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老懷
房子拿回來了,交給露生修繕打理, 求岳囑咐他:「動作快一點, 不用省錢, 多招工人, 爭取十月份搬家。」
露生未料石市長這樣好說話, 拿著房契十分欣喜, 不禁向求岳甜甜一笑:「果然還是你能辦事, 要換了我們去,不知要求他幾次呢。」
金總受用,美滋滋。
及至聽說要任實業部參議的事情,露生就有些遲疑,心裡遲疑,臉上不好露出來。他心說官場爭鬥非比尋常, 若是過去的金少爺, 那是一點不擔心的, 但求岳這個人性情天真、行事又莽撞, 行走官場的深沉心計他是半點也沒有, 此時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但為工商萬民請命, 這是赤誠報國的忠正之舉, 心中又深以為榮, 因此不肯說風涼話,怕打滅了求岳一片熱情。躊躇片刻,心想自己也都是淺薄見解, 不如叫太爺拿個主意,溫柔向求岳道:「是喜事,但整修房子再快也要半個月,你明兒先去見見太爺,陪他說說話,雙喜臨門的事情,叫他也高興一下。」
金求岳聽了他的話,次日就去中央醫院報喜,果然金忠明聽罷沉吟許久,說:「石瑛是跟著孫大總統起事的老人,此人野心,不弱於孔宋,又恐有分庭抗禮之心,你為什麼總是結交這種悖時逆流之人呢?」
一句話用N個成語,把金總聽得腦殼痛,唯「野心」二字聽懂了,辯解道:「也許他是真的看不慣現在的局勢,要相信總有好官吧。」
「世上哪有好官壞官?」金忠明啞然失笑:「為官之道,不過兩條而已,對上勤謹忠慎,對下隨分從時。你難道沒聽過成王敗寇四個字?站在上風,做什麼都對,落了下風,便是有理也無處訴。其實什麼人做官都一樣,但看他懂不懂這兩條為官之道罷了。」
他一生別無所長,唯善於攀附投機,前人所謂「祿蠹」,正是金老太爺本人,雖然考中舉人而並未封官,從龍起義也沒做上中央委員,但好比蛀蟲熱衷於咬書紙,他的樂趣就是「研究做官」(做不做得好還另說)。唯恨孫子牛心古怪,不肯從政,過去要攀談兩句,還總被金少爺勸「凡事平穩為好。祖父教誨自是明白,但孫兒自知才疏學淺,商賈產業已經應接不暇,何苦以燕雀之才望鴻鵠之高位?不如叫我再歷練兩年。」
往往如此,搞得老太爺十分懷才不遇。
可喜眼前這孫子終於腦瓜兒暢通,雖然時局不好,但到底也知道往上爬了。他自張靜江失意后就一直陪同失意,未想戰亂兩年、政壇終於又起黨爭,居然還是清流和外戚的經典套路,金忠明心道我兒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得意之餘又有憂心,正欲高談闊論,一抒老懷,忽然見求岳呆臉兒坐在一旁,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金老太爺頓時氣悶:「我說話,你聽了沒有?」
金總慌道:「聽了,做官要親近終審,水分從實。」
「……」
金忠明也覺無可奈何,拉了求岳的手道:「我的兒,我是怕你天性善良,別人一攛掇,你就衝鋒陷陣,到頭來全是你吃虧。」
金總乖巧:「不會的,我知道分寸。」
孫子一賣萌,當爺爺的就軟,金忠明氣又消了,握著拐杖道:「罷了,都隨你去!過去打著叫你當官,你十八個理由來敷衍我,現在倒是不待揚鞭自奮蹄。」
金總笑道:「我也三十好幾的人了,你看榮德生穆藕初都有官做,我也弄個官當,叫你老人家臉上有光。」
老太爺倨傲道:「可見這點你不隨我,我十七歲就中舉人,你父親要不是體弱,也是早早就做官,好在你算是大器晚成,三十歲開竅也不算很晚。」
金總心道我他媽隨你才有鬼了,我倆基因就不在一條線上好嗎?想笑,又怕把老頭兒笑惱了,忍著笑道:「爺爺說得對。」
他扶著金忠明下樓散步。中央醫院距行政院不遠,離古剎毗盧寺亦不遠,這樣天高雲凈的日子,能從金紅的秋林間望見毗盧遮那的寶剎。四面安靜,偶爾窸窣一聲,是秋葉輕柔地飄搖落地,祖孫倆沿醫院的花園步道緩行,都覺光陰靜好而人心匆忙,居然許久未曾有過這樣天倫之樂的閑暇時刻。
「最近報紙上很喜歡說你,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金忠明道,「這些弄筆丑角,過去也喜歡嚼你的舌根,你不要理他們。」
求岳就有些慚愧:「有些說得也對。」
金忠明看他一眼:「哪句對?」
「……」
「哪句也不對,你不來是你為家事操心,難道我家的事情,件件都要昭告天下?」金忠明咕噥著,臉上卻是滿意的神情,「頤和路的房子,你叫誰去辦了?」
「露生。」
金忠明又有些不悅,摘過一片槭葉,看一看又丟下:「叫松義去辦,更妥當些。」
求岳不欲和他在這些事上紛爭,實話實說地講:「齊叔叔忙營銷部的事情,還要照顧你老人家。這些雜事,露生擅長,他會過日子——其實今天來也是露生勸我來的,為著我最近沒來看你,他還跟我吵了一架。」
金忠明咕唧道:「這個孩子脾氣最壞,跟你吵架也不是一次兩次。」
「他是替你教訓我。」
「他哪來的資格教訓你?」
求岳插著兜笑道:「替你說話,還要整個資格,你老人家怎麼這麼難伺候?」
金忠明拿拐杖敲他的腿。
求岳心中真實地想笑,其實黛玉獸的鳥脾氣跟金忠明還有點兒像,說不過就動手,動手又沒有戰鬥力。躲著拐杖蹦了兩步,又蹦回來:「石市長的意思,叫我搬家之後辦一個大宴會,我想讓露生也去。爺爺給他一點面子,到時候來那麼多商會的理事,你別當著那麼多人擠兌他。」
正說著,恰見齊松義同兩個護士從樓上下來,含笑向他二人道:「找一圈沒找見太爺,原來和少爺在這裡,護士說該打營養針了。」
金忠明道:「你來得正好,安兒今年要去實業部做參議官,為著這個喜事,石市長把頤和路的房子獎回來了。」他老人家說慣了,外人面前叫求岳仍是「安兒」,吩咐齊松義:「待會拿些新大洋,給醫生、護士,都分分喜氣。」
齊松義應了,連聲道喜,兩個護士推著輪椅,也都賀喜,又謝金忠明賞喜錢。金忠明向求岳道:「我也乏了,房子的事情,你和松義再說說——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他不懂的,叫松義提點他。」又囑咐了幾句閑話,坐了輪椅,和護士回去了。
求岳目送他去了,問齊松義:「爺爺打的什麼針?」
「美國來的營養針,說是能增加免疫力,宋夫人和張老也在用,打過之後,睡得好些。」齊松義笑道:「其實不過是些糖水鹽水,太爺這個年紀,吃補品又怕衄血,用些不相干的輸液,覺得安心罷了。」
求岳知道這年代也沒什麼真正的補劑,說白了都是安慰劑,口中仍然囑咐:「靜脈注射還是少用,宋美齡又不是醫生,她年輕,打什麼都隨意,爺爺七十多歲了,別亂跟風。」
齊松義恭敬道:「回頭我說與太爺,等這一盒用完了,勸他還是吃參湯。」又說:「太爺說房子的事情吩咐我,我聽著好像是白露生在辦這事,不知少爺的意思是怎樣?」
求岳就佩服他這個眼力見:「叫露生自己搞吧,你們倆在一起,他心理壓力大。」
齊松義領會地一笑:「都聽少爺的吩咐。」他見求岳要走,想一想說:「少爺留步,有件事情,要請少爺的意思,也不知太爺剛才說了沒有。」
求岳看他說得鄭重:「啥事?」
齊松義近前兩步:「前陣子三太爺來了幾趟,送了些東西過來,太爺不見他也不好,見了便是沒完沒了的抱怨。」
求岳聽了就煩:「這老東西是欠打了,我爺爺又不欠他,不要說成年、都老年人了,是不會獨立生活還是怎麼樣?他抱怨什麼?下次再來不准他進門,送東西也不許要。」
「三太爺只是抱怨,太爺也並不搭理。」齊松義溫和道:「但有些話說多了,太爺難免吃心。」
「說什麼了?」
齊松義含蓄地說:「倒也沒有什麼,太爺這個年紀了,做事難免力不從心,被人說了也無話可回。只是有一次被鬧得煩了,太爺就親打電話去廠里,問三太爺的棉花為什麼不收,誰知賬房那裡推三阻四,不爽快回話。又問了幾件別的事,工人也不尊重——太爺為著這個,難受了好些天,所以晚上睡不好,才叫醫院給用營養針。。」
金總懵了:「工人不尊重他?」
「太爺問賬,賬房說要先問白露生。」
「……」
金總無語了。
金忠明習慣了家族企業,卻沒料到安龍廠是現代制度管理,什麼事都是專人專項,露生負責財務,老太爺要看總賬,賬房自然不敢不問露生的意思。想來露生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作妖,無非是金忠明覺得自己威嚴受動搖了,一家之長問話,居然還被個家養的戲子卡殼。
再加上這兩年擴大生產,員工都是新來的,當然是只認兩位頂頭的總裁,再者就是陶嶸峻陶廠長,金忠明難免就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
這件事誰也沒錯,觀念問題而已。
但要跟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計較,那也犯不著。
齊松義見他深思,溫和地又說:「少爺自小性格剛強,做事不愛跟別人商量,但規矩還是不落下的。這兩年家裡生意大了、太爺又生病,想來是少爺體貼太爺,所以不叫太爺費神,哪怕規矩疏漏了,太爺也都明白。只是人到了這個年紀,吃穿用度反而不在意了,在意的無非是孩子是否孝順,下人是否恭敬,若是到了這個歲數還被慢待,也就不能怪太爺傷心了。」
這話說得不露痕迹,是很隱晦地責怪求岳冷落了金忠明。
求岳自從和露生吵架,心中原本就歉疚,還有一層別人不知道的隱情,他和金忠明原本是非親非故,冒竊了人家祖孫親情,接管了人家的家業,到頭來把老頭子弄一個架空——金忠明為自己頂罪下獄,疼孫子可是疼得貨真價實。
金總要做個人,別人拿你當親孫子疼,你也得把人當親爺爺孝敬啊。
想了一會兒,他掐滅了煙蒂:「這樣吧,爺爺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齊管家責怪的神情籠不住了:「十月初五。」
金總心道完了,又露餡了,尷尬地擺擺手:「那正好,十月份我們搬回去,不要說是慶祝我進實業部,就是給爺爺做壽。我回頭給廠里開個會,告訴他們不許卡老太爺的問題。等壽宴之後,再請爺爺到廠里弄個視察。」
齊松義的神色鬆緩過來,微笑道:「少爺孝心,不過這樣未免有些做給人看的意思,太爺只是在意他說話無人理會,其實無需這樣大事張揚。」
「別人怎麼想,我控制不了,我愛幹什麼,他們也管不著。」求岳尋不著垃圾桶,就手彈飛了煙蒂:「回頭我還有大禮送給爺爺呢,這點兒小排場算什麼。」
齊松義頗為欣慰,向求岳拱手道:「那太爺盡可寬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