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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奇迹

  安達信的合伙人費德曼接下了金求岳的這一單,當天晚上, 他研究到深夜。


  期貨這個東西按單位計算, 和股票一樣, 一份期貨稱為「一手」。白銀市場里, 15千克算作一手, 所以這個單子是3000手。白銀每上漲1美分, 期貨就會上揚500美分(5美元)。


  基於這個原理, 只要白銀漲1美分,金求岳就能獲得約7500美元的收入(扣除50%的稅款)。


  顯然,在百萬投資面前,幾千塊實在是毛毛雨。所以金求岳買了槓桿——所謂槓桿的意思就是成倍放大,7500變成75萬。


  這就很可觀了。


  但這個世界上沒有隻吃肉不挨打的好事。


  成倍放大,相應的就要承擔同樣的賠付, 白銀法案確實保證了銀價不會跌破50美分, 但100倍的槓桿實在太大了, 每跌一分都是百倍放大, 而下跌的價格無稅可扣, 換句話說,白銀每跌一分錢, 金求岳就要賠付150萬。


  以期貨市場的規則, 他最多只能承受三分錢的跌幅。


  多餘的部分清算破產。


  費德曼坐在辦公桌前, 甚至感覺自己在看戲,坦白說,他喜歡這種驚濤駭浪的梭|哈, 別管是輸是贏,這種百萬吞吐的魄力才是華爾街本色!


  助手忍不住問出聲:「你告訴他這要擔多大風險了嗎?」


  「說了,但他超級自信。」費德曼伸了個懶腰:「而且我們的確很需要錢。」


  助手心領神會地看向他。


  費德曼堅信白銀不可能大漲,除非發生戰爭。目前的銀價就像他告訴金求岳的那樣,全靠美國政府在拉動,它是被政治硬抬起來的價格,這一點上他半句假話都沒說。


  商業不講陰謀,價碼就擺在明面上,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想挑戰狗熊的瘋子。


  「中國人缺乏見識,不了解美國的市場——應該說他們也沒這個本事去了解。他不知道蒙大拿和猶他囤積了多少白銀,這些銀子根本賣不出去,眼巴巴地等著聯邦來收購。」


  只要,只要放出一點消息,就會有大量的銀礦主來拋售白銀——對美國政府來說,他們只會保證白銀不要跌破50,但對於槓桿市場里的投機者來說,蝴蝶一掀翅膀都是暴風過境。


  作為安達信的合伙人,費德曼根本沒興趣做白銀上漲的投資,即便金求岳賺75萬,他也只能抽一兩萬的傭金。


  但賠錢就不一樣了。


  一旦金求岳賠錢,百萬投資都會落進安達信的口袋。


  那一晚的長島,露生也在算賬,算來算去,他放下了筆:「銀價不會漲,反而有可能跌下來,即便孔部長控制住中國的白銀外流,白銀也不會在短時間內大漲。」


  金總在摳腳。


  摳了半天,他舒爽地張開腳丫:「愛妃莫急,朕安排得妥妥——聞聞,新鮮腳氣。」


  露生嫌棄得要笑:「我是不急,我看你賠光了拿什麼回去?咱們只剩一個月時間了。」


  「一個月時間夠了。」求岳從沙發上爬起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該做的我都做了,現在就看老杜給力不給力,還要看美國人是不是夠黑心。」


  「……等美國人?」


  「別看費德曼他們送你馬又送我酒,背地裡不知道怎麼把我當傻逼,老子這次就教他們一個人生道理——貪婪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從金求岳來到美國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和孔祥熙約定的時間只剩一個月。演了三個月戲其實就為今天,之前都是磨刀,此刻終於能砍柴。兩邊都是胸有成竹,都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在對方眼裡都是傻逼。


  消息是按不住的,中國人豪擲百萬押白銀的消息很快飛遍了華爾街的咖啡館,對於這條未來仍有百年風光的金融大河來說,這樣的豪賭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也許只算是白浪一瞬。


  但它從未在中國人身上發生過。


  因此或多或少地,有了一點較勁的意思。


  無聲的硝煙中,他們開戰了。


  1935年3月4日,周一,紐約交易所如期開盤,銀價穩定,因為國策調控上漲了1美分。


  市場無波無瀾。


  3月11日,沒有什麼變化,這一周銀價小幅爬升,之後又跌落回去。


  費德曼感覺可以行動了。


  3月18日,猶他州和蒙大拿的銀礦主得到消息,開始有人拋售白銀。銀價在短時間上揚之後迅速滑落——1美分、2美分,整個華爾街的眼睛都在注視著白銀板塊,他們知道,跌破60美分的時候,中國人的投資就會徹底泡湯。不僅拿不到一毛錢,還要把本錢全部賠光。


  這就是槓桿的魅力,它能讓你一夜暴富,也能讓你轉眼脫光。


  費德曼算得很精,為了防止政府抄底導致銀價回升,他需要精確地控制白銀的放量。期貨十天一交割,一周一休盤,恰好能打一個休盤和交割的時間差。因此這14天里,他在白銀州和紐約之間打爆了電話。


  費了多少口水就不必贅述。


  好在金先生的表現足夠傻叉。


  金先生起初還在補倉,很快地,他耗空了資金,補不動了,錢套牢在不斷下跌的白銀上。費德曼看著那條銀價的綠線在60美分上掙扎,悠閑地想,這一百萬來得太容易了,真有點兒回到黃金時代的感覺。當初他也是這樣為一個又一個投機大亨服務,沉默地看著他們從公牛摔成狗熊。


  「他很勇敢,可惜是太天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槓桿這個詞,揣著一點本錢就來美國撈金。美國會給他一個教訓。」費德曼叫助手給他點上雪茄,「說真的,他的魄力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李弗摩爾——所以說,貪婪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似乎一切都是定局,已經有人在長島圍觀中國富豪是否會深夜潛逃。


  然而華爾街的投資人們將學習到一個真理——中國人划船不用槳,靠浪。


  3月21日,猝不及防的逆轉來了!


  這一天的上午,紐約期貨市場的白銀開始奇怪地波動,銀價停止了下跌,開始緩慢回升,當天的第一節就升回了65美分。當時的交易所里還是剛開盤,很多人還端著咖啡,他們不得不把咖啡放下來,揉揉矇矓的狗眼確認自己確實醒了——人喝咖啡,銀價喝假酒,中午一點再開盤,銀價它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不回頭,一路奔到69。此等漲勢聞所未聞,自從大蕭條之後就沒見過這麼性感的紅線。所有人都在打電話,問究竟是什麼老司機在開車?


  只能說明大家還是太年輕,應該出來見見世面,很快他們就見世面了,到晚上九點最後一盤,銀價直接坐火箭,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心跳里,它以一種輕盈的姿態蹦上了75美分。


  ——狂漲10個點!


  僅僅在一天之內!

  華爾街沸騰了!


  沸騰的還在後面。


  接下來的一周是魔幻的一周,銀價已經不是坐火箭了,它開始太空蹦迪。1969年美國人將登上月球,但那已經不稀奇了,畢竟1935年的春天,他們在華爾街提前享受到了登月的神奇感覺。銀價性感得像百老匯的鋼管舞娘,一會兒上沖一會兒下跌,波濤洶湧讓人目不暇接,月球氧氣有多稀,那幾天的華爾街人民就有多窒息。一大波的散戶風中凌亂,不知道該追一波尾氣還是在原地吃瓜看戲,就眼看銀價在報價板上蛇皮走位,一會兒排成S形一會兒排成B。


  費德曼:「……」


  他應該晚生八十年,那樣他就會知道,這原來是不屬於20世紀的速度。


  它是新世紀的金融獅子吼。


  休盤的那一天,整個紐約交易所一片寂靜,就像登月那一刻的寂靜。人在目睹奇迹的時刻總是no way to say,因此乾脆啥也別say。所有人都仰望著銀線高揚的龍頭,以一種虔誠的心情,在遠方,所有白銀州的礦主們也都要掉下淚來。


  它停在了「90」上。


  無法形容的奇迹——如果沒有「漲停」這回事,費德曼確信它還會繼續往上飄。


  短短一個月里,這場白銀狂潮為聯邦政府貢獻了4000萬美元的稅收。這也許是中國人的勝利,但它更是美國的勝利,美國人民喜大普奔,同志們,90美分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離白銀法案約定的1.29美元只差30美分!這他媽是三天奔小康一個月就富裕啊!果然自古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吸血吸到最後應有盡有,衛生巾大法好,雙標爽永久,飽受蕭條的美國人民有救了!金融的春天回來了!


  聯邦萬歲啊!

  費德曼忘記了自己那天是怎麼回去的,他感覺有一點醉。他是個合格的聯邦公民,心中一樣涌動著自豪感,每一個商學院的畢業生其實都藏著一個黃金鑄就的英雄,他們追逐金錢,也希望用金錢來挽救世界。這是資本的時代,資本的世界,我們活在資本中,因此沒有什麼是比用資本來拯救一個國家更自豪的事情了。


  對於安達信來說,這筆買賣雖然沒能坑到中國人的錢,但是也絕對不賠本——如果當初知道銀價會這麼瘋,根本沒必要費這個心思啊!


  躺著賺錢就好了!

  那天他沒有開車,獨自順著大道步行回家,路上春風拂面,三月初,還有一點清冷。他在半暖半涼的春風裡,緩緩地想起一個問題,這些錢究竟從哪裡來,究竟是誰在抬這波銀價?

  以金先生一個人的財力,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如果歸結於市場跟風,倒也說得過去。


  他想來想去,覺得今晚不能睡,掉頭又向辦公大樓折返——一個優秀的經紀人不能在這個時候鬆懈,今晚應該盤點一下,確認交割情況,然後嘛嘻嘻嘻數數錢。


  費德曼同志越想越開心,甚至在路邊蹦起了卓別林,可惜這舞沒能跳完,跳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一屋子的眼睛在盯著他——咔嚓一聲,是手銬撞在他金錶上的聲音。


  「……怎麼回事?」


  「聯邦調查局。」對方很客氣地告訴他:「我們懷疑你在上個月的白銀期貨市場操縱交易,先生,你可能觸犯了1934年新頒布的證券交易法案。」


  對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貪婪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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