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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黃金

  飛機在南京落地的這一日,金忠明仍在棲霞寺念經, 家裡一個消息不知。


  和孩子們讀了大學的空巢家長一樣, 老太爺先是坐卧不安、后是想東想西, 慢慢地不安心也得安心。在寺里半天是念經、半天拿來嘮嗑, 正和寂然法師並另一名住持說話——孩子去美國的事情是不敢講的, 只能說外地談生意去了, 那住持因說:「金少爺最是能幹的, 自小不要太爺操一個心,您這個高壽,在家受用就對了,阿彌陀佛,兒孫都有兒孫的福。」


  寂然陪同著笑,捻著佛珠, 也不說話。


  金忠明怏怏道:「不放心!安兒也罷了, 那個小白露生嬌滴滴的, 動輒肯生病——若在外頭病了, 還要累安兒費心照料他。」


  兩個大和尚都笑:「這又說哪裡的話來?又不是逃難去的, 病了也有人伺候的。」


  三人一齊出了禪房,向寺院高處的山亭里去, 已有小沙彌備了泥爐茶具, 生火烹茶。這個住持極圓滑的人, 最善逢迎,金忠明在這裡吃齋幾日,給他哄得全寺菩薩都捐了金身, 看金老太爺仍是鎖著眉頭,心說阿彌陀佛,這還有善緣可以結呢!一面推了蒲團與金忠明坐,一面道:「莫怪貧僧唐突,按理說金少爺出去談生意,這也是持家孝敬,份內應當的事情,不知太爺何故這樣煩心。念了這些日子的經,彷彿不見開解的,或還有什麼煩難,與貧僧說一說,也好開解憂愁。」


  老太爺守口如瓶地搖頭:「你出家人,不好給這些俗事污耳朵。」


  住持念佛道:「卻是有這個道理,所以我這裡還有個秘法,百試百靈。」


  金忠明笑道:「你又哄我捐香火,是不是?我給拙荊供的香火還不夠?他兩個小輩還要香火,不怕折福呢。」


  「阿彌陀佛!不是一樣的。」住持將手一指後面山坡,「太爺看那邊後山,供奉的是毗盧遮那、大日如來,六朝以來屬我棲霞寺供奉最尊,能保一切眾生解脫苦難,且最有光明智慧,能成就世間大業。若能在佛祖腳下設一個燈池,萬盞海燈供奉,無論什麼艱難事業,都能自在化解的。」


  他那裡是逮著經書信口胡說,偏偏「艱難事業」、「世間大業」幾個字,都碰在金忠明心上,不覺出神道:「以前沒聽大師提起。」


  「尋常香客,哪輕易說來?須要有大願心才做這功德呢。」住持見他動心,連忙又道:「我給太爺說一個現有的功德:唐代鑒真祖師,東渡弘法,五渡都不得成行。聞聽棲霞寺法像尊嚴,他就來拜謁發願,在佛像前做了三日法事,供了一萬盞海燈,請求大日如來護佑。」


  「……然後成了?」


  「然後一路波平浪靜,順利無阻,抵達東瀛!這還不是靈感么?」住持一面看他臉色,一面給自己圓:「阿彌陀佛……也得是救苦救難的大願才有這個決心,太爺若是肯做,這法願不知幾千幾萬人都受福澤!」


  寂然快聽不下去了。


  金忠明卻聽呆了——這真是瞎貓碰在死耗子上,又是「東渡」、又是「救苦救難」,給說得心思大動,沉吟了一陣,問住持:「這要多少香油?」


  住持慈悲表情:「阿彌陀佛!一個月一萬是要有的。」


  金忠明沉吟不語,心中琢磨,看看寂然:「大師可聽過這故事?」


  寂然甚覺尷尬,緩緩地說:「功德也不可修得太急,禍福都有因果的。」


  住持心說一萬塊的香油錢呢!你別掉鏈子——斜著眼給他使眼色。


  寂然只念佛,說:「都看施主的心意罷了。」


  金忠明又喝茶,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拍手道:「那就捐一堂來,住持叫監院的師父去找松義,快快地辦來——只要能護佑我這心愿,別說一堂海燈,回頭來我還願,捐一個羅漢堂給你!」


  住持聞言大喜,面上不露出來,一面沏茶一面道:「阿彌陀佛!好大善緣!」立刻就叫沙彌尋監院和尚來——生怕過一會兒金老太爺回過味兒來,想明白自己跟鑒真差十萬八千里,這功德做了只怕也白搭,再說你一個生意人哪來的救苦救難——只催沙彌快去請人。那小沙彌一溜煙兒去了,過一會兒,自己又蹬蹬蹬地返回山亭,不見監院跟著來。


  住持不悅道:「阿彌陀佛,怎麼又回來了?」


  小沙彌脆聲道:「金老施主,你家來人了!」話音未落,齊松義從山道隨上來,一臉喜色,仰面向金忠明道:「太爺快回去吧,少爺到家了。」


  ——這可真是驚喜意外!


  金忠明慌得從蒲團上坐起來,茶也跌了、點心也打了,住持和法師都笑得扶著:「老太爺慢著些!」住持錯愕之餘還沒忘了回收flag:「阿彌陀佛,靈驗不靈驗?」


  「靈驗!靈驗!海燈也捐!羅漢堂也捐!」金忠明一面叫齊松義攙著,一面尋拐杖,自己在亭子里亂轉:「我、我去磕個頭再走?」


  「誠心不在這個上頭,老施主快去吧——明日我叫師弟去貴處募化,不用你費一點心的。」


  金忠明連拜幾拜,又向山頭大殿拜:「改日我帶孩子來還願,佛祖保佑!」說著,腳下健步如飛,拐杖跟不上腳的,拖著齊松義飛也似地下山去了。


  住持自己也覺驚奇,朝空中佛號幾聲,喜滋滋問寂然:「你說這金老太爺許的什麼願心,菩薩這麼看顧的,從沒見過這樣奇聞,說發願,立刻就保佑了!」


  寂然哪有話講?和小沙彌默默地收拾茶具而已。


  住持見他不理,心說這沒見識的,要不是老太爺賞識你,誰帶你來,陪兩個月還沒我陪幾天掙的香油多,又覺自己剛才討錢討得急,有點被看笑話,袖著手訕訕道:「師弟把錢財看得太重了,失了清凈本心。這一點錢對金家算什麼呢,你沒聽人家說,國庫都有他家一半!」


  寂然也不生氣,光是笑,住持問:「又笑什麼?」


  寂然道:「我笑眾生慾念真有趣,紅顏枯骨,黃金塵土,大欲大念裡頭有佛心。」


  他拾掇了茶盤,看見斜照餘暉里,一片滾滾紅塵。


  金忠明在這紅塵里急匆匆地趕回家,一路上慌慌張張,怪齊管家不尋好轎夫、怪老陳開車太慢、又怪路上人多——七十歲的老爺子腳下生風、嘴上開炮,含恨帶怨地嗶嗶了一路,不像回家,倒像蘇三進京。好容易進了門,聽見露生從裡頭迎出來,輕柔溫軟地一聲:「太爺——」


  其實求岳都不在,就這麼一聲,把金忠明的淚叫下來了。


  家裡是有人盼著你的呀。


  一老一少,都覺心酸,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才進屋坐下,金忠明方想起來問:「安兒呢?」


  「剛回來換了個衣服,跟著戴處長的車子去財政部了,說是去見見孔部長。」


  金忠明點點頭:「這才像個大人的樣子,我吩咐過廚房了,等他晚上回來,給你們治一桌好菜,算是接風。」忽然瞅見露生的頸子上包了個紗布,拉過來細看:「這怎麼回事?」


  「不礙事的,路上磕著了一下。」露生笑著掩過去,取了個絲絨盒子,奉與金忠明:「英國買的水晶眼鏡,太爺看看,說和英國女王是一樣的款式呢。」


  老太爺心中美滋滋,嘴上說:「婦人戴的,我老頭子怎麼戴?」手上立刻拆開,叫丫鬟拿了鏡子來照著戴上,看了一回:「是清楚些,金腳也舒服,難為你孝心。」


  露生笑道:「女王是女王,又不是尋常婦人,到底是九五之尊——哪是我孝敬的?是哥哥記掛太爺,回來誰的禮都沒帶,連馮六爺都沒有,給您的獨一份兒呢。」


  金忠明頭也不抬:「那你的呢?」


  露生心說原本買了,可惜行李都丟在倫敦了,抿嘴兒一笑:「我什麼身份,哪配和哥哥一同孝敬?」


  金忠明眯眼,從鏡子里盯露生:「你個小狐狸精,過去最會獻好兒,我不讓你進門的時候,你就知道弄個湖筆端硯來送禮,今日從國外回來,反而沒有東西——你打量我老糊塗嗎?必定是行李丟了!」


  露生沒詞兒了:「什麼事都瞞不過太爺。」


  「笑,還笑!看看你脖子弄的還成個人樣?護著我不叫我看……」金忠明瞪眼:「說!給我仔仔細細說清楚,出事還瞞著大人,我看你們是挨打挨得輕!」


  露生見搪塞不過,又見金忠明發火,不敢隱瞞,老老實實,把倫敦遇刺、戴笠相救,一五一十都說了,把老太爺聽得膽戰心驚,不住口地問:「那查出來是誰沒有?」


  露生搖搖頭:「我們在外頭這麼惹事,是誰都不奇怪。太爺別擔心了,回到家來,就都是自己人了。」


  金忠明嘆道:「話是這樣說,叫大人怎麼能不心疼?天天念經,就是怕你們有個磕著碰著!」拿了露生的手細看,又難受:「大夏天的,仔細留個疤。」


  露生原本想說「不礙事」,頭一回叫金忠明這麼關照,心裡忽然有些愛嬌,伏在太爺膝上道:「太爺過去打我,可比這個狠。」


  金忠明老臉一紅:「打你是氣你不聽話,你在這兒跟我計較呢?」


  露生伏著吃吃笑道:「我是教太爺別多心,那樣都留不得疤,如今也沒什麼。」


  「那怎能一樣呀?大人打你那是天公地義,不聽話,都得打,就是安兒我也不是沒打過他。」金忠明摩著露生的頭髮:「只是為國為家,那又另當別論——有這一遭兒也就夠了,下回可別這麼出頭了!」


  露生都點頭應了,金忠明又道:「就不要回榕庄街那裡了,那邊人不會伺候,房屋也不寬敞。」叫了齊松義來:「著人收拾兩間屋子,讓孩子好生養傷,跟廚房說晚上不用油膩的,另做滋補的東西上來。」


  齊松義輕輕瞥了露生一眼。


  露生就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地還有點揚眉吐氣,這次可不低眉順眼,傲嬌地也回瞥一眼。等齊松義走了,忽然想起一事,取美人拳給金忠明捶肩:「還有個事情要問太爺,太爺在南京這幾個月,商會的人可來打聽過消息,江浙這邊行情怎樣?」


  金忠明捏著眼鏡:「安兒讓你問的?」


  露生臉就紅了:「他沒功夫問這個,我逾越問一句罷了。」


  「有這個理事的才幹,是個優點,比弄那些不著調的東西要強。你能幫襯他,也是好的。」金忠明笑笑:「剛走的時候,榮老爺和馮六爺都來過,問了問。」


  「太爺怎麼說?」


  「我哪能說你們去美國了,只說你要籌備演出,安兒陪你去採辦東西了。」


  這話答得很妙,如果說是別的事,馮耿光他們未必就會意,法幣緊要關頭,說個閑事,聰明人一聽就知道必有大事要辦,只是不便說罷了。露生心中暗贊太爺這歲數果然不白來,只是拿自己做幌子,未免又有些難為情,想起求岳還真帶著自己瞎玩了幾天,不免把臉又紅了。


  金忠明看他兩頰生春,著實好看,只是有點兒膩歪,老渾勁又上來了:「男人家不要嬌滴滴的……坐好了!」


  露生趕緊坐好了。


  「雖是如此,等事情明了,你和安兒還是要去一趟上海,給六爺他們說明白了。按理說你身份不該去,難得六爺看重你。」金忠明把眼鏡收回盒子里,「這半年來銀根吃緊,錢都扣在中央銀行,工商都艱難,隱隱地也爭執了幾次,要不是這幾位賢兄弟撐著,孔祥熙哪能穩住局面。」


  話說得很容易,但露生知道,這半年來是有多難捱。眼看國內銀根越來越緊,央行卻始終拿不出一個說法,法幣陷入停滯的狀態——要進,外匯不足,退又無路可退,籌集的銀洋積壓在央行里,四面怨聲載道。


  央行只能說「再等等、再等等」,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江浙商團是真的夠義氣,會長失蹤半年,大叔大爺們硬是咬著牙一句話沒有。


  等晚里求岳到家,金忠明也說這事,回到房裡,露生嘆了一句:「也只有你,換了旁人,只怕早鬧起來了。」


  金總洗腳:「我這麼厲害嗎?」


  也可能是他們眼瞎啊。


  露生就不樂意了:「你可別小瞧榮老爺和六爺,那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他們難道是隨隨便便就信人?自然是因為你一片熱忱,又有才幹,英雄豪傑不過如此,眾人自然唯你馬首是瞻。」


  金總舔著嘴笑。


  「笑什麼?」


  「我發現你吹我牛逼的樣子,特別迷人。」


  露生打他一下:「賊耳朵,只配挨罵。今日見孔部長,是怎麼樣?」


  「你親我一下我就說——哎!別揪耳朵!掉了!」


  露生笑道:「再吊胃口?」


  「不是吊你胃口。」求岳由他揪著:「去,把你那筆墨紙硯鋪開,幫我寫封信,我說你寫。」


  必須要說,見到孔部長的時候,金總蠻吃驚的。


  下午孔部長沒去機場接駕,金總就想打個突然襲擊,看看孔胖子有沒有前方吃緊後方緊吃。跟著戴笠的車去了中山東路的鐵湯池,孔公館僕人說,老爺半個月都沒回家,再問是不是在上海,僕人道:「沒有去的,吃住都在辦公室。」


  金總一臉震驚地溜去財政部,財政部熙熙攘攘,樓下都是排隊簽字辦事的人,孔祥熙在樓上折騰文件。四月底的南京氣溫大|躍|進,辦公室里風扇都扭開了,孔部長把外套脫了,襯衫也解開,肥胖的臉上全是油汗,滴著汗、埋著頭,口裡抱怨秘書:「不是都說過了么?你先讓銀行把花押弄好,然後財政部這邊給文簽——哎,只知道化妝、喝咖啡,辦事一點不穩重,你不要辦了,你給壽民打電話,我自己來跟他說!」


  樓下又有人喊:「孔部長,陳司長電話!」


  孔祥熙頭也不抬:「電話接來辦公室!」


  樓下嗷嗷叫:「您電話掛著呢!」


  孔部長揩汗,抓毛巾、毛巾不知去向:「馬上,馬上!」一面叫女秘書:「重新弄好,叫壽民晚上來南京,我就在辦公室等他。」


  說完,他抬頭來找毛巾,一抬頭正看見求岳站在門口。孔祥熙驚喜得連筆也丟了:「明——卿!我可擔心死你了!」


  求岳在門口笑,被他汗烘烘的胖胳膊抱了個滿懷。


  兩人分賓主坐了,秘書端了冰橘子水來。孔祥熙把衣服重新穿上,彎腰洗臉,在臉盆里道:「我聽說你在倫敦出岔子,幾個晚上沒睡好,聽雨農說你平安返來,這才能安下心來做事。不是我不去接你,實在是央行這幾天太忙了——白老闆呢?」


  「他在家,陪我爺爺說話。」


  「應該的、應該的,我意思也是你們在家養養傷,預備明天會了公權,一起去看你呢。」孔部長是幾天沒洗頭了,頭上沒幾根的頭髮油得就要變成鋼絲,摸索了香皂,索性連頭一起洗,「明卿,你不怪我吧?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人時刻有記者盯著,突然地一起去機場,免不了又要捕風捉影。」


  「我比較喜歡你這老實幹活兒的樣子。」


  孔祥熙在臉盆里笑。


  「搞快點,給我聽聽喜報。」


  「哦,我還以為你是來找我說正事的,原來是來邀功的。」


  「我八千萬扔水裡也得聽個響吧?」金總喝橘子水,「互相表揚一下,緩解我遇刺的受傷心靈。」


  孔祥熙從瓷盆里抬起臉,孔部長吟詩:「烏雲壓城,薄田偏是旱接澇;柳暗花明,霹靂雷霆化甘霖。」


  金總給他逗樂了。


  就在他們離開美國的這十幾天里,太平洋兩岸都是喧嘩不休。某種程度上說是非常喜劇的場面——金總在美國的兩線砸盤,可以說是比想象當中還要成功,僅四月上半月,流失的白銀就比一月降低了70%!


  什麼,你問還有人走私嗎?


  那肯定是有的,畢竟要恰飯嘛。


  只不過中國假貨這個名頭的震懾力實在太大,導致各個走私通路上出現了非常喜感的局面——以前是象徵性地驗一下就完,現在不行了啊!現在得一塊一塊查,查完了還得鋸開看看裡面是不是夾心的,真的痛苦。你說你這邊查吧,各種金屬聲嘎吱嘎吱,還帶火星,本來是偷偷摸摸的事情,這他媽可好了,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海關:hello?Are you OK?


  走私商:I`m fine thank you……


  不行了,這生意做不下去了,銀子哪裡沒有啊?墨西哥有,長崎也有,再不濟蘇聯也有啊。全世界就特么中國人心最臟,不跟你玩兒了還不行嗎?


  杜老闆:嘿兄弟別急啊,假銀錠沒有了,我們還有假銀洋呢!


  走私商:I`m fine fuck you.

  這是多麼尷尬的局面,真正的偷雞不成蝕把米,美國政府頭一次在貿易戰上感覺如此騎虎難下。


  ——提高關稅嗎?


  不好意思我們生產力還沒到出口美國那一步。


  ——聯合制裁嗎?


  走私白銀買到假貨這種理由也太羞恥了吧!


  美國方面想怎麼辦?能怎麼辦?只能氣急敗壞地發照會,要求引渡這個愛新覺羅黛山。中國政府可就不樂意了:哎朋友請你看看清,不是所有黑頭髮黃臉蛋兒的都是中國人。在美國行騙的姓什麼?愛新覺羅!乾的是什麼勾當?復辟!這是我們國民政府的敵人,反動勢力!我們打還來不及呢你沖我們這兒要什麼人啊?

  想要人請您往東邊兒看,看見沒有?右上角那塊兒,不屬於中國了,那叫滿洲國,大清的遺老遺少都擱那兒呆著呢。當初日本人侵佔東三省,你們美國朋友不是親自來中國主持公道了嗎?把東三省主持給日本人了——那還說個屁啊,要人跟大日本帝國要去,滿洲國,跟咱們沒關係!


  孔祥熙道:「扯歸扯,大家心裡都很清楚。沒有政府支持,哪來的這麼整齊劃一的行動,又從哪調來這麼多鋅錠?但是他沒有證據,我們也就不認。」


  就這麼扯皮了好些天。


  直到英國爆出刺殺事件。


  戴笠情急所迫,開著飛機就奔倫敦,叫國內照會英國外交部,請求臨時停降,又急電駐英大使館接洽調停。其實照會都是先上車後補票,只穩住了英國沒有出動空軍擊落飛機。但是行蹤已然暴露了。


  所以罵戰里又出現了很喜感的局面——


  美國:不承認?還不承認?你再說不是你們官方派去的人?那麼多英國警察都看見了!要不是你們派去的你那麼著急叫飛機去接?一連四通照會電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中國皇帝微服私行。


  中國:能怎麼樣?你特么有證據?你拍照片了還是現場逮住人了?我告訴你那飛機上就是我們中國寶貴的藝術家,專門去英國學習的,我樂意派大飛機過去接,我派整個空軍師過去你又能放什麼屁?


  英國:能不能停一下,我就問一件事,你們為啥要在我倫敦大街上搞事?

  大英帝國委屈惹!

  金總汗顏:「這不太好吧。」


  孔部長扭戒指:「反正還是挺痛快的……」


  金總笑翻了。


  孔祥熙也笑了:「你別忙著笑,就這個行刺的事情,我和南茜昨晚一直在討論,子文也來家裡說這個事情,你覺得是誰所為?」


  金總想了想:「感覺像是日本人,東北口音,可能是滿洲那邊的,就是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針對我。」


  孔祥熙點點頭:「起初我們也是這麼想,但是轉念一想,我覺得有可能是羅斯福。」


  「……嗯?」


  老羅不像是這麼心黑手辣的人啊。


  孔祥熙笑笑:「你想過沒有,不管是偽滿洲國,還是美國特工,只要特務出手,你生還的餘地並不大。別說是滿洲美國了,就是我們自己動手,誰會用手|槍行刺?」


  金總有點兒毛骨悚然:「那還用啥?」


  「既然知道你們的住處,安炸|彈就可以,再不濟還有燃燒|瓶和手|榴|彈——可是都沒有,他們選了最沒有效率的方法。」


  金總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你們國民黨對暗殺是真的很在行啊。


  可是轉念一想,他突然領悟了孔祥熙的意思:「你是說……他在逼戴笠出來救我?」


  「不愧是明卿,敏慧!」孔祥熙撫掌:「羅斯福根本沒有要你死的意思,你死了,死無對證,而錢已經回到了中國國內,只要中國政府抵死不認,美國也沒有辦法,但你活著就不一樣了,雨農是必然冒死相救的,他帶著飛機特務都現身了,我們不也就無從抵賴?」


  定定地,他看住求岳:「他要你一條命有何用?他要的是你盜走的八千萬美金!」


  求岳怔了半天。


  羅斯福是個老鳥,會玩政治,自己還是嫩啊。


  孔祥熙極有深意地看他:「你不要告訴我,你去這一趟是抱了死志的。」


  金總心說死志倒沒有,但干這麼虎的事情,總是要做好一切最爛的打算。


  「我們不會讓你去死——」孔祥熙沒容他說話:「八千萬,沒有了可以再想辦法,但你金明卿的命,說什麼都要保住。」


  金總簡直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我真的對他改觀了。」求岳跟露生說:「我不管了,也許以後歷史上他會犯很多錯,但至少現在,他對得起我,對得起大家。」


  露生也聽怔了。


  他們一齊看求岳帶回來的文書,是這兩天漏下沒看的《紐約時報》,和中國外交部的照會底稿。


  紐約時報評論文:《中國人在毀壞真正的公平》


  「中國的行為尤其讓人感到驚訝。儘管我們反覆聲明,每一個國家的立場都是保護自己的國民利益不受損害,保障他們比許多年前更能感到幸福與歡樂,因此所實施的每一個法案都是基於這個美好的願景而確立的。但中國仍選擇了破壞規則的做法——既踐踏美國的法律,也破壞世界友好貿易的信心。


  簡單地說,中國選擇這一做法,並非缺世界各國乏公平的對待,而是對重建自身抱有不切實際的野心。


  對於這一行徑,以及在三月金融事件中走向末路而絕望的無辜公民,僅用『遺憾』一字,是不足以表達震驚和憤怒的。」


  中國的照會底稿則是這樣的:

  「我們要質問美國方面,有什麼權利在一個公眾的、具有影響力的、自詡為公正的媒體上歪曲其他國家的立場,並將個人的投機行為歸結為政府授意。這是對中華民國極大的侮辱。


  世界貿易是一個公平的市場,而不是無理取鬧的地方。採取負責任的態度、恪守交易的基本原則,是每一個國家、團體、乃至商人個體應當明白的最通俗的道理,也是起碼的要求。


  因個人或一兩個小集團的投資失利,就妄圖將兩國關係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這是極不理智的做法,損害了兩國邦交,也損害兩國在世界貿易市場上的形象。


  在美國政府對自身的金融事件有明確的態度之前,我們不希望此類事件再次發生,也不會再對此事作任何回應。」


  懟得漂亮,乾淨利落的太極!


  露生神往地看那一紙龍飛鳳舞的草稿:「這是誰擬的?」


  「理論上應該是汪精衛,那個慫逼『又病了』。」求岳笑道:「這是駐美大使擬的,顧維鈞。」


  前任外交部長也出來撐場面,就是之前在稅改上幫忙說話的羅文干,羅部長。


  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露生點頭讚許:「好字,真有慷慨氣魄。」


  求岳當時看到這封照會,也是心神激蕩,明明是性冷淡風格的官方文體,可是不知為什麼,其中自然有一股昂揚豪氣。


  「坦白說,露生,我一直在給自己留後路,之前不讓孔祥熙聲張,也是想讓南京政府自己扛事。我沒指望他們能做到多完美的地步,只要不那麼慫、不那麼慫就可以。你知道我在英國其實很猶豫。」


  露生沒說話,拿一雙清水眼睛,溫柔地看他。


  求岳有一點語無倫次:「但是這樣就夠了,真的,至少讓我覺得不白費力氣,有這樣一個態度就夠了,讓我知道我們最起碼都意識到自己是中國人,這個關頭要站在一起。」


  想起戴笠在飛機上說的話,「殷殷切切,翹首以盼」。


  他攥緊了露生的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4月20日,《中央日報》、《南京日報》、《申報》並《大公報》聯合發表了針對華爾街詐騙案的聲明,這篇聲明的初稿語言粗俗,但它直白得像一記炮彈,轟向大洋彼岸。


  「我是金求岳,華爾街白銀期貨是我本人操盤,八千萬美元,也在我手裡。」


  「投資是我私人行為,我按照合眾國的法律進行投資,所得也是正當收益。」


  「我不管美國要怎麼給我的行為定性,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我的目的,就是打垮美國的白銀期貨,原因是什麼,我相信全世界人民都清楚。自古舔狗聞臭腳,你不來舔,沒人踹你。」


  「你們要錢,我可以還。條件也很簡單,廢止美國現行的白銀法案,停止並主動打擊對中國的白銀走私。答應這個條件,八千萬美元隨後奉上,不然的話,我會繼續在黃金、鋼鐵、煤炭、以及你們所有最重要的工業部門砸盤。」


  「你可以全世界通緝我,但只要我活著一天,我保證讓美國金融界寢食難安。」


  「我說得出,做得到。」


  聲明一出,舉世嘩然。


  孔祥熙來電話道:「儘管寫,中正說了,美國要人,除非打仗!」


  ——你們簡直要變成金總不認識的人了!


  可是這種崩人設,金總要說:我喜歡!


  這篇暴躁又充滿威脅性的聲明讓白宮懵了一整夜。幾乎是爆發性地,全球的報紙都在第二天做了頭條報道,難以置信中國人會有如此強硬的反擊。長久沉默的中國外交部也終於發聲了,兼任外交部長的汪兆銘抱病未出,前任外交部長羅文乾和駐美大使顧維鈞在兩地主持了發言。尤其是顧大使在美國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中國駐美使館當天門庭若市,全是擠著拍照和企圖能堵到中國駐美大使的記者。


  顧大使絲毫不慫,通電國內后,直接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顧維鈞道:「都說中國司法落後,我們在稅法問題上卻能夠坦誠地面對自己的錯誤,不向納稅公民追繳因制度缺漏而流失的稅款,望美國政府也能自善其身,既然高呼自己是法治國家、三權分立,那麼今天應當憤怒的是自身法律體系的問題,而不是在這裡向中國政府施壓咆哮!」


  全場的水銀燈硝煙瀰漫,宛如戰場。


  「還有一點,我要強調。」顧維鈞朗聲道:「我請美國政府好好想想,釀成今天這場事件的根源是什麼,在你們向東亞轉嫁金融壓力的時刻,亞洲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站起身來,幾乎是睥睨四方:「這個世界上沒有隻佔便宜、不吃虧的好事。」


  「所以大使的意思是,這次詐騙案是中國政府的官方行為嗎?」


  「請不要曲解我的話,英國約束不了羅賓漢,中國也約束不了盜跖時遷。」顧維鈞道:「有兩句話,在座各位必定知曉,The law ought to prohibit only actions hurtful to society. What is not prohibited by the law should not be hindered; nor should anyone be compelled to that which the law does not require——如此以上!」


  求岳在賭,中國也在賭,賭美國在大蕭條之後沒有心力再跨越整個太平洋去發動戰爭——賭它能夠冷靜下來,重新審視白銀法案的竭澤而漁。


  東亞市場不能只靠一次性地榨乾中國來獲取利益,這是示威,也是示好,它要美國人知道,中國有足夠的金融人才,也有明確的金融戰略,要談,大門敞開,要打,我們奉陪到底。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待這場鬧劇能有一個認真起來的結局。


  這個結果沒有讓他們等很久。


  4月28日,白宮發聲了。


  這一天,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在白宮發表了第七次「爐邊談話」。


  他在談話中說:「三年間,我國的目標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在此之前,個人的自我利益和集團的自私自利在公眾思維中佔有重要地位。而公眾利益受到漠視。」


  毫無疑問,這尖銳地指責了白銀州在三月事件中必須承擔的責任。


  同時,他也談到了立法不健全和資本集團盲目運作給美國帶來的困擾,就像人們在今年三月所目睹的那樣,投資集團在金融界擁有了過多的話語權,

  「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採取各種措施以重新建立公眾對於私有銀行的信心,其最有助益的結果之一是重建了公眾對於國家銀行的信心。可是明智的公共政策要求銀行不僅是安全可靠的,而且其資源能最大限度地用於國家的經濟生活……國家信用不是要受控於少數幾個私營銀行機構,而是掌握在具有公共信譽與權力的機構手中。」


  華爾街的臉很痛了。


  無論是高盛、抑或是安達信和摩根士丹利,華爾街的大鱷們應該冷靜一下,白銀州的礦主們也應該冷靜一下,白銀法案的脅迫已經招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種耳光還要吃到什麼時候?

  「希望國會迅速通過意在修正《聯邦儲備法》(白銀法案正是基於此法)的那些提案,這些修正案是依據過去的實踐和當前的需要對我們的聯邦儲備法進行的最小幅度的、最明智的再調整。


  1933年3月就任至今,我最清楚地感覺到了復興的氛圍。但這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生活的物質基礎的復興問題,而且是對我們的民主進程與制度的信心得以恢復。」


  金總聽著廣播,腳都軟了,露生又氣又笑:「這弄什麼?」


  金總擦汗道:「我他媽真怕美國跟我們打起來,你以為我真的不慫啊?那是未來有可能的二戰盟友好嗎?」


  談話聽上去令人意外,但仔細想來,又完全合情合理。它全然迴避了中國金融家發起的挑戰,一針見血、極有魄力地將矛頭指向了美國國內的金融惡像。


  這場八千萬美元的驚天巨騙,與其說是中國人對美國發起的經濟挑釁,不如說是一面雪亮的鏡子,它照出民主共和兩黨黨爭導致新政的落實不力、照出七個白銀州挾制聯邦的慘痛後果——金求岳相信,這些問題,羅斯福早就想一刀解決了,這場詐騙案的每一個可趁之機,也都是美國新經濟政策最大的絆腳石。


  他知道他是個英雄,所以相信他有這份眼光,應該明白羞辱只是一時,政治家該做的不是意氣之爭,而是抓住這個天賜良機。


  羅斯福巨巨沒有辜負後世給他的英雄評價,他抓住了。


  5月12日,美國政府發來照會,邀請中方就白銀問題進行會談。


  那一天的飛機是從南京大校場機場起飛的,多年以後,這個機場已然不復存在,但那一天,它開亮了所有的燈。


  中方的談判團沒有等也不想等,登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無數的水銀燈追著他們爆響聲音——讓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吧,記住在這場以弱對強的白銀戰爭里,不後退也不放棄的,每一個人:中央銀行暨財政部,孔祥熙、葉琢堂、唐壽民,中孚銀行,顧翊群,交通銀行,宋子文、陳光甫,中國銀行,馮耿光、張嘉璈、貝祖詒。


  以及江浙財團的首腦,金求岳。


  膠片上映著他們有些疲憊的面孔,但這是中國的金融之心,如黃金閃耀,也如黃金堅韌。


  求岳在飛機上向露生道:「你記不記得三年前,那時候我們在船上,王叔叔叫我們去上海灘,和真正的梟雄一較高下。」


  露生輕輕依偎在他肩上:「咱們都沒辜負他的期望。」


  我們的民族是一個堅忍、溫和、善於求存的民族,數千年之前,我們的先哲就教導我們,上善若水、君子如玉,幾千年來,許多文明湮沒在風沙和海浪中,而我們的民族始終堅韌不折,就是因為我們能夠在一切逆境里尋到生活的溫存和樂趣,像遍地的野草閑花,有一點空氣就能存活、有一點水分就能生長,不拋棄、不放棄,踏實而堅定地活著。


  我們的民族也是一個熱血、激昂、堅強不屈的民族,數千年之前,我們的先哲也教導我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幾千年來,無數的鐵蹄踏上過這片土地,而中華民族從未被征服。


  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許戰爭仍無法避免,但至少這一次,我們沒有輸。


  以後也永不認輸。


  那時夜色已濃,求岳回望舷窗下的那片土地,遼闊又美好,明明滅滅,是江山萬里的繁華,萬家燈火,都是目送。


  其實沒什麼理由哭,但他的熱淚就是湧上來。


  他知道她永遠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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