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求岳在碼頭接到了露生的信,當時仍是深夜。他已經連著三天沒站在太陽底下,以至於忽略了倒時差這件事,物理和心理上雙重地覺得中國黑暗一片。送信的人從街外坐著黃包車趕來,求岳聽他話音,認出他是司徒美堂派來的三十好漢其中之一。這人名叫孫克珍,在三十個人里屬於說話算數的人物,他跟求岳問了好,遞來一封短箋,求岳就碼頭幽暗的汽燈展開來看,上面寫:

  求岳吾兄如晤:


  在華懋飯店等你三日,不見你來,想必是大事走不脫身。這裡且老且小、困居在旅店不是長久之計,太爺家中翹望,也非你孝順的道理。因此我與先生們議定,先回南京。


  回國前我已料到會是措手不及的情形,卻不料措手不及至此,盼望你決心下來,亂中持靜,萬勿因他人言語自失方寸。樹堅不怕風吹動,節操稜稜還自持,弟將這話寄你,家裡人聚攏一處,互有照應,也免得你掣肘掛心。無論結果如何,我總等你。


  露生草就

  求岳看了這信,心裡有一點失落,以為黛玉獸該像動畫片里似的「精神陪伴我左右」,沒想到寶貝兒先撤退了。


  他也怕露生留在上海挨罵受委屈。下流文人們對時政其實都是一知半解,真說起來又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五,唯一可著筆的就是這段驚世駭俗的分桃之情,那可真是逮著了!國家如何且不論,不妨先就這個假褒姒真幽王的關係狠狠寫它幾筆。多少陳年舊事都被翻騰出來,其中猥瑣鄙俗的描寫真把人噁心也噁心壞了。又是怎麼「金少爺留戀徘徊,彼此勾搭上了」,又是怎麼「自小養在家中,專教養狎褻艷情之能」,又是怎麼「假鳳虛凰,於國難重重之時在重洋彼岸肉海窮欲」,這些下三路的描寫放平時金總可能大感興趣,估計還能看著自擼一遍,如今卻生怕露生看見——黛玉獸臉皮比紙還薄,叫他知道自己給人寫成這鳥德行,怕不是立刻要去尋死。


  求岳失落的不是露生走了,是原來露生真的長大了,不用自己哄也能擦乾眼淚。他惹人愛是這點,惹人心疼也是這點——回想危難關頭,露生總是比他更成熟、更像個大人,反而是自己,遇到點什麼屁事吱哇亂叫。


  可是理智歸理智,懊喪還是懊喪,惱火大叔大爺們瞎雞兒遷怒,偏黛玉獸又太他媽懂事,信上雖然寫得好,還不知是怎麼淌眼抹淚地回去了,而且這一回南京,兩人又要好些日子不能見面。悶悶地卷了信問孫克珍:「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夜裡,也是搭船回去的。」


  求岳更感惆悵,早知道是這樣,先來碼頭一步,還能跟黛玉獸來個傷痛愛的揮手——幸而是沒有,那場面想也知道傻逼。點點頭道:「隨他去吧。」又問:「文鵠那小子呢?」


  孫克珍咧嘴笑道:「白老闆瘦瘦弱弱又文文雅雅,大雁仔怕我們聽不懂他講話,叫我們幾個就跟著你。」


  求岳放下心來,將信又掏出來,看最末那一句「我總等你」,呆了一會兒,遙聽一聲汽笛長鳴,輪船泊近岸來。


  再說榮公館這頭。


  客廳里的煙味兒把瓶里的菊花都熏歪,水晶毬幾天沒換,黃黃花瓣在地板上萎著。穆藕初拿手掃著高几上的落瓣,向榮德生道:「你剛才也動太大氣了,下人做事過猶不及,不值當為這傷了身體。」


  榮德生扶著頭道:「所以說做奴才的,倒比主人還會作踐人,我只說不見白露生,他倒好,把人撂在草叢裡坐著——叫我怎麼跟明卿交待呢?我年紀大了,很少管家裡的事情,他們竟這樣得罪客人。」


  穆藕初笑道:「既然是客人,為什麼你拒之門外?說到底還是心裡埋怨他——樂農不必自責,你有沒有讀過紀昀的閱微草堂?」


  榮德生悶悶道:「我不大看這些閑書。」


  穆藕初笑道:「那我講給你聽。說古代有一個做官的,做夢到了陰曹地府,看見閻王也不行禮,說,我做官清廉,從不擾民,凡到一個地方只喝一杯水——意思自負清廉,無愧鬼神,所以見了閻王也不拜。誰知道閻王笑說,設官以治民,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為好官,弄個木偶放在公堂,不比你還強些?無功就是有過。」


  榮德生欲言又止。


  穆藕初摸著水晶毬道:「所以我說,你不必自責,歷來當什麼位置、就做什麼事。白露生居明卿左右,是他的膀臂,卻一心只顧自己演戲,馬嵬坡為什麼勒死楊玉環?關公為什麼斬貂蟬?說來說去,無功就是有過,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我難道不比你愛惜他!但這次的事情,他實在教我失望,別說你不想見他,連我一時半會也不知拿什麼顏色跟他相見。」


  榮德生斜坐在沙龍椅上,自窗戶的背光里看穆藕初的臉色——黃中帶青,顯然病容,一直聽說穆藕初身體不好,卻查不出到底是什麼病。前兩年江浙商團生意興隆,藕初心中高興,精神便也壯旺,這一年的挫折卻把人捧上天又摔下地,臉色越發比從前還要難看,加之他生活樸素,衣服又不華麗,背光站著,竟有些短了志氣的意思。


  榮德生低頭,又看手邊的盒子,是露生送來的,裡面一封道謝道歉的書信,話卻和穆藕初如出一轍,說自己「無功就是有過」,愧對長輩們一片寄託,華懋飯店的食宿費用一併都在這裡。榮德生不覺又氣又笑,心想這孩子是賭氣走的,可同樣的話,從穆藕初口中說出,未免刻薄,從露生口中說出卻是可憐。他不肯見他也有一樁緣故——實在報紙上把白老闆寫得太不堪了,連五六十歲的人也都拉上,這是什麼話呢!

  想想回去倒好,免得求岳大發脾氣,如今這事真是眼見沒有善了——榮德生嘆氣連連,不好再提這話,只問穆藕初:「明卿和寶昌是不是已經上船了?」


  穆藕初也自出神,聞言道:「大約今天中午就該到了。樂農是不是怪我說話刻薄?咱們在這裡一通商議,末后還是要明卿躬親其事。」


  榮德生心道他是真的病得重了,病人疑心多,從前不見他這樣左右多心,叫僕人又倒茶來,寬慰他道:「我和你如果去了,反而顯得江浙商團沆瀣一氣,既然明卿決定自己擔下這個責任,只能委屈他了。藕初,我也有一句話,昨天當著明卿的面、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不好說出來。」他攥一攥茶杯:「如果這次去四川連橫不能成功,我就先表個態——」


  客廳的談話聲音太輕,高几上花瓣散落的聲音,倒比人說話的聲音還大。


  榮穆二人談話之時,求岳人已經快到重慶——就像榮德生所說的那樣,其他骨幹不便陪同前來,只有沈寶昌與他同路照應,另帶了些保鏢和隨行。


  最終商量的結果,是大家決定罷工罷市,抗議法幣管制兌換。


  可是要鼓動有力量的罷市,光靠江浙是不行的,眾人只能分頭行動,而意見最大的四川,當初是金總第一個去說服的——說白了解鈴還須繫鈴人,金總要去做一回孫子。


  他要挨個去求見當初許諾過的財主們,懇求大家暫時放下怨懟,聯合起來罷市抗議。


  一路上,他無奈想著這事兒到底要怎麼辦。孫夫人給出的意見就是這樣,必須自己先停止內亂,才能有底氣去跟光頭談判。當初稅改正是因為全國工商界齊心協力,孔祥熙才能順水推舟,現在光頭成功地轉移仇恨,四川擠兌之餘只罵金求岳。但政府力逼之下,一旦四川屈服,那麼全國上下就都不免於屈服。


  可人家已經恨死我了,不把我大卸八塊都是好的——這要怎麼說服啊?金總張著嘴想。


  去磕頭嗎?


  帶個沈寶昌的用處是什麼,大概就是給自己磕頭的時候放張墊子吧。


  他的想法始終沒能確定下來,最終也只是個「誠懇請求」的基本方案。而火車卻轉眼飛快地抵達了重慶——要感謝這個時代不需要實名制,不然金總夜襲重慶的消息分分鐘傳開,四川憤怒的百姓真能把他皮都扒了。


  而新的問題擺在眼前:當初拜訪的財主們,都是約好了在飯店或是會館里見面,並不知道人家家在哪裡。此時你再打電話拜訪,打一百個,吃一百個閉門羹。


  有人毛遂自薦:「金少爺,現在你不方便拋頭露面,不如在酒店好好休息。這件事情交給我,半天的時間,我保證把你需要的地址全打聽出來。」


  求岳扭頭一看,居然是孫克珍,金總頭上一片問號:「大哥,不是我小看你,你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你怎麼給我打聽?」


  孫大哥:「普通話系什麼?」


  金總:「你確定你真的行?」


  倆人大眼瞪小眼,耐不住孫同志一再地自告奮勇,旁邊幾個好漢也都打包票,說他本人外號就是萬事通,想要什麼消息,半天一準就有——當著沈寶昌的面,這些幫派子弟精明地沒有透露自己來自美國的身份。


  果然沈寶昌聽了道:「既然你手下有這麼會辦事的人,官話說不好又有何妨?」


  金總仍覺半信半疑,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案,一面在心裡打自己的腦門,恨前兩天氣暈了,離開上海前沒有查清楚拜訪的地址,一面只好交待孫克珍:「盡量問問,能問幾個是幾個。」


  他對這事兒根本沒抱希望,先在酒店睡了一覺,做好了拿錢賄賂當地巡捕房的準備。誰知一覺還沒睡醒,卻被沈寶昌推醒。


  沈經理喜道:「都有了!明卿,你手下真是卧虎藏龍,就這麼一會會兒的功夫,打聽了六家住的地方,平時什麼時候在家也全都打聽到了!」


  金總大喜過望,從被子里一躍而起,然後笑容逐漸消失。


  沈經理緊張道:「怎麼,又想起哪裡不對了嗎?」


  金總無語:「老子要去磕頭,換你你能笑出來嗎?」


  沈經理:「」


  第一家拜訪的是一位姓王的老闆,家裡開的錢莊——這位隔壁老王真是血媽冤大頭,當初金總來忽悠的時候,王老闆最先心馳神往,覺得金明卿一表人才、口齒又伶俐,只恨自己的兒子沒有如此出類拔萃,金總還沒洗他,他自己先把自己的腦給洗了,領頭押出了五十多萬。


  現在全打水漂。


  王老闆在家裡哭得幾乎上吊,每日例行功課地問候金家十八代祖宗,並對金家女性成員表示肉|體上的企圖。要不是大小老婆拚死攔著,王老闆估計已經去陰曹地府找格格算賬了。


  金總還是老原則——釘子先從硬的啃。


  只要說服了王老闆,那麼其他人就容易鬆動了。


  出門前他甚至往額頭上抹了點油(劃掉)。


  所有人都做好了金參議會在王公館負荊請罪一天的準備,清晨時,他們順著蜿蜒的山道,把沈經理和金參議送到王公館門口——很意外地,下人們沒有緊閉大門,更沒有手持大棒。


  只談了一個多小時,求岳從王公館的小樓里出來了。


  臉色說不上難看,但絕對說不上好。


  孫克珍朝後縮了縮腦袋。


  他不縮頭也就罷了,大高個子人堆里縮頭,叫金總一眼看見,金總撥開眾人,提手揪住孫克珍的衣服。


  「姓孫的,你告訴我。」他喘著粗氣,「你他媽消息是從哪來的?」


  幾個保鏢都擁上來:「哎少爺有話好說!」


  求岳越想越著惱,幾乎腦門上涌血:「你一個話都說不全的人,半天就能打聽到消息!是不是都把我當猴耍?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些事的,你他媽跟我實話實說!」


  孫克珍難為極了,他自是不怕跟少爺打架——只是這又打得是個什麼意思?望望東望望西,他臉上漲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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