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閩南
冬天的時候,汪精衛一紙訓令, 把各地區商事代表召集到南京, 那真是來得容易走得難。汪皇貴妃民主淑德, 一定要所有代表都發表意見, 結果這會開了將近一個月。
——127個提案, 幾乎是天天都在會裡泡著, 金總是覺得自從小學畢業就沒寫過這麼多作業, 中過秀才舉人的老爺們可能也有夢回前清鄉試的恍然之感。
金總算是見識了汪院長的水磨功夫——新舊交歲,工廠主們還不覺得怎樣,唯獨苦了一干銀行家和百貨店主,這可是年前做生意的時候!活活地被皇貴妃拘在南京強迫考試,不軟不硬地被罰了一個悶虧,亦精妙地給國民政府挽回了些許顏面。
這等陰柔手腕真令人嘆為觀止。
好在最後的結果是皆大歡喜, 商事代表們也就無心戀戰, 會一結束就趕緊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所以李金蛤|蟆才顯得特別奇葩, 人家都回家, 只有他在南京落地生根。
金總和露生頭前尾后地, 跟他碰了好幾回面,有幾次在新街口、有幾次在貢院, 這是商人政客的棲息地, 李老闆在此出沒, 屬於合理地區出現合理生物,求岳也沒放在心上,大家又不相熟, 禮貌僅限於點頭。他倒漲了點人情世故的心眼,回家來問露生:「開會的時候耀希他爸幫我們說話,你說我再見著他,是不是該送點小禮?」
露生想一想道:「還是不必了,要說幫忙,穆老和榮老幫得更多,豈有內人不顧先顧外人的道理?而且你這話就不對,什麼叫他來幫忙?本來就是同舟共濟、大家都得利的事情,別叫人覺得你軟弱可欺。」
金總發渾道:「他們是『內人』,你是什麼?」
露生笑了捶他:「我是你祖宗。」
就這麼兩個月過去了,他們都以為李榮勝回去了。盛遺樓開張的時候,商會的老哥們也很給面子地來了,誰知李老闆居然也混入其中,他也不聲張、暗搓搓扔了二十張大票——當天為捧沈徐二人,先唱的是魯智深大鬧五台山,也是圖個熱鬧,後面才是黛玉獸酬謝嘉賓,唱了一個遊園驚夢。大家都是看金會長的面子來的,賞票自然也都往白老闆頭上送,徐凌雲沈月泉那頭不過是客氣客氣,只有李老闆可能沒過腦子,也不知心裡在想什麼,二十張票全賞給了徐凌雲!
弄得徐凌雲受寵若驚,單為李老闆在台上插了一段科,扮了魯智深向小二道:「你這酒賣一桶與洒家吃,今日有錢給你!你莫說不賣,你不見北平來的李老闆現賞我二十張大票,今日我做了個善財童子!」
眾人皆笑,都向場中尋看李老闆是何人,露生看了單子也覺詫異,心中又喜徐先生得人賞識,帶人捧了上品的好茶細果,敬獻李老闆。誰知到了包廂里,李榮勝卻有些尷尬神色,想說什麼,又不便開口似的。
露生度他神色:「李老闆可是有事要和我們當家的商量?」
李榮勝仍是不大想說,恰是那時徐凌雲在台上唱一支《寄生草》——倒把他心唱動了似地,也不理露生,默默地只是出神。
露生看他這個情形,一時摸不准他到底什麼意思,心道大約是真的賞識徐先生,因此也不多事,叫人放下茶果,悄悄地去了。
便是從那天起,隔三差五地,李老闆就來盛遺樓坐著發獃。他也不佔最好的席位,也不必定挑誰的戲聽,但凡來了,總是賞一些。露生要和他攀談幾句,他又待說不說,彷彿神思勞頓的樣子。
眼看就快五月了,李老闆還在南京消磨春光。
幹啥啊李大爺,雖說遊人只合江南老,你也不能被詩詞歌賦忽悠住啊,回家掙錢啊!
因此求岳和露生此時又見他跑來聽戲,心裡實在免不了打鼓。這天的包廂里沒幾個名流,除了提前離場的蔣夫人,就只有李老闆坐了大包廂。領班的和徐凌雲並唱西施的旦角,也從樓上下來了,兩個伶人還未卸妝,都殷勤向李榮勝謝過。
李榮勝仍是淡淡的神色,看了求岳一眼,轉向露生道:「白老闆最近也不上台了,都讓班子里的人挑大樑。」語氣並不責怪,只是溫和的閑談。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才好。」露生笑拉過徐凌雲來,「李先生放心,這些都是我的前輩,換我是山雞野鴨換人蔘,決不能虧了您的耳朵!」
他這話是恭維徐凌雲,卻把旁邊那個晚輩的西施也恭維上了,西施慌得作揖道:「不敢、不敢,伺候李老闆,我們都是盡心的。」
大家都笑了,求岳也道:「好幾次見李伯伯過來,要麼今天晚上我請客,咱們金陵春坐一坐?」
李榮勝頗有躊躇之態,向旁避了幾步,低聲道:「金會長,我來請你,明天中午在福昌飯店,就你我二人,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有數,不約而同地一笑。
隔天求岳去實業部轉了一圈兒,看看天色近午,便一人往福昌飯店來。果然李榮勝一人不帶,獨選了一個臨窗的小間,旁的碗筷椅子都撤去,擺一個對酌的二龍席,他在窗下凝神呆坐。
見求岳進來,他將手請過對面的席位:「請坐。」
求岳落座便問:「李伯伯是不是想問我耀希的事。」
李榮勝微微一怔。
求岳望著他,快人快語:「李伯伯在南京留了幾個月,真要是做生意,百貨店早該開張了——要是我沒猜錯,你是在打聽李小姐去哪兒了。她跟你鬧脾氣離家出走,這事兒傳出去也不好聽,所以伯伯抹不下面子,只能偷偷打聽。」他歪頭看看李榮勝:「您是不是還去上海了?到上海仍然沒消息,您沒辦法了,只能在南京等她。」
李榮勝起初是怔怔,過後就變成苦笑,無言默認。
求岳頗感同情:「耀希有些時候是不懂事,做事太戲精。」
李榮勝一臉愁悶,自己斟了酒來,連盡幾盅方苦笑道:「我命中無子,幾個女兒都出嫁了,只剩這一個姑娘,還是我正妻老來得子,溺愛非常,因此從小爬高上低,出洋留學,都順著她了,權當做男孩兒教養的。」
求岳看他喝得急了,布菜勸他:「李伯伯慢些喝。」
「別的事情也都罷了,你看現在弄成什麼樣?」李榮勝噯氣道,「人無下落、生死不知,要說出事了,倒又往家裡去了兩封信——內子一天到晚跟我哭鬧,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也不至於來跟你打聽,我還是去了上海才知道她跟你走得近。」
求岳笑道:「您怕我拐帶李妹妹?」
「……倒也不是那個意思。」
求岳想了一想,實話告訴他:「耀希到福建去了。」
李榮勝心頭大震。
二月底的時候,求岳和耀希見了一面,兩人約在新街口的咖啡館。求岳見了她幾乎大吃一驚,她將一封信塞入求岳懷裡:「王幫主給你的,你看完就燒掉。」
耀希的模樣並沒有大變,變的是她的眼神,沉靜許多,過去是鋒芒畢露的張揚,此時卻有些劍在匣中的孤清,頭髮剪短了,用發卡簡單地綰住,有一點點像劉胡蘭。
「你去福建了?」
「只有我一個人去,又有什麼用。」耀希的平靜里含了一點尖銳,「你在南京忙著你的生意。」
金總一時語塞。
這兩個月對江浙商人而言是披荊斬棘和唇槍舌劍。而對於二十四歲的李耀希來說,她第一次面對了真正的內戰,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軍閥混戰,也不像一二八的時候、可以憑國籍分出敵我。在這個南國少有的飄雪的冬季,她懷著記者常有的熱切心情,第一時間就追去了電告全國的福建人民政府。
當然,也在那裡遇見了王亞樵。
只是一切和她想象得不一樣。
「你以為這兩個月,福建是炮火連天?」耀希頭一回在談話的時候沒有抽煙,只是輕輕地捻自己的手指,指尖顯出淡淡的焦黃色,那是煙熏的顏色。
「一個師投降了,又一個師投降,福建政府就是每天在處理投降的消息,每天都在後退。舉事的時候太冒進,以為一聲號令、就能夠群雄響應,但白崇禧一開始就不願意支持陳銘樞,福建內部又根本不是一條心。」
在這樣的情形里,有些人是不管不顧、追隨蔣蔡二人而已,更多人是把它當成了一場新的中原大戰,無非是拿這場政變來換取新的政治資本。
很好笑,當初是懷著撥亂反正的心情,號召真正的三民主義,最後變成一場勞民傷財的宮斗。
王亞樵的屬下折損幾殆,他在羅山上悵然遠望:「欲殺蔣氏,是我小願,惜小願難遂;欲正民國獨|裁官弊之沉痾,昭先總理遺願,實乃我平生大志,恨大志難酬。」
耀希在他身邊默然佇立,聽見冬日的南海一陣陣潮音悲怒,她問王亞樵:「王幫主,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們從一開始就選錯了路,中國需要的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它需要一個拆筋動骨的大變化。」
王亞樵知道她想說什麼,想起在天蟾舞台,金求岳對他說過的那些話,王亞樵心中激蕩,但眼看兵臨城下,對面勢如破竹,天命預言又如同鏡花水月。
沉默良久,他沒有接她的話。
「——我實在不知路該往何方。」
這句話,是對身邊的小丫頭說,也是對他自己說,同樣地,也是向武夷山問、向羅源灣問,山問海亦問,問腳下這片土地何時能得見真正的民生民權?何時能有民族不低頭的一天?明知這國家已經被扼住了咽喉,前行無路、欲訴無聲,她要你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地來拯救她,可要問反抗靠什麼,難道靠一群軍閥糾結起來、靠一群政客消費十九路軍血戰換回的英名?
王幫主遠望海潮來複,一時竟有些水泊英雄的惘然——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他們退到了塗嶺。
這些事情,李耀希原本囑咐了,盡量別讓她爸爸知道。但金總看李老闆凄凄慘慘地地江南尋女,也實在是可憐,這他媽就快趕上大明湖畔的乾隆了。要是蛤|蟆叔是那等頑固反動的老封建,金總自然不會搭理他,偏偏人家又不是!說實話當爹的對你也可以啦,要讀書送你去美國,要做記者給你開報社,還想幹啥?借一百萬給你殺蔣光頭嗎?反正金總拿李老闆跟自己那個包二奶的爹比較了一下,感覺李大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做兒女的也別太難為父母,好歹別叫爹媽跟孤寡老人似的四處尋娃。
因此掐頭去尾、盡量平和地把事情跟李榮勝說了:「李妹妹並沒受傷,衣食住行也不成問題,她也是個成年人了,會照顧自己,李伯伯別擔心,缺錢的話還有我呢。」求岳直爽道,「當初她借我船,又幫我寫文章,今天回報她,也是我應該的。」
李榮勝聽得心裡一忽兒上、一忽兒下,筷子把魚都搗爛了,惴惴地又問:「她是一個人跑去的?」
「呃那倒不是,我派了人保護她。」
「是你廠里的工人?」李榮勝追著問:「是不是姓鍾?」
金總:「……」哇塞你連這都知道。
「——他是不是無錫人?」
金總:「……」對不起這個連我都不清楚啊!
李榮勝面有惶惶之色:「無錫人。」
把金總看得頭上冒問號,幹什麼你看不起無錫男人嗎?選保鏢也不要地域歧視啊。只是看他凄凄戚戚的神情,問號又變成省略號。
蛤|蟆叔真實可憐,這幾個月估計連女兒的屁都收集了。
鍾小四當然跟去了,只是還有金總也不知道的隱情。塗嶺的那一夜,耀希不顧小四的勸阻,還是去了。她把鍾小四留在村裡,自己背著相機、連頭盔也沒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炮火的最前線去。
其實當時心情已經平靜下來,知道這次政變終究要以失敗告終,但她要有始有終地看著它落幕。
但戰鬥的激烈超出了她的預計。
當晚南京方面的三十六師和十九路軍的四十九師在莆田城北發生狙擊,雙方猛烈開火。耀希是沒想到他們雙方誰也不顧當地的村民,炮火把婦女孩童的殘肢炸上了天。軍人各自躲在戰壕里,而到處都是無辜民眾的哭喊,來得太突然了,雙方為了保證消息的隱秘性,誰也沒有通知當地的百姓,許多人甚至是在睡夢中就此一睡不醒。
李耀希伏在碎裂的土牆底下,懷裡抱了一個沒了腿的孩子,心裡沒有恐懼,只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一種激憤,她想要把這些事情寫下來、問問所有人這究竟是在幹什麼?
可她也知道這篇報道,不會有任何報社願意發表,哪怕她把它油印出去,它也很快會被撕碎、然後遭到稽查。
那一頭王亞樵和蔣光鼐已經預備要離開,王亞樵忙亂之中想起耀希,著人道「快去把跟著我的那個女記者帶上」,勤務兵去了一趟,目瞪口呆地報告:「人去樓空,小姐不見了!」
王亞樵頭痛欲裂,氣也來不及氣,他要保護著蔣光鼐儘快到達機場,想想這丫頭隨自己闖蕩江灣,其豪氣膽量不輸男兒,只可惜為何這樣莽撞!又痛又急地道:「哪個留下來?這裡三百現洋,誰留下來,給她收屍!」
便有兩個衛兵接了大洋,領命出去——哪趕得上?莆田城下四面炮火映天,幾乎將莆田城照如白晝,致盲的白晝,照明彈燃|燒|彈不要命地互相拋射,一二八抗戰的時候從沒見過的武器此時倒都冒出來了!這刀山火海里要找個小小女子,哪裡去尋?又誰敢去尋?
只有鍾小四,不要命地在夜色里狂奔,他情知旁人無用,唯有靠自己。
耀希帶他來福建的時候,他問過她:「你要去採訪造反的人?」
「不是造反,是革命。」耀希望著火車窗外的暗雲,「這個世界需要一點進步的聲音,組建福建政府的,都是黨內的民主人士,我希望他們能帶來一點新空氣。」
小四耿直地問:「什麼是進步的聲音?」
耀希沉默了片刻:「要受窮的人不再受窮,蠻橫的從此不敢蠻橫。」
他們到了福建,看到了轟轟烈烈的宣誓大會,然後是福建政府的一系列惠民興業的新政,這一切都讓他直觀地覺得可喜。但接下來的一切並不如人意,不斷地有軍閥和當地的民眾發生衝突,軍政的問題、財政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可是沒有一個被妥善地解決掉。耀希起初是惶惑,最後變成沉默。
再然後,他們每天都在跟隨政府撤退。直到這一天晚上李耀希對他說:「你在這裡等王幫主的汽車,我跟他約好了派一輛汽車來,我只搶第一線的照片,搶到了我們就走。」
小四攔阻她:「一個人去太危險。」
「你跟著我,我們倆更危險。」耀希比了個不容置疑的手勢:「你要是會拍照,我當然同意你替我去,關鍵你又不會。在這替我等車,半小時后,我們在莆田城東邊那條大路匯合。」
小四拗不過她,只能坐立不安地在村舍里等車,夜色漸濃,聽見遠處零星的槍響,既不見王亞樵派人過來,也不見李耀希回家。待到遠處的城中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巨大的火球籠罩了莆田城,這裡村舍四下都驚慌奔走,小四心中愕然,城裡還有多少居民?就這樣在城下開炮了!而他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考,推門疾奔——這一刻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耀希,他知道哪裡最危險,她就一定在哪裡。
炮彈從他頭上炙熱地飛過,他像條夜奔的豹子一頭扎入火海。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一往情深,還是無法抑制地嚮往她帶來的世界,那時心裡唯獨冒出一個想法,要是李小姐這次死了,自己活著也毫無意思。
他雖然什麼也不懂,可是他明白這一次的抗爭是真正地失敗了,受窮的要繼續受窮,蠻橫的會繼續蠻橫——這個亂世是如此地毫無意思!
耀希被火燎著頭髮,用石頭砸滅了,她披頭散髮地抱著尚存一息的孩子,到處尋找能棲身的地方,在炮彈炸出來的焦坑裡像動物一樣躲著。她看到了更多呼救的人,更多還活著的垂危的生命,一瞬間又徹底地死去,而他們和這個戰場上的所有人都一樣,是同胞。
她抱緊手裡唯一能救的人,也許其實連自己也救不了,茫然地想,能不能有一個軍隊,一支力量,能像他們所許諾的那樣,至少在改變這個國家的時候,不要傷及手無寸鐵的平民?她很想傾訴,但是什麼也說不出,時間不給她傾訴的機會,連眼淚也無暇讓她流。活像打地鼠一樣,她鑽進哪個房子,哪個房子就塌了,這些房子又是如此貧寒和脆弱,倒下來的時候連人也傷不到,就像它們死去的主人一樣,毫無意義。
她鑽進最後一個牆角,感覺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沒有力氣再跑了。
有人似乎已經追了她很久,喊不出聲音,只是很用力地,把她和懷裡的孩子,一起攬進懷裡。
她有一瞬間的怔忡。
聽見他用很沙啞、很沙啞的聲音說:「別害怕,我來了。」
一片帶著血腥味的黑暗籠罩了她,可是溫暖而結實,能聽見堅韌的心跳聲、
耀希把頭埋在他懷裡,忽然痛哭出來。
小四抱緊她,喉嚨失去聲音,用口型一遍又一遍地說:「別怕、不要怕。」
那一瞬間的眼淚不是因為浪漫和愛,而是無可奈何的迷惘,也是握住最後一點希望的哀慟的絕望。
沒有人想要這個國家分裂。
我們只是想擺脫這種令人窒息的空氣,害怕有一天,我們此時此刻所經歷的禁錮和壓制,會成為百年之後一個時代消亡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