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

  且說露生在書房裡看完了這篇文章,心中一半膈應、一半唏噓,頂著一頭省略號坐了半日,聽見外面「嗒嗒」兩聲,敲窗子。推開窗戶一看,徐凌雲在外頭笑道:「天都暗了,你就坐在這黑屋子裡看書看報的?」將手裡的東西托起來給露生看,「你養的這小東西在院子里亂跑,幸而給我逮住了。」


  還能是啥,當然是松鼠,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個跑出來了,也不上樹,在花壇的泥里亂鑽,弄得灰撲撲的。露生起身開燈,請徐凌雲進來,笑道:「一定是求岳又拿它玩,放在輪子上就忘了,這幾天不知道跑出來多少次了。」


  徐凌雲笑摸鼠頭:「上一回也是我逮住的。這小畜生倒也認識人,幸而沒有什麼大聰明,野成這樣,仍舊院子里打轉,我給它幾塊饅頭,它就過來了。」


  聽得露生心裡嘆氣——原以為經過這一番事情,求岳總該好起來了,誰知回來之後更加悶悶不樂,從前悶悶不樂是想悶就悶,現在還多了點掩飾,人前故作開朗,人後自閉。你看這耗子的待遇就知道他自閉成什麼樣了,這小東西定是被餓壞了,自己出來找吃的。求岳哪裡玩它?不過把它放出來,隨它滿地亂跑罷了。丫鬟們除了提醒人吃飯,現在還要提醒耗子吃飯,奈何如今不似往常悠閑,哪有逗松鼠的功夫。因此這小寵物居然有時挨餓。


  露生接過松鼠,叫嬌紅:「去把它擦一擦,喂些吃的,我不說你們也不上心了。到後頭看看少爺,瞧瞧他是不是又睡了沒蓋東西。」


  他思前想後好幾回,沒想明白求岳為什麼越來越消沉,還多了強顏歡笑的毛病,從前問他,他倒還說幾句知心的話,有什麼憋不過的事情,兩人開解開解,現在倒會搞情緒上的虛假繁榮,努力說幾句油膩的俏皮話,顯得朝氣蓬勃的好逗露生高興。


  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做了又是圖什麼。


  露生心說難不成是因為我放過了武小艾,你為這個和我生分了?那又有什麼不能直說的?我做什麼決定還不是憑你一句話,你要放就放,要摁他也不過點個頭的事情,分明豪爽性情的人,幹什麼這樣扭捏起來?再者回來的路上也沒見你有什麼不痛快的。


  幾次想問,求岳凈和他耍滑頭,說些騷話——他那說騷話的本事倒比精神恢復得快,可見騷話這東西是不走心的,心病不影響說騷話的能力。弄得露生也無從問起。人心真是難測的東西,賊心難測、知心居然也難測,想到這,心裡好沒意思。忽然聽徐凌雲道:「你怎麼不洗手就給我泡茶?」


  露生愣了一愣,方想起剛才摸了松鼠,一手的灰,竟是忘了,想著事情就去拿茶葉來沏,那杯茶都送到徐凌雲眼前了——忙不迭地道歉,又叫丫鬟——徐凌雲止住他道:「行啦,咱們自己人,弄這瞎客套。我來又不缺你這一杯茶。」指臉盆架子叫露生洗手,「怎麼了?回來之後又吵架了?不應當啊。」


  「那倒沒有,也不知他是為了什麼又鬧彆扭。你也知道他的現在的脾氣,有時古怪的很。」


  「讓戲的事情,你是不是沒跟他商量?」


  「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告訴你。」露生忽然做個鬼臉,伸懶腰道:「咱們能不能換件高興的事情說?成天的垂頭喪氣,好不興會!」


  徐凌雲頓時笑了,見他撒嬌,便不再追問金少爺的事情,想來人家頂要好的兩個人,鬧出來的毛病也不是你個外人說兩句就好的,既然莫名其妙地來,他自然能夠莫名其妙地解——接了嬌紅遲到的遞來的茶:「好,原本就是來找你問問,半路上遇到你的松鼠,這個事兒算喜事——咱們的樓,有人出價了是不是?聽說還是兩家?」


  露生笑道:「徐大哥不去幹活兒,消息倒很靈通。」


  春天到底是好,萬物復甦,渡過難關的日子。小兩口的疙疙瘩瘩阻止不了這個家整體趨勢的好轉。大記者們從不打無準備之戰,他們集體出稿,自然是有自己的風聲傳出來——法幣會議之後,日商湧入國內市場,這些日本人不免要向著給他們開門的汪兆銘汪美男。汪氏勢大,孔氏自然受挾,如今孔胖子已然在三角關係里充當洗腳婢的角色,凡事是光頭跟汪美男時而較勁、時而商量。


  要拆掉這個不穩定的三角形,記者衝鋒團果斷選擇了對孔部長開炮——事實上法幣畸形的罪魁禍首是誰?工商界和銀行業界都很清楚,是汪兆銘親手點燃了這根導火線,可孔祥熙躲在兩家椅子後面,坐收漁利,活該挨揍。這一個年過去,市場看著是繁榮了,可是錢沒有流向國人的口袋,倒往日商那裡去,大家不過換得一口苟延殘喘的機會,誰不是越想越氣?因此這些報道稱了他們的心,連他們也暗暗地推波助瀾,竟無一人出來為孔部長說話。


  徐凌雲虛心求問:「這來龍去脈我懂了,但為什麼他們挨罵,我們的樓就一下子賣上價了呢?」


  露生原本不愛聊這些姓汪姓孔的事情,想起來就噁心,但不得不說任何興趣都是在比較中產生的,這天下午的黛玉獸只有三個選擇,一,想想求岳為什麼情緒低落(這是最死亡的選項,黛玉獸放棄),二,品品魯迅給你寫的報仇小品(居然比上一個還要死亡,救命),三,跟徐大哥聊聊生意場和政局裡那些缺德玩意兒。


  比較一下,聊孔汪的事情不僅不那麼無聊,它甚至還很有趣了

  「因為這些人曉得,我拿了這個錢,是給句容或者杭州的廠子用的。」露生托腮道,「之前一直沒人敢出高價,一來是看我們家笑話,二來呢,恐怕得罪了姓孔的,哪敢雪裡送炭?現在卻不同了,你瞧這幾天孔家的事情被人掀來捅去,弄得焦頭爛額,別人覺得咱們家或許可能東山再起,這時候豈不忙著錦上添花?」說著,咬牙笑道,「得虧是孔部長救市無能,大家手裡短錢罷了,若這個市場真被救起來,此時哪還問價?怕不是早就有敢押寶的來做二東家了。」他那樣子俏皮極了,把一個案頭盤玩的麻核桃串子向空中拋起,又接住,「還有一則,不是我自誇,要單賣這麼一座房子,人家或要掂量掂量,現在卻是賣碗有飯吃——」


  徐凌雲大笑道:「我聽懂了!什麼賣碗有飯?這叫做修篁時待鳳來儀——如今好多人為你抱不平,都知道你馬上就能出來唱戲了。這時候把你慣用的場子買下來,多好!換做是我,我也肯出個好價錢。」


  他倆本來就不見外,徐凌雲又是愛看點小書小報的人——不然也不能那麼快得了消息來問——順手就拿起露生撂在案上的報紙,剛展開要讀,露生抽走了笑道:「別看這個人的,最最可氣。也不知他為什麼忽然幫我說話,說得又那樣刻薄。」


  徐凌雲偏就好奇,趁他不防,嗖一下又抽回來,打開就看,露生也不攔了——徐大哥看罷笑道:「居然是這一位!連我也都聽說過他,露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罵梅蘭芳那是他倆的事情,人家又沒有罵你,多結交一個朋友,有甚麼不好呢?怪不得看你剛坐在這裡生氣,我還當是你和金少爺又鬧甚麼彆扭,原來是為這個文章!」


  「寫成這個德行,還交朋友呢。我也不稀罕。」


  徐凌雲爽朗道:「你么,性格兒就是這樣。害你的,罵你的,你都能輕輕放過,罵別人的,你倒替人耿耿於懷,我瞧你吃的苦還是少了,再受幾次教訓你就不擰巴了。」


  露生攥著報紙道:「難道不好?再受幾次教訓我也是這樣的。若別人罵徐大哥你,我也幫你記一輩子。」


  「哎!少說這話,我消受不起——既然是這樣,那麼樓賣了之後,我們就能重新開場子了,是這樣么?」


  露生抿嘴兒笑道:「是不是,也不好說,畢竟放著那麼好的一個戲檯子,要真拆了改成飯店旅店,倒要多貼好些錢。所以來問的基本上都是想要接手戲園的了。」


  這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熬了千辛萬苦,他們終於把這個難關熬下來了。這時候再說賣樓,和先前的心情已經大不一樣。先前賣它的時候有無家可歸的慘痛,此時卻是築台引鳳,多一個合伙人來幫他們經營管理,當然高興。徐凌雲起初聽說這事,猜想就是露生復出要有轉機,因為那兩個老闆都來傳習所偷偷地送禮,求沈大先生和徐先生幫忙說說好話。


  把徐凌雲樂得,哎!這才叫,守得雲開見月明呢,人生哪能總是失意。


  名伶的感覺它又回來了!


  說到這裡,他心下大定,起身叫露生:「咱們去廚房看看,今天有人送我的好酒,我也不敢很吃。你看看晚上要不要多做兩個菜,你把這個事情告訴沈老,叫我們都高興高興。」


  露生瞅他一眼:「誰送你的?」


  徐凌雲哈哈大笑:「別生氣,別生氣,差點兒忘了,替這個送酒的問你一句,他都把禮送到我門前了,少不得幫他說句好話。」


  「徐大哥以後少管這些事情。這兩個老闆,我還要跟他們慢慢談。他倆一個蘇州人,一個揚州人,都是出絲的地方,他倆還都做過生絲的生意。戲園子的經營,哪怕不要他們過問也不打緊——」


  「乖乖隆地咚,摟草打兔子?人家來買一個戲園,你還要他幫忙管你的廠子?」徐凌雲大笑:「虧你想得到,人精!人精!」


  露生也笑,剛欲說話,周管家從外頭慌慌張張地進來,連門也不敲,進來看見徐凌雲,慌忙又鞠一個躬,和露生說:「小爺快來接電話,盛遺樓打來的。」


  盛遺樓有電話,這不奇怪,只是沈老他們甚少用這個,那電話裝了等同於一個奢侈的裝飾,從前求岳愛打個電話問問黛玉獸什麼時候下班。露生頗感意外:「出了什麼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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