下的信徒也都從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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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好笑,劉航琛卻不信他這套,他兩個一個管天管地,一個管錢,究竟天大地大,不如錢大,一來二去,漸成水火之勢。
露生笑道:「怎麼四川全是姓劉的,劉到一起去了——」
他忽然想起一點兒別的什麼。
林繼庸點頭:「一劉稱王,兩劉為臣,這兩劉之中,劉湘更信他師父劉叢雲。養甫應該也知道,當初四川向南京請任的財政廳長,並不是劉航琛,他是走了宋子文的門路才坐上這個位置的。」
「對……」曾養甫有點悟過來了,「你怎麼知道這些事?」
「呵,我人雖不在國內,心耳神意卻處處都在,不像某些人,蠢得什麼都看見,卻好像瞎子。」
曾委長:「……又罵?」
露生見他倆又掐,低頭一笑,分開兩人,「所以神漢今天來,只是走個過場,而且這個過場要走得明白,就是清楚告訴劉湘,他保了我了。至於劉湘,帝王權術,當然希望兩邊制衡,而不是劉航琛一家獨大,尤其財權這塊,他樂見兩虎相爭。」
林繼庸又罵曾養甫:「聽見沒有?」
露生卻惋惜,「也不能全怪曾先生插話,既是陽謀,算不算這一卦也都無妨。劉道長心急了些,其實術數之說,大可不必當著我們的面提,背後說一句就夠了。仗著師父的名頭在外人面前跟劉湘耳提面命,這未免太狂了。」
曾養甫嘴硬:「聽見沒有?」
林繼庸無言以對,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劉叢雲這樣成熟的騙子,不該犯今天這種低級錯誤。保得太用力了,反讓劉湘起疑心。按照他們幾天前的約定,原本應該是神漢陪著劉湘,一起會見露生,然後敲敲邊鼓。
他今天沒有按時到場,林繼庸已經覺得不大對勁,來了又像吃錯了葯。
怎麼搞的?!
露生度他神色,心知今天這局面恐怕十有五六不在算中,輕聲安撫:「有時做事,可能真要看天意。林先生別生氣了。」
林繼庸朝曾養甫甩鍋:「什麼天意?十拿九穩的事情,活生生給你搞砸了,我真是佩服你們這些人的腦子,沒有事也能弄出點事來。算命打卦,那是概率學的問題,誰能保證打出來的卦一定大吉?萬一是個凶呢?」
「那也可以自圓其說呀。」曾委長圓滑,「比如說,嗯!我知道主席心中不願白露生來四川,你看!上天給了一個凶卦警示你!」
林繼庸:「……你可真會說話。」
「呃,再比如,在那個占卜的道具上做點兒手腳——」
林教授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
大家束手無策,也只好老實等待。曾委長自認笨蛋,傷心地去角落玩鳥,兩個教授一個發懵另一個無能狂怒,都在草坪上呆站,露生和嶸峻陪著。
哦,還有一大群白鶴,滿地拉屎。
林教授煩死了。
這頭劉湘與神漢進得裡間,尚未說話,神漢先長揖一禮,道:「玉憲,這卦不必打了,我向你賀喜。」
劉湘玩味地看他:「這話怎麼說?」
神漢笑道:「天意已明,又何須問天?玉憲難道沒看見,外面百鳥朝鳳?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異象——」
「鶴是你養的。」劉湘的臉終於沉下來了,「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劉叢雲怔住:「玉憲覺得我騙你?」
劉湘不說話,許久方道:「我尊你為師,你我師徒有如父子,有什麼話可以直說,我幾時不答應你?」
房間內靜可聞針落。這個小房間是劉湘專用來扶乩卜卦的,無論大小事情,都會卜上一卦。說來有趣,術數這種東西,佔得久了,信的人會變不信,可是再占久些,不信的人又會信了。劉叢雲的信徒里,包括劉湘,他們當真信命嗎?也未必,自己怎麼用天意誆騙民眾,他們心裡再清楚不過,可要真說我命由我不由天,誰敢說?
劉叢雲看見桌上散落的銅錢,知道自己這個稱王的徒弟已經佔過卦了。長嘆一聲,苦笑道:「可見修道不能偷天換日。我常說假話,說假話時,人人都信。如今我說一次真話,你反而不信。」
劉湘不言語,沉默地看著他。
劉叢雲道:「我實和你說,來找我的不是白露生,是那個姓林的教授,他叫我幫忙說點好話,我也應了他,不過是十萬塊錢罷了。可是今天早上我養的鶴突然群飛向西,向你這邊來了,我阻攔不住,這必是異兆,卻不知是吉是凶。玉憲,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真心擔憂,立刻為你起了一卦,乃是百鳥朝鳳、引鳳游龍。」
「引鳳游龍?」
「對,就是說,當時當刻,你這裡必有鳳凰落地,引逗游龍!」劉叢雲唾沫橫飛,「我連約定的時間都錯過了,連起三卦細推,此事不僅於你大利,而且匡扶社稷,救護生靈,功德無量!」
「那這個鳳凰,是白露生?」劉湘逐漸好笑,「他一個唱戲的,也配當鳳凰?你不如直說他長得乖就是了。」
「哎,我等修真之人,難道還看皮肉俗表?我是觀他骨骼清奇,氣度非凡。」劉叢雲恨鐵不成鋼,「你看他面象,柔和清秀,膚白且潤,必是金命之人,再看他名字,金生麗水,於你旺而又旺。」
劉主席搗亂:「那他要是鳳凰,怎麼沒見他走路就有鳥跟著呢?」
「怎麼連這也不明白?天地人和!你問過他生日沒?是不是九月生的?」
「嗯。」
「這不就對了?九月之金,須水來主。」神漢全是道理,「你忘了你是天下第一等的水命人?他要是不到你這裡,哪能顯出鳳凰格局?離了你就是落地鳳凰不如雞!」開始聯繫實際,「他以前唱戲的吧?賤中之賤,可是現在來見你,是不是群英簇擁?這就是一感王氣,泥土化玉。」
劉主席迷惑:「可他又不是婆娘……」
「想啥子呀?」神漢連敬語都氣沒了,「你是天子!龍鳳都要拜見你的,他是鳳凰,自有龍來配他,你只要收他在陛下,一定龍鳳呈祥。」
劉湘又不說話了。
他向軟椅上坐倒。劉叢雲的話聽起來很真誠,真誠的不是內容,而是他急迫的態度。他跟隨他學道多年,自認明白這個騙子說真話和假話的表情。
他從沒有見過他這麼迫切。
他也知道鶴是不聽命令的。
可是圍繞他的,卻是一種微妙的、不痛快的感覺,這種感覺源於對天意的不可知,他愚弄民眾的時候,自信天意是可以把玩的東西,可是天意真降臨到他頭上的時候——劉湘有些齒冷。
他看著劉叢雲,劉叢雲也看著他,他沒法想象一個跑來開紡織廠的、嬌滴滴的小戲子,怎麼能匡扶社稷、救護生靈,可是道法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事情的開端誰都沒法預料。
劉湘的臉色變得晦暗不明,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左右手內鬥的問題了,事關自身,他心中惶惶。
「要是他不在我手裡,於我是否有害?」良久,他問劉叢雲。
這話問得殺機四伏。
劉叢雲心下一驚,不敢即便就答,轉了轉眼睛,他說:「當取人和。」
劉湘復又沉默。俄頃,他戾視於神漢:「請師父現佔一卦。」
神漢額頭冒出細汗。
現在當真是只能求老天爺保佑了,他拈起銅錢,合於掌心,劉湘不瞬目地盯著,但聽銅錢落案輕響。
六次。
天澤履,鳳鳴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