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玲瓏月> 113|尋夢

113|尋夢

  就這樣,露生做了師父了。


  金總聽說這事兒, 先問:「是男是女?」問完發現自己這gay得不夠標準, 因為標準gay腦應該是無論男女都有威脅, 因此換個姿勢又問:「長得好看不好看?」


  露生:「嗯?」


  金總:「……那肯定是沒有你好看。」我為什麼被帶偏了?

  露生蹙眉一笑:「孩子才十五歲, 你想什麼呢?」


  「十五歲就能掉以輕心啦?老子十五歲都看毛片兒了。」金總警惕, 他媽的要是帥得跟鍾小四一樣那不是養虎為患引狼入室?好在兩人正說著, 承月就從外頭進來了, 給金總撞個正著,金總上下一看!

  ——嚯!好個死魚眼。


  金總頓時放心,雖然腹誹黛玉獸這什麼狗屁|眼光,按說基佬的徒弟就約等於兩個基佬的兒子,這清湯寡水的臭屁臉能總結我金大少跟白小爺的優秀基因?


  但回頭一想,合情合理, 黛玉獸要是眼不瞎, 估計也看不上自己……(劃掉)


  因此金總慈愛道:「你師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天天練功, 把頭都練掉, 你也要好好學習——少壯不努力,老大玩蛇皮。」


  承月:「……」


  這些是三月間的話了, 無論如何, 沈月泉的心沒白費, 承月來了,就給露生添了事做,也給榕庄街的兩所宅子都添了一些欣欣向榮的年輕生氣, 春雪涓融見梅花的輕盈心情。露生道:「其實你這種倒嗓的事情,我也經歷過,咱們唱戲的人大多都經歷。這是咱們行當的一道劫。」一面說、一面領著承月在梅花樁上壓腿——別人的梅花樁是五個木樁,白府的梅花樁卻是真梅花,五株老梅攢在一起,都只有半人高,料峭清風裡伸出兩根小枝丫,各吐芳華。他見承月目不轉睛地望著梅樁,托腮笑道:「我跟你說嗓子,你就只顧看花兒?」


  「我看每朵都不一樣,這種樁子真稀奇。」承月趕緊直起腰,忍不住還是問:「這是特意湊的吧?」


  「我小時候玩兒的把戲,他們遷就我,還真尋來五色梅。」露生笑道,「不過是硃砂、照水、灑金、綠萼、玉蝴蝶。以前都鋸成梅花墩子,我就踩上頭練功,現在想想俗艷了,且有病梅夭矯的嫌疑,因此這些年我不叫他們修理,就隨意長開,天然勝雕琢。」說著,擷一朵綠梅鼻尖嗅嗅,溫柔一笑,「你看幾年不拘束,老樹也勃發,如今花兒也開得好了。」


  承月聽得神往,看他素手拈花,心中忽然一緊,也不知是可惜還是怎樣,口中不由自主「哎」了一聲。


  梅枝搖動,灑下些粉雪。


  「你倒懂得憐香惜玉。」露生放了花枝,笑了。


  承月不吭氣,昂頭去看腳尖,很認真地跟師父綳到一個弧度。


  「腿不用抬這麼高,這不過是伸展筋骨、取個鬆快,硬拉拉傷了反而無益。」露生把他腿放低些,又說回他的喉嚨,「你也不必心急,我叫周叔去抓了葯了,這是以前宮裡的方子,等晚上就吃起來。」說著又笑,「不過這方子要人少說話,把喉嚨養住,你得乖乖做半個月的啞巴。」


  承月就有些期待的心情,只是又有些焦慮,低了一會兒頭,只說:「謝謝師父。」


  露生度他神色,彎腰笑問:「不能開口,怕學不了戲?」


  承月扭過臉,又不做聲了。


  「即便不能開口,這段時間也不會荒廢了,先把這些身體的基本功打好。」冬日裡晨光熹微,花園裡格外安靜,因此懂行的人就能聽出白小爺沉穩又柔和的一股中氣,輕輕托著,卻是四面角落裡都聽得見,「氣息這東西,能響練、也能靜練,你瞧我、跟我學——」


  說著,叫承月學他的樣子,無聲吐納,盯著他看了十來遍,滿意點頭:「是不是?一樣能練氣息。這也不傷嗓子。」


  承月頓覺通悟,低低地啞聲道:「原來如此……這辦法真好,是您自己悟出來的?」


  「我師父教我的。」


  「梅蘭芳?」


  露生搖搖頭,微微一笑:「原來斌泉先生沒告訴你,我是相公堂子里出來的。」


  「……」


  承月有些呆住了。


  露生將手遙指秦淮河上:「我十六歲前,都在堂子里學戲,那種地方不能總是喧嘩,若是有客人來了,我們就要安靜。我師父素性嚴苛,即便不出聲也不叫我們休息,因此有了這個靜練的辦法——雖然初心並不好,但效果卻是真的。」


  「……我以為梅先生才是師祖。」


  露生笑道:「要算這一門,那也應該是姚玉芙、姚先生。」怡然自得地,他望著梅花,「他和梅先生授我以德,張師父授我以藝,咱們做人向長處學,不向短處看。」


  承月心頭蒙蒙地亂,其實他早先聽過這些傳聞,當初是窮極無奈,顧不得這些,後來見了露生,從未想過有這等人才,談吐如大儒、貌美似神仙,更兼溫柔善良,真靈秀懋德鍾於一身,心中傾倒至極,更覺得這話簡直無稽之談,萬不料露生如此敞亮地說出來——可這番話並未玷污白露生在他心中的聖潔,反而有種坦誠相見的心頭一熱。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師徒二人靜默下來,不是尷尬,是無聲勝有聲的恬靜。


  一時晨光大盛,他二人晨功已畢,露生披了大氅,叫承月去傳習所吃早飯。承月走了幾步,又奔回來:「師父,我剛才不是憐香惜玉,我是覺得你的手觸著梅花,那情形真美。」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說起這話,但唯有這話能表他的心情,「冰清玉潔,出淤泥不染的。」


  露生回過頭來,眼中含笑:「傻小子,那是蓮花。」


  因為知道師門辱沒的痛苦,所以他做了師父,就不要再讓徒弟受這個辛苦,瞞一世不如敞亮一時。看承月鬆了一口氣似的,神清氣爽地向傳習所去了。


  他心說:「這孩子是有靈性的。」


  這樣練功養嗓的時日過得甚快,到底是宮裡的御方效驗,承月做了半個月的啞巴,再開口時,嗓子就不比原先那麼潦倒了,雖然仍不清亮,但聲息貫通、且發音圓潤。頂好的嗓子應該像露生,是一匹水雲綢,承月退而次之,像絨緞,這也已經很好。求岳聽了兩次,笑道:「他應該晚生幾十年,去唱搖滾或者R&B。」


  「耳安碧是個什麼戲?」


  「黑人唱的,黑人的嗓子都像他這樣,有味道。」求岳笑道:「其實他以前的嗓子更□□,重金屬黑嗓,關鍵現在不流行。」


  露生搖頭笑道:「真不知你們以後是個什麼怪品味,難道個個麒麟童?」


  嗓子開了,就接著學戲了,自然從《牡丹亭》講起,因著這一本徒弟已經有了底子,且師父又最有心得。露生教了兩次,神情漸漸嚴肅,盯著承月道:「你急什麼呢?」


  承月便知自己唱的那句給他逮住了:「我覺得這樣改動好一些。」


  露生托腮笑道:「原來如此。」拿小竹鞭向他手上一敲:「手指頭幹什麼呢?這是賣菜的、還是摸蝦的?杜麗娘若是你這樣,柳夢梅早嚇跑了。」


  承月頓知自己含糊了,這回沒法理直氣壯,趕緊把手捏好。


  露師父仍不放過他,眼睛又看腳:「想著裙子遮上看不見,是不是?你這兩隻腳是打算一直這樣擺著?」


  承月又趕快地把腳擺好。


  「所以我說一處,你改一處,究竟是你考我還是我考你?」露生將竹鞭投在地上:「不見棺材不掉淚?」


  承月方知他動了真怒,一瞬間從頭到腳都規矩了。


  露生一聲不響,站起身來,也不叫他跑圓場、也不叫他動,就擺著這個姿勢約莫擺了一刻鐘,看承月臉色漸漸漲紅,手也搖晃,含嗔帶氣地說:「放下來罷!」


  承月有些負氣,一動不動。


  露生倒給他氣笑了,揣著手道:「今天在這兒站一天?」


  承月撇過頭,又聽露生道:「叫你站是有緣故的,並不是罰你,我知道你剛才那幾個動作都是自己設計的,對不對?」


  可達鴨瞪眼了。


  露生笑道:「聽不聽?聽就給我坐下。」


  可達鴨一秒坐好——屁股站僵了,坐下來「哎喲」一聲,師徒兩人都樂了。


  「咱們行當里,有種不好的風氣,喜歡隨便改戲自逞能耐,說得好聽些叫盲目嘗試,說得不好聽就是東施效顰。」露生拿過他的手,細細看了,扳開藥油給他擦上,「這些人聽說梅蘭芳會改戲、程硯秋會改戲,他也跟著瞎改,以為改戲是個時髦的事情,好像梅先生是因為會改戲才走紅,可笑不可笑?」


  承月腦子不笨,當然明白這一點:「可是如果不改,別人記不住你。」


  「記住又能怎麼樣?咱們唱戲求的是知音,若是不分好壞、閉眼吹捧,被這種人喜歡又有什麼意思?他能喜歡你,也能閉著眼睛喜歡別人。」露生娓娓道:「更有一樁壞處,若是一味地嘩眾取寵、僅憑這種浮躁心情唱戲,那是把自己越做越低。我不否認咱們行當里是有這樣走紅的人,可是你信我的話,這種人只能紅一時,不能紅長久,別人聽過就忘了。自己把自己當做玩物,又有誰會真把你放在心上?」


  若是別人說這個話,那隻怕要被人笑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但白小爺說這話可太有說服力了,就憑他摳腳五年還能風光回春,他不敢說、誰敢說?


  聽眾忘不了的不是白小爺的美貌,美貌不稀奇,讓人難忘的是他的真功夫。


  金總後來評價:「思路完全正確,這小子屁點兒大小倒學會營銷那一套了,不會演戲光營銷段子有屁用——做摳圖偶像?挨罰不冤枉。」


  靡百客營銷大爆是因為有真貨,白小爺被惡意營銷能挺住也是因為有真貨。可笑世人看不見真貨,只看見營銷,倒把改戲當成時髦值來刷了!


  「說來也巧,我在上海的時候,就是在陪梅先生改戲。旁人只以為他抗金兵好在編改有方,在我看來這是辜負了他半年的辛苦琢磨——那是從多少老本子、老行家身上,一字一句琢磨出來的呀。」露生遙想當時在上海那段花團錦簇的日子,悠然神往,「所以我說你急了,急著在這個圈子裡躥紅,急著要出類拔萃,所以一時迷惑了。」想起月生,又有些難受:「有些人就是如你一般,這個年紀走了岔路,後來怎樣——」


  承月見他黯然,只當是自己惹他傷心,慌忙站起來:「我錯了。」只是心中迷惑仍然未解,猶豫片刻,「可是師父,如果每個人都照老本子演、老套路演,那麼演來演去,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露生心中一個激靈——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聰明!


  他自度十幾年來,其實是一個水滴石穿的性格,天生是有些怯懦保守,所以自己在他這個年紀,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唯知勤勤懇懇、向前輩們學習,只求學得神形畢肖便是大成。若不是這幾年來心境大有增長,只怕此時也答不上他這句話。


  可是世間最難得是知音,有人問在心竅上,那又是憑空生出來的一種喜悅,情不自禁地微笑:「就比如演杜麗娘,演到頂了也不過是我,或者虞姬,演到頂了也不過是梅先生,是嗎?」


  承月毫不畏懼:「對,既然已經有人做到至善至美,我再走這條舊路,又有什麼意思?我不做別人的替身。」


  「……」


  這孩子心性敏慧、竟和自己如此相像,其桀驁剛強,又好像求岳,就是生個兒子也未必能像到這個份上!露生幾乎喜不自勝,心中憐愛已極,面上笑若春花:「我是杜麗娘的盡頭嗎?」


  承月有些迷惘。


  「梅先生是虞姬的頂峰?」


  承月又有些明悟。


  露生快活得站起來,自己抖開袖子,信口唱了一段「尋夢」,「你就說這一段,難道我沒有不到的地方?」他拿起竹鞭,自己敲拍子:「之前我跟你說過,蘇崑傳統,中間緩口氣,其實換氣是對的嗎?未必就對!若是氣息真能長到不必換氣就唱完這一句,那就是驚世奇才。可是有幾人能做到不換氣就唱完?」


  承月幾乎叫出來:「所以拼的不該是噱頭,是拼真功夫,看誰練得苦!」


  「對!看誰練得苦!我告訴你,其實至善至美之境,離我和梅先生遠了去了,那是人心裡幻化出來的一個形象。咱們從藝之人,畢生追求,就是把這個形象帶到人眼前。」露生喜道:「人之一生,譬如朝露,永壽者又能有幾個百年?其實路早就指給你了,只不過這條光明正道是最苦最難的,多的是人望而卻步,因此尋些旁門左道,這些人自己走不到高處,看我和梅先生便說——『已經有人登頂了,咱們還不如換條路走!』」說著,心中傲氣頓生:「他怎不走來看看?若是真能走到我們前頭去,我們決不妒忌,還要為他歡呼雀躍!」


  師徒倆從未如此心心相通,丫鬟三番四次來請吃飯,露生只是不理,叫嬌紅「給月兒拿一碗燕窩來,我的不用,飽吹餓唱,我練完再吃!」


  嬌紅:完了這收的是什麼徒弟?小爺又瘋了!

  他兩人端一碗燕窩,誰也不吃,拿勺子當扇子用,萬不料整半出的牡丹亭,一上午就講演完畢,露生說得口乾舌燥,可是心中大是痛快,心中十數年的心得傾囊而授,講到關節處,兩人會心歡笑,又相對感慨,露生道:「可明白了沒有?這每個動作,都不是憑空來的,是多少前輩揣摩了湯大家的心意,去偽存真,留到如今。咱們不是不能改,但是不能亂改,先要把這精華學對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丟棄傳承、蔑視傳承的緣故,因為在一切藝術的傳承之中,累積了前人為我們探索過的一切彎道,它是經驗、思考、創想的結合物。作為新生代,我們在傳承面前總有惶恐感,因為害怕它過於陳舊而令我們裹足不前,但越是了解你就越會明白,它們並非桎梏,而是一盞又一盞的明燈,指向遠方,告知我們應當前進的方向。


  前人做到的,便教我們更快地做到,前人未曾達到的,則希冀於後人超越。


  承月受教,可是想了一想,忽然抬頭問露生:「那金大少懂你么?」


  露生:「……」


  可達鴨:「我覺得他一點戲都不懂,他好粗俗。」


  「……」你也很大膽哦小朋友!


  露生笑了:「他懂不懂我,不在於戲。」將承月的耳朵一擰,「小兔崽子,管到我頭上來了,難道誰懂我的戲,我就跟誰好?放屁!」


  可達鴨捂著耳朵,極度不服——雖然說懂戲的未必配和你好,但戲都不懂,更不配和你好了!

  倒是露生越想越喜,晚上回來向求岳道:「咱們也許平添了一個兒子。」


  金總:「……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