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露生自覺這輩子沒有這樣精疲力竭地演過一場戲,但是快樂。到後台脫下戲服,嘩啦啦淌了一地的水——舞台的燈光太熱,那全是身上攢的汗。
他沒有經歷過很美好的童年,所以不知道這種疲倦其實是小孩子去兒童樂園玩瘋了的疲倦,但他好歹經歷過一些累死人的甜蜜,所以隱隱地覺得,這和那種瘋甜也是一樣的,使人腰酸背痛地沉醉。
演員們在沉醉的餘韻里,後知後覺地迎來了肢體的酸痛,一個月來的辛苦疲乏,還有這一晚上的高度緊張,原先都藏在心裡,按在腳底下,等最終的掌聲雷鳴般響起的時候,勞累混著眼淚和汗水,一下子全衝出來了。後面總統又講話、胡適也講話,一句也聽不懂;各界名流來握手合影,一個也記不清。他們全憑著一點演員的本能在含笑陪伴,唯一記得是滿懷的鮮花,玫瑰、芍藥和晚香玉,一捧又一捧,這個獻了那個獻,回去的車上載滿了鮮花,一路上儘是這些甜蜜而濃烈的香氣,鋪天蓋地。
醒來的時候仍是滿屋的鮮花,開了一夜,味道飽滿得要溢出來,求岳自萬花叢中探出頭來,以父親的姿勢攥住露生的手,喜悅地說:「孩子生出來了,很健康。」
露生原本睡得手腳發麻,給他一句話笑清醒了,拿枕頭望求岳臉上砸:「你要死了,你的嘴裡沒有一句正經話!」
兩人在明凈的陽光里一齊放聲大笑,露生瞥見他兩個黑眼圈,不覺含情道:「你就這麼守著我,一晚上沒睡?」
「我守著你?」求岳笑道:「我他媽是給你打鼾打得睡不著——白露生同志,平時看你很文靜,打起鼾跟小豬似的!」
露生臉紅道:「偶爾一次累了我一向不打鼾,你胡說。」
「我胡說?我恨沒有個手機錄你們這聲音好吧?你不知道,一晚上,就這層樓,此起彼伏,全是鼾!剛開始我尋思你這小鼾我也睡不著了,我去外面抽根煙,結果樓道外面更響!你們這種唱戲的,中氣還比別人足——」
露生窘了,捂他的嘴,求岳抓他的手笑道,「幹什麼?有膽量打鼾沒膽量承認?我告訴你,以後在我面前要賢良淑德,不然我把你這事兒捅出去,你粉絲全部粉轉黑。」
露生歪著頭笑道:「要我賢良淑德?是怎麼個賢良法兒?我看你的皮又癢了。」
求岳嘆道:「我發現結婚之後,才能識破婚前所有的謊言。以前你怎麼跟我說的?」他捏著鼻子學露生,「『我伺候你一輩子!』現在聽聽,『要我賢良淑德,你的皮又癢了』——白小爺,大豬蹄子,你騙我!」
「騙你又能怎麼樣?」
「那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露生打他笑道:「少胡說——叫人看了好笑話的!」抬手摸摸求岳的眼圈兒:「我吃飯,你去床上補一覺,怪我睡實了不自覺,害得你一晚上受罪。」
求岳笑道:「這個點兒了還睡呢?晚上再補也是一樣的。」
恰好女傭也推著餐車敲門,露生接來一看,都是午餐,揉著眼笑道:「可是我糊塗了,真是蒙頭大睡——這輩子睡得最滿足的一個覺了,連夢都不做的!」
他們的演出大獲成功,三五天之後,戲評便紛紛地見諸報章。
數量相當多。內容則褒貶不一。
這些報章由使館的外交官們匯總書寫了報去國內,金總則充當臨時的翻譯員,東一句西一句,翻譯給大家聽。對於海外的評論,伶人們起先自然在意,聽得多了,不免好笑,因為藝術的東西往往越爭越鑽牛角尖,熱門話題,劇評家們恨不得把一身學問全往這話題上貼,一會兒是「表演象徵主義」,一會兒是「女性形象的寓意」,把金總譯得滿頭問號。
露生索性道:「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橫豎咱們並沒花錢,喜不喜歡都是人家的自由。這些學術上的東西,正反也都是好的討論,等回國再一一計較不遲。」
求岳笑問:「還有花錢僱人寫這個的嗎?」
——這時候就有營銷啦?!
「不僅有,而且多。哥哥你是不知道,我們到海外來表演,不過是驚鴻一瞥,各種評論自然也寬和,國內卻是指著這個吃飯,爭得厲害,有時無錯也給你挑出錯。更有一種人,故意地給你抹黑,歪曲眾人的評價,黑的說成白的,嘴巴可厲害了。」
「你說孔二丫頭?」
「她那個算什麼?那只是雕蟲小技,厲害的人不像她那樣露骨——梅先生演天女散花的時候,不是穿了一件孔雀裘嗎?反他的人就從這個孔雀裘下手,你不知那一杆子鐵筆多會編派,說他奢靡無度、又說他不尊正統,總之一溜煙的大帽子往他頭上扣,那才叫一個百口莫辯、冤屈難訴呢。」
金總好奇:「那要怎麼解決啊?」
「怎麼解決?齊如山先生,跟他們筆戰了幾個月!」黛玉獸回憶追星歲月,當年也是搖旗吶喊的小粉頭之一,這時候又想起魯迅了,不由得冷笑道:「這人最是尖酸,只怕如今也要說我。」
「又要說?又是魯迅?」金總想笑了,「他又要說你什麼了?」
「說什麼?自然說我們花枝招展,獻媚於洋人,又說我們腐朽糟粕,於救國無用,拿鴛鴦春夢粉飾繁華,錦蛾綉蠹——凡我們出國表演的人,他哪個不說?要說他這人卻是另式另樣的刻薄,和那等編排人的還不一樣,想得出那麼多的刁鑽名目跟你惹氣生!你若演得活潑些,就說你『玩把戲、耍風頭』;若不妨端莊些,便又說你『太呆板、不生動』;你在國內演,他就說你是有錢人的玩物,『不進步、不愛國』,你來國外演,又要說你崇洋媚外,『更不進步、更不愛國』!究竟是表演唱戲還是表演愛國呢?據我看來,要伺候他們,也不用抹臉穿衣裳,更不用故事比方,只掛一溜兒牌子,寫愛國、愛國、愛國,進步、進步、進步,這些人就滿意了!」
他這裡說,求岳那頭哈哈大笑,露生道:「你笑什麼?」
「我說了你別生氣,你去拿魯迅的書看一遍——就你這個批判人的調調,老魯迅了。」金總爆笑:「這叫什麼?黑得越狠感情越深。」
露生薄怒道:「你這人怎麼不要臉,人家罵你,你還當光榮?」
「也不知道你對他怎麼就這麼深仇大恨。有機會一起吃個飯,就你倆這對掐的功力,你能記仇他會噴,一頓飯估計能吃得很精彩。」說不定噴著噴著,還能噴出友誼來。
「你還說?!」
「好好好不說不說。」金總趕緊地作慫,又笑:「我其實還蠻希望魯迅能評論你一個文章,萬一吵起來了,以後小學生都知道你,那多叼啊。」
「以前你就說他有名,可見你雖然來自後世,後世的人也未必都有眼光,不過是隨波逐流。也不知這魯迅幹了什麼沽名釣譽的事情,百年之後竟然矇騙到世人,倒把他尊奉起來。」露生亦自覺說上頭了,抿嘴兒一笑:「但願他識趣,別惹我才好——即便不看我,也要看著你。」
「看我啥?」
「看你一片救國忠勇,也當讓我三分。論單刀赴會、力挽狂瀾,誰能及你?有你在前,他怎麼好意思說我呢。」
這話把金總美到了,金總快樂:「我懂了,意思就是老公我了不起,尊重老公也別說老婆了,是不咯?」
玩笑這話時,巡演已走到了洛杉磯。這段時日大家忙得打跌,這忙卻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閑忙。蜂擁而至的記者們的電話,以及紛至沓來的雪片般的請柬,全是盼著能見他們一面的。
露生曾暗暗地設想過這段演出之後成功的情形,覺得那應該要用聲音來總結,這聲音應當是舞台上悠揚的鼓和笛,伶人們穿雲裂石的歌唱,以及台下一陣又一陣的掌聲——不料總結的方向是對的,總結的內容完全不對。這聲音是咔嚓咔嚓的照相機的快門,水銀燈爆炸的煙霧,以及宴會上觥籌交錯的酒杯的脆響。
此時此刻的比佛利山莊,已是明星璀璨的豪門山巒,求岳遙指遠方初具規模的好萊塢影城,那一道著名的白色標牌矗立在山坡上:「就這兒,一百年內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段——不談商鋪,我說住人。以後呢,我們在這兒修個別墅,我告訴你,開門就是傑克遜,關門就是布蘭妮,往左成龍麥當娜,往右科比大鯊魚,你想跟他們搓麻將也行,嗑瓜子兒也行,你要想健身我叫nba的教你打籃球,你要想唱歌我叫李雲迪給你彈琴。」
露生頭一次聽他嘴裡蹦出「二馬」之外的名字,雖然是頭一次聽說,看求岳那個眉飛色舞的樣子,也猜到這都是些什麼人物了,知道他嘴裡跑火車,暢想未來,先過嘴癮。兩人把犯傻當有趣,那一個就說:「山清水秀,看著是不錯,只是我住慣了榕庄街的房子,這兒再好我也不稀奇。」
「那照榕庄街那個蓋一個唄。」
「只怕太爺住不慣呢。」
「那再照頤和路的蓋一個唄。」
「兩個房子,又要鬧彆扭,你一個人難分兩個身,怎麼住呢?」
「你怎麼這麼多家庭問題?」
露生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嫌棄了?嫌棄你就撂開手,現如今還來得及。」
怎麼生出來的這種嬌聲嗲語的小作精,又會吵架又會鬧,金總圍著他笑道:「瞧你這個屁事兒多我都給你想好了,外面照金公館的樣子蓋,裡頭按你那個小院子布置,哎你說栽花就栽花,你說種樹就種樹——這滿意不滿意?」
「說得輕巧,要花多少錢?」
「為你花錢還不該?」
「你除了錢就沒別的?」
金總開黃腔:「那你想要什麼啊?哥哥一滴也沒有了。」
露生嗤地一笑,把臉轉一個方向,這個轉那個也跟著轉,兩人在玩門之外又新增一個弱智調情姿勢,跟花樣滑冰似的雙人原地打陀螺,偏他兩個自己有滋有味,還轉得挺美。
遠遠地忽然有人問:「金先生在那邊嗎?」
金總的調情又給打斷了:「幹啥啊?」
從花園小道上探出個服務生的黑臉蛋兒,跟金總嘀咕了兩句,兩人說的都是英語,露生笑問:「怎麼了?」
求岳笑道:「可正好,前兩天叫的照相館來了!」
你可能沒法相信,他們在美國受了那麼多採訪、登了那麼多報紙,居然沒有一張像樣的合照!
這說起來非常荒謬,卻是偶然中帶著必然的因素——如果你是一個專業的記者,你會發現金求岳和白露生沒法出現在一個相框里,倒不是他們的相機有特異功能,發現了他們之間超自然的秘密,他們只是憑著專業素養,發現這兩人的氣質其實水火難容。一個是沉靜、專註的藝術家,懂得人情世故、矜持中含著溫柔;另一個是野性有膽魄的混世魔王,講話總是簡單明了,有時粗俗得像下等人。
兩種性格都尖銳、鮮明,按理說是攝影家最喜歡的戲劇性人格——但你不能讓他們倆在一起,在一起就像氫氣和氧氣,不但不爆炸,甚至變成了水,兩個人都變得模糊不清,傻氣從他們眼裡冒出來,藝術家不像藝術家了,變成個小貓咪,魔王也不像魔王了,變成個大傻狗。
這個問題在尋常人眼裡倒還不那麼突出,可悲的是夠資格登門的攝影師哪個不是火眼金睛?他們的鏡頭也跟他們的眼睛一樣,是經過千錘百鍊的毒辣,因此這問題在鏡頭裡被無限放大,以至於達到了不可迴避的程度。
這多令人鬱悶。
那個時代膠片非常珍貴,動態的攝像機還沒能成為記者們手中常見的武器,攝影是媒體唯一輔助文字來展現人物的手段,這兩個人又是新聞的熱點人物,門檻都快被踩斷的難得一見,攝影師們好不容易才得到拍攝的機會。因此他們斟酌又斟酌,最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照來表達他們最想捕捉的形象——這其實是後世新聞學里頗受指摘的一個問題,記錄是真實的,記錄的角度卻是經過裁剪的。
最後拍攝出來的白露生,或顰或笑,但都像是第二個梅蘭芳;拍攝出來的金求岳,醜化倒沒有醜化,畢竟對手如果太挫反而是對自己的侮辱(不拍合照的原因主要來源於此,英雄的美國人民接受不了干翻自己的是個傻狗),金總在這樣那樣的照片里鷹視狼顧,反正是美國人心中干翻華爾街的那個魔鬼形象,總體點評就跟滅霸差不多,冷酷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
其餘寥寥無幾的合照,都是跟其他要員的官方攝影,兩個人都距離甚遠,呆不乎地目視前方。
記者們不是沒發現什麼,恰恰是發現了,所以隱晦地屏蔽了。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能把兩個人調和成同一種色彩,如果白露生是夢露、金求岳是肯尼迪,那一定會有一大堆角度刁鑽的照片百世流芳,但很可惜,他們不是。離彩虹旗在這個世界上揚起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有耶穌的國家甚至比裹小腳的國度還更保守,因此記者們不敢把空氣里流動的某些東西拍攝出來,最後寧可選擇呆板。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選擇糊弄完事。
唯一一張可圈可點的照片來自一個匈牙利攝影師的鏡頭。他打電話求見兩位中國先生,希望能以獨立攝影師的身份為他們拍攝一組照片。這個電話按理說金總根本不會鳥,觸動金總的理由很俗,因為攝影師說:「我之前服務於vogue。」
金總心想,好啊,老子上輩子還沒上過窩瓜呢,上輩子的金總是時尚毒藥,時尚圈八百裡外都能聞到金總的俗臭,避之還唯恐不及,沒想到這輩子倒有時尚圈舔|腳的時候,當然恩准覲見。至於這人姓甚名誰那是完全沒必要記住,金總在心裡給人取了個外號,就叫vogue哥,簡稱v哥。
v哥來了之後先喝咖啡,果然也是一臉懵逼,隨後眉頭緊鎖,紅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爭分奪秒地構思著畫面和鏡頭。一壺咖啡喝完,他在房間里簡單地布置了一番,出人意料地讓露生和求岳一齊坐下。
金總:「你確定?」
科特茲頭也不抬,在照相機的布帘子里簡潔地回答:「yes.」
照片一周之後洗出來了,就是承月在紐約時報上看到的那一幅——金求岳的大臉佔據了整個畫面,黑白攝影中常用的、逆光的角度,並非鷹視狼顧的形象,反是稍顯倦怠的若有所思,偶然一回顧所抓拍下來的真實。在他的斜上方劃過一隻手,姿態曼妙,是中國戲曲里頗富代表性的蘭花,捏著一條絲綢手帕,帕子垂落在畫面的一側。
金先生的目光也凝聚在手帕上。
手帕在光暈里。
不得不說紐約時報太有眼光,丟開了自家養的一群大觸,選擇用這張照片登上頭版頭條。構圖和用光都無可指摘,關鍵是它太有創意,油畫一樣含蓄地定格了人物最真實的一瞥,白露生以一個道具的方式出鏡,這隻手精妙地剖取了他藝術修養的截面——精通現代藝術的人必然能領會這種妙處所在,德加的背影和羅丹的斷手都是此道中的翹楚,它比整幅的人像更引人注目。
即便放在八十年後,這也是超一流的大師級人像,普利策沒跑了。
露生看了這照片,心中會意,暗呼佳作,然而金總審美還是一如既往地俗,金總大失所望並破口大罵,「狗窩瓜八十年前還是這麼狗眼看人低,他媽的用手出鏡,這種狗點子虧他想得出來。」
露生笑道:「給你拍個照,祖宗十八代都給你罵遍了!到底哪裡不好?我看這張好得很,最像你。」
金總委屈道:「哪裡不好你不知道?!我要的是合影!合影!你是工具人嗎只露個手?擺明了就是瞧不起你。我就說,那天他為什麼不叫我們擺姿勢,你起來給我擦汗,他突然咔嘰咔嘰拍起來了,問他他還自信得很——真信了他娘的的臭邪,害老子白期待了一個星期,早知道白皮豬不幹人事。」
露生心中替科特茲抱冤,卻也明白求岳期待個什麼,因此兩頭都不好說,只能誰親近說誰。金求岳就是大事上像人,小事上像狗,一不滿意就亂咬。含笑捶了他一頓,說:「我又不是沒有好照片,偏你會計較這一張半張的,回去了隨你怎麼照呢,難道這輩子就照這一回?」
氣就在捶人和親嘴兒中間亂七八糟地消了,v哥費盡心血,連句謝都沒得到,還慘遭永拒登門。但這張好照片卻實實地勾起了求岳照相的興趣——原本已經照煩了、照怕了、膩得不能再膩了,可是好東西哪怕不在你的審美層面里,它靜靜地就能夠感染你的心,呼喚起你和它的共鳴,你的心聲是不管你的嘴怎麼罵的,心會自說自話。
金總儘管討厭科特茲的這張攝影,卻承認他拍出了自己和露生溫柔的聯繫,還拍出了他們兩心相知的勇敢,不止是愛情上的,還有更崇高的理想的共鳴,他甚至用一條手絹神奇地把這種聯繫具象化了。可是金總就是這麼俗,他不喜歡這樣隱晦的背面傅粉,他要把這種感情濃油重醋地搞在明面上。
其實也有一點懵懂的直覺。科特茲的照片太過於凝重,它多像一幕電影,好像把他們兩個人過去和未來的時光都照在裡面了。不是甜美的喜劇,但也不悲,是一幕正劇。
金總說:「總覺得哪裡不太得勁。」
金總想要甜的。
他一下子發現自己成長於隨時隨地想拍就拍的時代,導致對照相留念這件事情一點概念都沒有。他和露生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合照(他認為的像樣)。
然後他就行動起來了。
露生正是因為知道這個來龍去脈,所以一聽見照相師來了,忍不住樂了——越想越好笑,等到聽見那個照相師一口滑溜的京片子,他就更忍不住笑了,明媚的笑意從他眼裡飛到眉毛上,讓幾十米開外的照相師心頭一顫——白露生的花容月貌現在已經是名播海外,但照面一見,那種稀奇的感覺還是一個勁地從初次見面的心尖上冒。
未曾見有人能生得如此媚而不俗,像新鮮的荷花一樣,端莊有風致。
可惜他拿的不是小萊卡,他背著帶三腳架的大抽屜,只能眼看著那個笑容驚鴻一瞥地綻開,轉向金少爺去了。
金總害羞道:「笑個屁。」
露生抿著笑意,沒抿住,用手握著臉,輕聲細氣地問:「你怎麼又干起這種事兒了?」
偏是這個照相師不會說話,跑到露生面前奉承:「我祖上積德了,今兒能這麼近瞧瞧白小爺,我這相機也積德,今兒能給您映留芳容——您放心,我照相的技術是整個美國都誇好!凡是咱們中國人在這兒落腳的,結婚生孩子、開業辦大事,在我這照相,都滿意!我跟您說,去年三藩大學的留學生畢業,也是請我過去拍的合影——他們洋照相師不知道咱們中國人的心,照出來的總不端正。您要拍什麼,儘管地吩咐我,我保許給您這絕代風華照出來,一點兒不像我倒賠您錢!」
這一番話說的馬屁衝天,露生聽他講「結婚生孩子」,難為情之餘還有些受用,看看求岳,忍不住又笑。
中國風味的照相就在這馬屁衝天的吹捧和嘻嘻哈哈的羞澀中,利落地展開。照相師取景極快——主要是拜這兩位說不完的悄悄話,約了他九點鐘來,結果他倆在花園裡噴魯迅噴得上頭,照相師只好自己在花園另一角打轉。
這師傅卻也有些真功夫,原本欲取好萊塢的牌子作景,轉了兩圈,他發現比佛利山莊的亭台樓閣,湊合湊合,倒也有真山真水的意味。那一個牌子不免落俗,誰來洛杉磯都這樣拍的,卻不如鮮花嫩柳,亘古的好景襯托美人。因此就取定一片柳蔭,斜照進極好的陽光,叫夥計們搬來預備好的太師椅、海棠幾,擺設鮮花鐘表,就請客人入鏡。
金總坐下了才覺出不對味兒:「怎麼就一張椅子?」
照相師從相機後面冒出腦門:「不是合照嗎?」
「是合照啊,你這搞一個椅子怎麼坐?」
照相師愣了一下,心說您二位是要各據一席?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才那麼拍呢,您離登仙還有一百年,擺這姿勢照相?這話說了怕挨打,可是椅子又只帶了一張,現在要變格式,只能再去酒店裡借——頓時和夥計們忙亂起來。
露生笑道:「你就讓我站著罷,人家照相都是這樣的。」
「我為什麼要跟別人一樣?我要平起平坐。」
「你怎麼是個傻子?」露生氣得在背後戳他一下,輕聲嗔道:「我說站著就站著!」
「」
求岳忽然回過味兒來,後知後覺地領悟了「人家」兩個字不是普通的人家,原來是那個「人家」——心中滔滔滾滾的直男的慚愧,還有甜蜜,心說露生怎麼這麼知道我的心?比我自己還知道!他偷偷看一眼照相師,好在師傅比自己還蠢,趴在相機後面發獃,不知道眼前這二位啥時候才能掰扯清楚——把露生的手一拉,笑道:「你早說嘛。」
露生紅了臉,也笑,掙他的手:「說什麼?我沒說什麼。」
「甩我幹啥?拉著嘛。」求岳硬把他的手拉住了,向照相師道:「就這麼拍吧!」
師傅心說這都折騰什麼玩意兒呢?我剛才不就叫你們擺這個姿勢?看看他兩個挽著的手,又覺得這姿勢好像有點串戲,他實在懶得問了:「那二位架好嘍!臉朝我這兒看,笑一笑——」
哪用得著你說笑,那兩個笑得不能再標準了,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也不過就這樣了。
「笑一點——再一個——」
這溫柔的姿勢是民國照相里,最常見的姿勢,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名義上的主次有別,其實遠比分坐兩席的格局要親密。玻璃造的銀版不甚清晰,朦朧里是一種宛如初見的靦腆,手握起來,很端雅的伉儷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