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大雪
座談會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
石瑛評價汪精衛這個人:「熱血一時、優柔一世。」汪院長青春年少的時候刺殺攝政王載灃, 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風雲當中, 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更難得他丰容俊美, 說話做事總是脈脈含情的非常儒雅, 行走政壇, 他盡量地誰也不得罪, 哪怕得罪了, 日後還是能圓回來。
所以這次兩方對峙,叫汪院長來當裁判,其實是非常合適的選擇。
石市長有心了。
汪院長也沒辜負大家的期待,將溫柔貫徹到底,著意選了這麼個富於節慶意味的日子,也不說「訊問」、只說是「座談」, 盡量讓氣氛友好一點。當天的會場還布置了鮮花和彩燈, 禮儀樂隊在門口輕柔地演奏「聖母慈愛世人」, 把僅有的一點硝煙味弄得無影無蹤。
金總站在會場門口, 心想這老哥也不知是太有數還是太沒有數, 好他媽嚴肅的會談你在這裡「聖母慈愛」,真攪漿糊的寶才, 以後變漢奸不是沒原因的。
吐槽歸吐槽, 會場雖然畫風不對, 但訓令卻發得很在道上,勒令被點名的商事代表「五日內抵達南京,除非傷病、不得缺席」。
石市長吐槽:「他專會在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上立威風。」
金總:「……我說石市長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請來的嘉賓?」你叫人家站台, 你還逮著人家猛槽,幸好汪美男不是金總的愛豆,是粉的話分分鐘撕你信不信。
石瑛慢條斯理道:「明卿這麼緊張的。」
金總:「操了,我能不緊張嗎?」
醞釀十幾天了,今天老子主場,然而老子感覺完全沒準備!
金總晚十年體會到了優等生的心情,是真的茫然,準備越多、緊張越多,因為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超級英雄們說什麼來著?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金總不怕擔這個責任,主要是怕自己能力不夠啊!把石市長按在小角落裡:「我說你別急著走,別走,石市長,我把我準備的講話稿給你念一遍,你看看我這樣行不行。」
石娘娘差點笑出來,忍了好久,酸著臉問:「白老闆沒給你斟酌斟酌?」
「斟酌了。」金總不care他笑話,一臉嚴肅。
其實在杭州那十來天里,除了發獃聊天,剩下的時間都在修改演講稿,黛玉獸和金總都是小娘子上轎頭一回,誰也不知道在這麼大的場面上到底應該怎麼講話,它跟八十年後的高峰論壇不一樣,高峰論壇只要有梗有料就可以;跟七月份那次行會籌備也不一樣,籌備主要是看雙方的底牌和籌碼,並不需要你冠冕堂皇——但政治會談、談改稅問題,還是跟石瑛這種咖位的選手組隊進場,這可是兩句話就能給你帶溝里的忽悠王者,孔祥熙坐到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是個青銅。
金總是唯恐自己給人家拖後腿。
因為怕榮德生他們泄氣,稿子還得暗暗偷偷地準備。直到回來的火車上,他倆還在包廂里演練——練到什麼程度?都不用出聲,黛玉獸看嘴型就知道他現在在背哪一句,還伴隨著家庭暴力,小粉拳打金總腦殼:「你怎麼回事?不是你跟我說的再錯一句你就從雲台上跳下去?!背的好好的你這怎麼回事呢?」
金總抱頭:「我沒錯啊!」
「你往裡面亂加句子!」
「我感覺那樣發揮比較好嘛。」
「不許亂加!」
金總心說幸好黛玉獸是不能生,這嚴厲的家教有了孩子那還了得,這特么是民國虎媽啊。一面攥了人家的小手笑道:「別打了,香噴噴的,再打老子要有其他想法了。」
露生掙開他的手:「少來這一套,你把心思放正點!」想一想,紅著臉輕聲又道:「你專心些,這次好生努力,事成之後……要怎樣,無不依你。」
金總:「……!哎哥哥我是這種人嗎?你特么還為老百姓跟我來美人計?」
露生又打他,臉紅透了:「少說廢話,快些再背。」
就這麼一路上睡沒睡好、吃沒吃好,皇帝登基前準備詔書可能也就這個心情了吧。石瑛看他一臉鄭重的呆樣,知道他是真的努力準備了,心說這金大少是真的有點獃性,難為天下怎麼還生出一個白老闆,看著人中龍鳳的英姿美貌,裡頭倒是湊一對兒的呆!
又想笑,又怕笑急了他,拍拍求岳的手:「不需你說一句話。」
金總:「……」又耍我嗎兄弟?!
「不是逗你,你大可放心。」石市長寧定地望向求岳的眼,那眼中是歷經二十年政壇風雲后的處變不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說的就是石市長此時的神情,更何況泰山還沒崩,這是愚公移山。
四顧而望,這是行政院的僻靜角落,所幸還沒有什麼人過來,一道一道細長的光柱,是太陽投下的季節的線,和人的話語一樣,也是飽含深意的莫測。
石瑛虛握住那道光束:「到了這個時候,你的幾句話,已經改變不了什麼,同樣的,孔祥熙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大勢所趨。在汪精衛頒布訓令的那一刻,江浙商團,已經贏了,至少在改稅這件事情上我們贏了。」
金總:「……」
「因為你們已經舍小利而顧大局,支持了個稅——你知道民國十年的時候開徵個稅,政府費了多少辛苦?可是沒有人願意出來作表率,所有人都在躲。」
而現在他們願意犧牲這個條件,去換取兩省的休養生息,經濟財政不是壓榨、而是生息緩圖,說到底,江浙商團在這件事上,和國民政府是利益共同體。
用這種條件去談判,沒有談不成的事情。
這就是石市長的底氣。
「即便今天坐在上面的不是汪精衛、而是委員長,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他支持你們。孔祥熙也一定想不到你們願意犧牲這樣大的利益。」石瑛輕聲快道:「記住我的話,不僅不要你多說,相反,我還要你少說,還有任何時候,不要表露出你跟我有瓜葛——你是你、我是我。」他聽見遠處傳來汽車的鳴笛,知道有人要向這裡來了,「你今天只要睜大眼睛、支起耳朵,好好地看著別人是怎麼說話行事,政治活動,你不會只參加一次,以後還有千萬次。」
微微一笑,他將手向求岳肩上一點,「政客的做派,我不能手把手地教你,機會難得,你就好好學吧!」
說完,他快步向會堂走去。
求岳心中大定,這個形勢他跟露生也分析過,但從石瑛口中證實出來,就是一顆定心丸落肚——只是心裡仍然有許多問號冒出來:既然這麼肯定稅改會得到政府的支持,那我們拚命爭取這個召會的意義又是啥?
就為了當面給孔祥熙下不來台嗎?
政治家獨特的打臉姿勢?
想想石瑛不會這麼無聊,但現在沒時間給他問號了,眼看各地區代表和政府官員前腳後腳地進來了,還跟著一群炸鎂光燈的記者。求岳也裝模作樣地從側門繞出去,重新下車,隨人群進去。
記者們把鎂光燈炸得像伊拉克現場。
會堂里擺設倒是仍然汪氏風格的溫柔,喜慶得倒像是社區春晚,桌上還擺著每人一碟的水果糖。但仔細看去,座次排列得非常嚴謹,主席台正中央是汪院長的獨席,兩邊財政部、實業部、各相關部門列席旁聽,上海市和南京市的市政廳要員也位列其中。
底下扇形的一圈兒,是商事代表們的座位。金總看見榮德生和穆藕初進來了,江浙這邊來的都是認識的人,不認識的應該是華北和西南那邊的,一臉吃瓜看戲的表情。宋子文也坐在下面,代表交通銀行的意思,馮六爺斷不會到場,來的是中行副總張嘉璈——林林總總,大家互相讓席。
金總謹慎行事,混入其中。
最後出現在大門口的是抱病已久的汪美男,大家停止吃糖,熱烈鼓掌,但掌聲控制在比委員長出現稍微小一點的程度。汪美男病容繾綣,眼神多情,鶴步猿姿地步入主席台,落座之後溫柔示意:「感謝、感謝,感謝各位在這個美好的節日歡聚一堂——庸之好久不見、子文好久不見、蘅青、鈞任、好久不見——榮公好?穆公好?」七七八八各種好,然後垂下眼睛,表情忽然收攏,「今天到這裡來,還是要談一談兩省稅收的問題。」他一抬手:「各位請坐。」
金總起初覺得他說話充滿尿點,到這一刻就進入戰備狀態,然而汪院長顯然在家宅了太久,有強烈的加戲慾望。儘管台上台下劍拔弩張地都想發言,汪院長視若無睹,叫秘書過來:「關於兩省財稅的問題,我自接到庸之的報告,就詳細鑽研了一個晚上。先讓秘書官宣讀一下關於此次情況的調查報告。」
孔祥熙:「……」
金總:「……」
全部所有人:「……」
報告讀了半小時。噁。
金總很想尿尿,但終於堅持沒有去,半小時之後,讀到「以上是兩省財稅今年問題之總結」,眾人皆鬆一口氣,孰料汪院長含情帶笑地點頭,接過秘書官另一份文書:「接下來我談談我的看法……」
全部所有人:「……」日你媽哦。
坐在下面吃糖,越吃越想尿了。
雖然會議尿點頻出,但好在汪院長的秘書字正腔圓,汪院長本人說話也是朗韻清聲,技術水平屬於「哪怕我在念抖音你也聽出中央台的風範」,他的報告仍是攪漿糊的風格,但攪得不偏不倚——顯然在這種送人情的關頭,汪院長不願意免費送這個人情,他給這次江浙商團的鬧事定義為「未能妥善應對」,而給財政部的訓令定義為「有些操之過急」。
金總不得不給個贊,高!真是太高了!
操之過急,意思就是你辦事不靠譜,瞎幾把亂搞,但我也沒說你做錯了,只是說你做急了。相對地,商團造反,我也不說你不對,我只說你「應對得不好」,因為你們沒請我汪美男給意見。現在我汪美男在場,財政部就不急了,商團也一定能應對好了,總之兩個報告讀下來,在場所有人都快成仙了,一萬年過去了!
金總頓時明白為啥後世罵汪院長罵成那個德行了,就這個戲精人格,挨罵是你年代生得好,放八十年後給你罵成熱搜帶爆信不信?
委員長整你是你活該啊,我們也想搞你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已經修仙,火氣也降到冰點,大家誰也不想懟誰了,一起同心協力地想打死汪美男這個話嗶。孔部長倒是很有耐性,眼看報告就要讀完,自己先行起立作熱身狀——但孔部長腚快,石娘娘嘴快,孔部長的腚未能趕上石娘娘的嘴,石瑛坐著發言:「庸之不要激動,這個報告,我也有意見。汪院長,只把江浙工商界這次的應對定為『不妥』,我個人認為是不合適的,兩省今年的印花稅暴減,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商團是否採取了躲避徵稅的特殊手段,庸之也有調查,這個問題還請汪院長明察。」
金總不動聲色,相信戰友,他繼續磕糖。
孔部長感激地看向他的蘅青——好同志!是兄弟了!孔部長脫稿發言,具體內容我們就不說了,你們懂的,反正就是血淚控訴了一遍江浙商團逃稅的事實,在孔娘娘心中,這些稅款有相當一部分要進入自己籌備的中央銀行(注意不是馮六爺的中國銀行)里,四捨五入這就是我的錢呀!因此說得真情實感,簡直是痛心疾首:「國家貧弱、戰亂四起,正是需要各位貢獻力量的時候!在座諸位都是讀過書的人,豈不聞聖人云『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逃避國家徵稅,這就是非禮不義之財,各位又於心何安、於心何安呀?」
真雞兒有文采,還帶引經據典的,金總簡直慕了。
不過黛玉獸準備的文章也不比你差!
你他媽這引用的孟子,亞聖,金總知道的,這句話露生原本選了,後來棄而不用,要用我們就用孔子本人!金總信心滿滿,咽了糖就要上場,結果晚了一步,東邊站起來瘦瘦矮矮的一個老爺,穿著黑綢馬褂,也戴金邊眼鏡,像金忠明有絲分裂出來的,起身冷笑道:「原來只有我們誠實,讓交多少、就交多少,江南的朋友們倒是很會想主意,如果不能秉公處理,我華北商會第一個不能原諒!」
媽的!是敵軍!
金總暗聲問坐在前面的穆藕初:「穆叔叔,那是誰?」
「華北商會總會長,李榮勝,就是開百貨店那個。」穆藕初微微側首:「怎麼你不認識他嗎?你在他百貨店裡有供貨的。」說著低笑:「就外號,李金蛤|蟆,就是他。」
「……」等等,這不是李耀希她爸嗎?!
李小姐何等英傑,她爹怎麼這個熊樣啊?真的很像蛤|蟆惹。怪不得你女兒跟你不對盤,金總心道就你這種不識時務的臭青蛙,吃了仙丹也擠不出耀希那樣的基因,你閨女必定是隔壁老王所生。
卻聽李蛤|蟆緩緩道:「但有句話我李某人也不得不說,汪院長、孔部長,稅實在是太高了,去年今年兩年,棉價高、物價低,雖說逃稅不對,但如此苛征,試問又有誰受得了呢?」
金總:「……」叔叔說得對!
李榮勝這頭說,那頭宋子文就敏銳地抬起頭來——自從接到召會訓令,宋小舅已知情形不好,也不知自己這個姐夫是吃錯了什麼葯,往這種坑裡爬!只是此時勸也晚了,只能亡羊補牢,因此努力又努力,聯絡了華北西南的商事代表,約定了一起為孔部長站台,代價是明年低息的四百萬貸款。
——可李榮勝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突然反水?
小舅慌了,姐夫卻不慌,孔部長胸有成竹地回道:「話不能這樣說啊李公,國家徵稅,難道不是為了更好地建設國家?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孔部長搬出了自上任以來的關稅工作,「實話說,印花和營業對政府來說只是小頭,大頭是我們的關稅,諸位只想到自己交稅,可你們想過沒有,國家用關稅給你們補貼了多少?鐵路、公路、修了多少?要是沒有這些措施,你們又從哪裡掙錢呢?」說到此處,孔祥熙話里就有些得意了:「這些大項目,想來在座各位,沒有一個人能辦成吧?」
「那可未必。」座中有人笑道,「江浙商團給浙江建設廳擔保,湊齊了錢塘江大橋的費用,還單捐了四十萬,這筆錢等了兩年了,也沒見政府籌出來。」
汪院長驚訝:「此事當真?」
所有目光都匯聚在金總身上,金總嬌羞道:「是呀。」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爽的感覺!
孔部長臉綠了:「只是一座橋,這也不能證明什麼。」
他對面曾養甫悠悠道:「就算證明不了什麼,但至少不能說人家一心徇私,庸之,有時候也不要把民間想得太小,即便是商賈百姓,也是心懷國家的。」
孔部長據理力爭:「那也應該在遵紀守法的基礎上,逃一千萬、捐四十萬,這怎能叫作心懷國家呢?」
底下的商人們都不高興了:「孔部長不要信口開河,我們什麼時候逃了一千萬?你單據拿來,再說了政府也沒有說貼票是違法的,你別血口噴人!」
氣氛一時間微妙起來,上面你看我我看你,底下竊竊私語。汪院長和稀泥道:「不要吵、不要吵,這其實兩邊都有難處……但我們今天還是要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我有些話想說,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台上忽然有人發言,一眾人都向他看去——居然是司法部長羅文干。這人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不知為什麼今天也來了,孔娘娘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覺,而羅部長不慌不忙,很認真地掏了文件出來,也不管你合適不合適了,開口就道:「我個人認為,法律問題,司法解決,遵照法規,這大家都無意見吧?」
孔部長:「……」
汪院長點頭一笑。
石娘娘悠然自得。
羅文干簡練道:「孔部長說的這個問題,中央開會的時候,我們其實討論過了,當時沒人願意多聽我們司法部的意見。但歸根結底,如果法律沒有明文禁止,那其實不算違法,江浙商人今年的這些行為,只能說是鑽了法律的空子,這是我們法律建設不健全的問題,全部歸責於百姓,這實在有些不妥。」
說得好啊羅部長!
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你自己沒規定到位的事情,現在回過頭來秋後算賬,你要臉不要臉?
江浙商團好漢做事好漢當:只要你立法禁止票據貼現,我們情願繳納罰款、補交徵稅,但立法對后不對前,沒有立法的時候,我們不能叫逃稅,只能說是你政府徵稅體制不健全。有本事你把稅法完善好,別一天到晚吃不著喊酸!
金總激動得四處亂看,正與石瑛四目相對。
石瑛向他微微一笑。
嘻嘻!
金總可算明白石瑛為啥不叫他說話了,這他媽根本不用自己說話,都是政府內部問題怪老百姓幹什麼?頭臭洗頭腳臭洗腳,拿帽子鞋子說什麼事兒呢!又聽羅文幹道:「雖然如此,但已經確立的稅法當中,不是沒有違法現象存在。」
大家全靜下來,孔祥熙心中大呼不好,可是阻撓無門——汪院長超感興趣,臉上的吃瓜表情就快溢出屏幕了!
「我要說一件事,我們從民國十年就決議通過的個稅法案,至今為止,完全沒有執行!」羅文干朗聲道:「既然要糾正逃稅現象,這一塊,糾還是不糾?」
——boom!!!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全看著孔部長!
對啊,你個稅呢?
石娘娘推波助瀾:「一件事是一件事,大家還是分開說比較好。你們逃稅的問題,羅部長自會商議立法,這不能混為一談。」
汪院長也道:「對呀,難不成你們還願意用個稅替代印花稅嗎?」汪美男搓搓小手,「那可是極大的一筆錢呀。」
金總激動得就想說話,背了十來天的稿子,所有字兒都在肚子里蹦,穆藕初一把按下他的腦袋,自己光速加戲:「是的!我們情願交個稅!」他摁住下面亂竄的金總,心知不能讓他說一句話,再多說一句都是極大地激怒孔宋家族,但眾怒難犯,能保護金會長的也只有眾怒,所以乾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替小金會長說了!
穆藕初練過戲的人,聲音格外響亮:「個稅的比例,相信各位大員心中有數,我們為國著想、遵守法紀,但我們也有自己的請願——江浙兩省雜稅太重,以至於棉農、絲農無以為生,國家不許我們以票代銀,可以,要征個稅,也可以!但能否慮萬民生計,將雜稅降低?這也是降低我們生意的成本,總不能叫我們買高賣高、又無現銀,這不是竭澤而漁嗎?」
汪院長驚異地看向他:「說是這樣說,但這不是一時半會能縷清的事情……」
金總:讓我說話!
又來一個手按金總的腦袋!媽的是榮德生!榮老太爺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一份厚厚的提案:「我們已經整理出來了,如蒙不棄,還請汪院長過目。」
——媽的!榮叔叔!那是我寫的提案!
你偷我東西!
孔祥熙也反應過來了,此刻臉上貼了整套調色板,萬紫千紅十分精彩。
這裡不得不提到金總的前女友,就是那位影后,她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演瑪麗蘇,還得是白蓮花大女主那種。這種面向超閑女性群體的影視作品基本核心就一個:蓮花到處受委屈,但蓮花就是不反抗,你問蓮花怎麼辦?放心!有一大群男人為蓮花戰鬥!
金總對她這個愛好簡直沒轍了,感覺這他媽實在很腦殘,這種白蓮花人設的爽點究竟在哪裡?
現在他懂了!
台上台下,哪有金總插嘴的地方?到處地唇槍舌劍,老大爺們都打了雞血了!江蘇地區、浙江地區、甚至華北地區都你一份我一份地遞交請願,又說:「這件事不能怪江浙商會,也不能怪金會長,他拿出這個票據貼現的方案,也是因為銀根緊縮、周轉困難,這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孔部長說國家補貼我們,可是中央銀行為什麼不對白銀外流給政策?這是政府應該做的工作,我們自己解決了,在我們需要國家幫助的時候,國家又在哪裡?」
「金會長才多大年紀,他也委屈,他也苦啊!他抗擊日貨的時候,國家在哪裡?給我們商業補貼的時候,國家又在哪裡?他的錢蓋了學校、建了大橋,現在還要說他為富不仁、處罰他,這也未免太過分了!怎麼不見孔部長你掏錢給錢塘江建橋?」
「你要立法,我們接納。但至少要給老百姓一條活路,印花稅我們一分不少,雜稅請你減下來!」
當蓮花真的好爽!
金總要愛上這種瑪麗蘇的感覺了!
真正精彩的還在後面。
這場長達五個小時的論戰,最終以扯皮告終。政治在有些時刻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但更多時候,它是相互妥協的制衡。扯出來的結果,對江浙商團不作處罰,至於減稅問題和提交上來的議案,「待委員長回寧之後再做考慮」。
金求岳不急,江浙商團不急,因為孔祥熙被逼著在汪精衛和各個金融巨頭面前放話:「只要這個議案通過中央決議,惠及民生,我絕無意見。」
但他忘了一件事。
這個會議令擱置長達十年的民國個人所得稅再度被提上檯面——它根本沒有被廢止,只是一直未被執行。孔部長氣得語無倫次,在汪院長和眾人面前脫口而出:「所有財稅問題,只要合法利國,我都鼎力支持,我希望大家心中有國家!」
說得好,孔部長,國家馬上就需要你。
未頒布的法令需要中央委員會決議,但已頒布的法令卻是所有相關部門份內之職。首都南京市長石瑛同志堅決遵照汪院長的指示,給全國人民做表率,工商座談會的次日,石市長在《中央日報》連發兩個市長通告:《減免小商小販捐款的決定》、及《清查房產契約催繳大戶稅款》。
跟江浙商團的檢討一樣,你他媽也是提前準備好的吧!
不,孔祥熙同志,這是尊重你的意見。
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山東路的孔公館迎來了史無前例的一隊公務員,他們是南京稅務局的稅收人員,由局長鬍忠民帶隊,親自上門跟孔部長討稅了!
孔娘娘可算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了,此時才想起來石瑛跟他提的「調任稅務局長」,日了石瑛奶奶個腿兒敢情你換局長就是安插親信專門來搞我難看?
沒有人知道他孔公館里到底情狀如何,宋夫人亦不聞不問,兩人既不接待、也不出面,門房抵著鐵門道:「孔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如果有事,請回來再談。」
胡忠民受石瑛訓導提拔,虎將之下焉有犬士?半步不退,就叫公車在孔公館前一字排開,公務警務,將孔公館前門後門堵得水泄不通。
謙遜一笑,他溫聲向門房道:「自然,我們可以等。」
昨日孔部長聲淚俱下怒斥的情形,今日在首都市民眼前鮮活上演,大家都看到了——什麼叫磨洋工?這就叫磨洋工!什麼叫逃稅?這就叫逃稅!什麼叫苟存私財?這就叫苟存私財!
你先祖的徒弟的聖人云: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
萬鍾於我何加焉!
孔部長忍得,孔部長的千金卻忍不得,一見稅務官把前門後門統統堵死,孔二小姐激怒道:「好東西!你姑奶奶我在洋校讀書,洋人都不敢拿我怎樣,是不把我母親當回事,還是不把我姨夫放在眼裡?!」踩了鞋,提槍便出,人未出而槍聲已至,勃朗寧手|槍兩發連射圍欄上的照燈,槍法奇准,兩燈霎時應聲而碎。
孔二小姐在玻璃破碎的尖嘯里一夫當關:「誰敢在我家門口撒野!」
碎玻璃劃破了胡忠民的臉,胡忠民輕輕擦去血痕,隔著鐵門,向副官問:「這位是誰?」
副官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孔小姐聽見的水平:「孔部長的千金,二小姐,閨名諱令偉。」
胡忠民微微彎腰,眼神憐愛里雜著戲謔:「你小小年紀,槍法倒是很強。可見虎父無犬女,孔部長好家教。」
其實孔二小姐的「美名」,南京是早已傳開了。雖然年未及笄,卻比她成年的哥哥還會惹事。
千金小姐、嬌縱一些倒也不稀罕,孔小姐卻因為自小的愛穿男裝、愛做男人舉止,叫時人驚詫莫名。她自認女子不輸男兒,揮霍錢財的本事不輸男人,凶蠻霸道的本事更不能輸給男人,舞刀弄槍、混事賭錢,吃喝嫖賭的花樣是一個也不落下,叫金總來比比可能都得甘拜下風。
金總:「哇她還會嫖啊?」
這麼行的嗎?
當時南京流傳這麼一句話:「別神氣,小心出門讓你碰上孔二小姐!」
十來歲的姑娘家能混出這麼個煞神的咖位,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個本事。
彼時求岳和露生在遠處的酒店上拿望遠鏡觀望,雖不聞那頭說了什麼,見她氣焰囂張,都相顧冷笑。露生淡淡道:「可見誰說女子不如男,但如男的也未必個個都是好女子。」
求岳倚窗道:「她比李耀希還像個男孩,可我看她見識胸懷,比耀希差遠了。」
「你覺得她差,委員長夫人卻不這麼覺得。」露生橫斜妙目,「聽榮先生說,這位二小姐很得小宋夫人的喜愛,常常說她有男兒心性,像自己的親生女兒。」
「可見宋美齡也沒有什麼遠見,差她二姐一萬倍。」
求岳心道常聽人罵露生「不男不女的東西」,以前覺得這話賊蠢,一個人兼美於男女的優點,這難道不是好事?今日在孔二小姐身上算是見識了,一個人居然又有男人的跋扈、又有女人的潑婦,真他媽難為了怎麼養的!
女子剛強,不在言行舉止,在於心胸遠見,他此時無比贊同李小姐的話,難道梳個短髮、穿個男裝,就是給女人長臉?女人里有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是給鍾靈毓秀的女人掉份兒了!
且說孔小姐雖然凶霸,腦子卻不傻,聽胡忠民語言譏諷,登時眯起眼睛:「你說誰?你再說一遍?」口中說、手裡就上膛:「告訴你,姑奶奶我手裡的槍可不長眼,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胡忠民不與她計較,被槍指著,也權當無事發生,公事公辦地遞過一張文書:「既然孔二小姐出來了,就請你收好這張催繳單,鄙人南京稅務局新任局長鬍忠明,請轉告令尊,請他儘快補繳稅費。」
孔小姐冷漠地將手向外伸出,胡忠民把催繳單遞過去——她忽然縮回手,稅單兩頭落空,「撲落」一聲,落在地上。
「所以孔小姐是不接這張單子了?」胡忠民鎮靜道:「還是說,孔部長叫你來傳這個話,意思要抗稅?」
孔小姐正眼也不瞧,皮靴踏在稅單上,沓沓沓連踏數下,四周皆是寂靜,她驟然抬腳低手,一槍炸在腳下!
稅單打穿了,火星四濺,彈殼崩飛上天。
胡忠民怒極反笑:「好,既然孔小姐這個態度,那就別怪我強制征繳!」當即向稅警一聲令下:「砸鎖開門,將值錢物品統統搬出,搬到足稅為止!」
「誰敢?」孔小姐估計是白長了個嘴,發聲靠槍輔助,對天又是一槍:「警衛連回娘胎了嗎?!」
警衛早就簇擁在側,只是對面是政府官員,也不見孔部長和夫人發話,因此並無人敢上前,此時見小姐發怒,只得硬著頭皮聚攏起來——圍在孔小姐身畔,為的其實不是打人,是萬一孔小姐真殺人,大家奪槍要緊!
孔二小姐冷笑道:「我父親是行政副院長、財政部長,我姨夫就是蔣中正!你一個剛到任的破局長,世面都沒見過的癟三,你也配見我父親、跟我家要錢?今天你們誰敢進來,我就敢殺誰,進來一個我殺一個,進來兩個我殺一雙!」
「你兩個姨母,一位孫夫人、一位蔣夫人,她兩位都是文明淑女,怎不見你學見半分?」對峙之中,石瑛從車上大步下來,直走到鐵門前頭:「他一個稅務局長,還不配見你父親,那我在這裡陪同等候,不知道配不配?!」
他甚少在高官的宴會上露面,孔令偉一時竟不認得他,見他身材高大、頗有偉貌,說話溫雅里含著矜傲,不知是哪個要員,因此謹慎問道:「你又是哪個?你貴姓?」
「免貴姓石,南京市市長,正是鄙人。」
「……」
孔小姐呆了片刻,一瞬間火|葯桶爆炸原地升天,綠著臉尖聲道:「好你個石瑛,你騙了我爸爸,你還敢往這兒來?!你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膽!」
孔部長出了半個月的丑,連累孔小姐被朋友圈明嘲暗諷地笑話了好多天,此時是生吞活剝了石瑛的心都有,抓著鐵欄杆怒喝:「卑鄙小人!我爸爸多麼相信你!你害得他顏面無存!他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害他?你的心都黑了!」越說越激動,舉槍就射,旁邊警衛官嚇得一擁而上,硬掰她的手腕,勃朗寧又上天了!今天的孔公館免費放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孔部長喜迎稅務局強制征繳,槍聲里夾雜著孔小姐的怒罵:「石蘅青!從你到南京來,我爸爸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你回報他什麼?你這條養不熟的狗!賤人!你們放開我!再拉我連你們都殺!」
一串感嘆號,音響化之後簡直嘆為觀止,更兼無數玻璃崩碎的巨響,門口的欄杆鐵門也不知是阻攔外人還是隔離猛獸了。石瑛恍若未聞,攥著手套靜道:「世侄女,我來不是見你,是請孔部長把滯納的稅款繳齊。你不願意看見我,請你父親出來就是,只要拿到稅款,我們立刻就走。」
「誰是你侄女!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孔小姐炸了又炸,唯恨被一群警衛擁著,只能嘴上叫罵,連踢帶踹拿自己人泄憤,口中喝罵不止:「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家的錢你一個子兒也別想要,拿去喂狗也不會給你!」
「我們可以等。」
「那你就等著吧!等到天荒地老,門口凍死餓死!」此時已是下午四點,烏雲翻滾如夜,北風勁起,已有帶著冰碴的雪花撲簌而落,孔令偉仰頭望天,惡笑數聲:「你們這些要飯的,叫花子!活該在這裡給我家看門,凍死了我自然替你們收屍!」
說著,轉身欲去,立刻聽石瑛在背後朗聲道:「不要傷了孔小姐,她走了,我們砸門開鎖。」又聽胡忠民喝令:「裡面警衛散開,這裡是南京市政廳!妨礙公務,你們可擔當不起!」
「誰退我斃了誰!」孔小姐怒而回身:「你們敢砸鎖?!」
石瑛微微笑道:「孔小姐自然可以在這裡陪著,陪到你父親出來為止。不光你陪,馬上還有市政廳一干要員和報社記者,一起陪你,孔二小姐大可想想,屆時的場面好看不好看!」
「你敢!」
石瑛沉了臉道:「敢與不敢,孔小姐試試就知道了!」
雪越下越大,轉瞬之間已在地上積起薄薄的一層,連泥帶水,十分苦楚。孔二小姐哪肯站在這裡受凍干陪?走了又怕石瑛砸鎖、輸人氣勢。又聽石瑛吩咐胡忠民:「將這公示送去中央日報社,告訴他們,八點鐘不見孔部長,就把這公示發出去,告訴天下人,孔部長帶頭抗稅。」一時又怕他們真的跑走了去叫人,真是來也氣得要死走也氣得要死,心頭激怒,又無話可回,抬手又是一串子彈亂打。
孔小姐土撥鼠尖叫:「啊——!」
露生二人見石瑛孔門立雪,孔令偉在鐵欄杆後面張牙舞爪地亂蹦——要按金總的脾氣,早下去踹這個死丫頭了,金總才沒有不打女人的原則,在金總的拳頭面前不分男女,只分欠揍和不欠揍。只是石瑛事先交代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是我例行公事,你去卻是私闖民宅、嘩眾滋事。」
「……萬一他們真的搞你呢?」
你這說的是什麼粗話,什麼搞來搞去?石瑛失笑:「我是政府要員,自民國建立以來,我石瑛的為人在黨內也是有目共睹,雖然沒有萬貫家財,這名聲卻不是孔家人動得起的——沒人敢拿我怎麼樣,成大事者不能為小事動怒,你要聽話。」
後面一句話,他沒有說——若是孔祥熙真敢火拚,那他石蘅青用一條性命換孔家倒台,也算值得!
因此露生和求岳雖然憤怒,但敬遵石瑛的囑咐,只是忍耐觀望。其時所有江浙商團的首腦無一人返程,都在四面高樓上含怒靜觀,華北西南的豪商們也無一人離去,或在旅店、或在酒樓,俱坐聽傳報,就要看看今天是國民政府說話算數,還是你孔家一手遮天!
天感人意,亦無它可酬,壓城暗雲之下,雪越下越大,飛霜揚絮,一陣一陣的朔風呼嘯,將清白大雪漫天灑向人間。
時間像靜止了,所有人也都靜止了,只有狂躁的槍聲被無邊無際的大雪吞沒,渺小得稍縱即逝。
這裡孔二小姐對天放了無數槍,子彈夾子打完了十來個,花園裡沒一個完好的燈泡兒,只不見石瑛和胡忠民有一絲退縮懼意。警衛連、稅務官,眉毛衣服上全掛了雪,腳邊已經積出了淺淺的一層雪痕。管家急來傳話道:「二小姐,夫人叫你回去。」
孔小姐在外張狂了半日,見父母均置之不理,其實心中早有孤立無援之感,此時聽母親有話,頓覺大喜,將槍向跟班手裡一甩,氣咻咻地推門進來,不料孔祥熙劈面便道:「你鬧夠了沒有?」
這父親一向柔懦,二小姐向來不服他管教,聞言直著脖子道:「我鬧什麼了?爸爸!姓石的耍了你!他在我們家門口撒野!你為什麼不出去?你為什麼不去找姨夫?!」
「他撒野還是你撒野?」孔祥熙按捺怒火,只是臉全青了:「他要多少錢,你給他就是,不要再出醜了,去拿錢給他!」
「父親!」
「丟人現眼,我孔某人怎麼有你這種不肖的女兒?」孔祥熙厲喝出聲:「給他!」
孔令偉從未見她父親如此厲色,一時心中驚懼,轉頭再看宋靄齡,宋靄齡一言不發,只將一對鷹目戾視女兒。
孔二小姐的眼淚奪眶而出,也不再爭辯,疾風似地抓了錢包,一鼓作氣地衝出門來,向門口大吼:「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我看誰敢進來!」
鐵門緩緩打開,萬千目光亦隨著那鐵門緩移,石瑛和胡忠民靜立門前。
二小姐將錢包摔向石瑛腳邊,擦了眼淚冷笑道:「三千塊,姑奶奶我數都不用數,你一個市長,為這點小錢在這裡要飯,丟人至極!」
石瑛鄭重彎下腰去,撿起錢包,撣拂潔凈,方交與胡忠民。轉過身來,他平靜向孔令偉道:「二小姐覺得這很丟人?」
孔令偉不說話,迅速地擦掉眼淚,咬牙看他。
「三千塊,對你孔二小姐來說,只是一點小錢,但這是我南京政府應得的財稅,我身為南京首長,一分一厘也無愧。」他的聲音很低,然而一字一句渾厚得擲地有聲:「為國討稅、為民討養,我石瑛何恥之有?若是百年後仍有人記得今天這一幕,那是我石某人的光榮!」
兩行人隔雪而望,隔著一層茫茫的、無瑕的冷雪,紛揚地、卻未能掩住他的聲音,那聲音是隨著鵝毛大雪,漫卷天中。
並不是每個人都聽見了,但每個人都聽清了。
「可惜庸之聖人之後,卻未能教導你聖人的道理。」
那一夜,南京城被多年未見的大雪覆蓋,銀裝素裹的金陵是一種別樣的肅穆,千家萬戶開門望雪,而更多人記得石市長踏雪而去的背影,像他腳下的雪路,既柔軟,又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