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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良宵

  回了南京,兩人皆有如釋重負之感, 露生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仍是后怕——倒不是怕蔣|介|石拿他們怎樣, 他兩個皆是一樣的脾氣, 天王老子都不怕、只怕爹媽碎嘴巴, 梅先生馮六爺教訓是害怕的, 金老太爺發怒也是害怕的, 但要問怕不怕蔣光頭拿人?


  嘻嘻, 不怕。


  露生只是想起求岳那天晚上痛苦難耐的神情,真是寒毛聳立,又含起一包淚來:「你就是通曉天機,以後也少做這個事情,你不知道我那天嚇成什麼樣!」


  金總慚愧道:「以後不敢了。」叫老婆白擔心。


  「倒不是怪你,」露生說著, 聲音又小了:「叫人心疼。」


  金總的騷心思又上來, 賤笑著問他:「來來來先不說這個, 老子問你, 你那天跟王叔叔說什麼來著?你要跟我做亡魂什麼?」


  露生扭過臉去:「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忘了!」


  「嘿!什麼金魚腦說過就忘?」求岳笑著湊過來, 拿一個糖在手裡顛:「啊行,這個記不住那我再問一個, 之前巡捕來搜查, 你跟他說我是你什麼人?」


  「記不住!」


  「這也記不住?你他媽選擇性遺忘很嚴重啊?」


  露生紅著臉笑道:「你問什麼我就記不住什麼, 問一百句忘一百句!」


  他兩個一個扭過來一個跟過去,360度在個炭爐子邊上扭麻花。


  屋子裡全是米花糖的甜香,跟漿糊一起, 都烘在炭爐子上,焦脆的年節氣味。外頭是細雪初晴,淡藍的碧空映著臘梅的黃蕊,展眼春節到了。


  一年又過去了。


  這段時間是各忙各的,兩個人都忙得團團轉。求岳回句容料理廠子里的事情,給工人們發利市,給親朋好友送年禮——鄭博士摩登的書獃子,娶論文當老婆的,求岳從上海帶了一套水晶的文具給他;石市長清廉,金條的不要,露生斟酌又斟酌,將家裡存的一個田黃閑章錦盒裝了送去,也不是名人題跋,倒是前明的老東西,刻一個「春韭秋菘」。


  梅先生和馮六爺那裡,一個是成套的鳳凰扇面、一個是巴掌大的金雞,他兩個文雅貴人,送的都不是大東西,大了反而失禮,兩樣都是雞,討雞年一點喜氣,心意點到就好。獨姚玉芙受的師父禮,格外隆重,多寶樹、金錢蟾、外加一大捆煙熏的剔了骨的好雲腿,這是取「束脩」的原意。


  餘下的都是親眷,這就好打發了,送了嶸峻和秀薇回山東過年,帶的不過是白酒香煙,給秀薇是呢絨料子、法國香水、外國女人戴的珠寶做的小帽子,李耀希這男人婆沒什麼可打發的,禮物過去,她樂顛顛地打電話笑道:「nice!鑽石煙盒!」


  求岳也笑:「少抽點,大煙槍,別把那個大鑽石熏黃咯!」


  現在不是遊手好閒的大少爺了,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打點。這種逢年過節的忙碌里,充盈的是對生活的渴望和喜悅。年下早上起來,大家都撿一個米,再撿一個錢,放在金蛤|蟆嘴裡,是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多財又多福。


  一點小太平和小安穩。


  求岳和家裡僕人陪著金忠明在醫院裡過節,這也是齊松義的主意,金公館還封著,回榕庄街是委屈了太爺,若說回句容去,金忠明又禁不起這個折騰。倒不如做個官太爺,就在醫院裡消停一點,反正是套房,家裡做了喜氣的清淡菜——髮菜湯、燕窩餃——這些東西富富足足地擺一個小桌。


  石瑛也著人送了許多壽桃年糕,遠近送的禮,擺了一屋子。


  金忠明道:「松義把元成、雲修,都叫回來了?」


  童元成、衛雲修,這些是以前跟著金少爺的老隨從,各自回了老家,齊管家又把他們搜羅起來,現在安排在廠里,做採購和管理。家族企業、尤其是有秘密的家族企業,需要信得過的臂膀來發展壯大,正常的傳統家族是用血脈和婚姻來維持人力資源的調配,金家沒有,所以它需要信賴和忠誠。


  金求岳漸漸地有些佩服金少爺了,他用才能彌補了人丁單薄的缺陷,給自己的爽文基業打了一個很好的基礎,不過想到這一節也覺得自豪,金少爺能做到的,自己一樣做到了,無論在哪個社會,大家都願意跟著敢想敢幹的人走。


  想著,他點點頭,把干桂花煮的赤豆湯吹一勺喂:「感覺他們市場方面比較熟悉,春節讓他們回家過節去了,等開春開市,廠里市場這塊就交給齊叔叔負責了。」


  金忠明看他現在歷練,有些往日能幹的神情,又比往日多些開朗,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口湯:「你今年做得很夠了,家裡不貪這些錢,把你自己的事情主張好——年下可去會會幾個相熟的小姐?」


  會了誰?會了李耀希,哈哈哈哈哈哈。


  金總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爺爺是又想讓他娶小老婆,聽慣了,也不著惱,心裡笑,臉上也笑,抓了爺爺兩個手:「我估計今年就能把金公館拿回來,到時候你老人家也不用在醫院束手束腳了,咱們回家去,重新把房子裝潢起來。」


  金忠明見他岔開話,不大高興地哼了一聲:「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又在忙些閑事!」


  金總:「嘻嘻。」


  當然要忙了,要為露生的復出演唱會好好準備嘛。


  金總懷著直男買口紅的心情,不選最好,但要最貴,揀選南京最豪華的場地,露生聽了只是捶他:「你又不把錢當個錢!不要別的地方,我就去得月台。」


  也好,得月台有紀念意義,就是在這裡出道的,那也就在這裡復出,近水樓台先得月,大吉大利。


  班底、衣箱,全是好的。蘇州聘來絲竹師傅,是為他唱昆準備的,天津聘來鑼鼓和胡琴的師傅,是為他皮黃準備的——白露生還沒有回南京,南京的梨園已經被震動了,因為這些琴師笛師的名字來頭個個都不小,甚至有在崇林社跟過、在楊小樓梅蘭芳班裡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老師傅。


  其實南京早就聽說了消息,知道白小爺在上海跟梅蘭芳學藝,加之前段時間追捕王亞樵,露生一擲千金地買華麗衣裝,五六個大衣箱子送回南京來。


  所有人都在引頸期待,像當年的楚王宮期待莫愁女,也像花船上期待董小宛與柳如是,未聞清音,先動芳名。


  露生是姚玉芙的徒弟,佔了個身份,因此與這些老師傅打交道,倒沒有很為難,和了兩次就都入港。


  只是在斟酌曲目上有些躊躇。


  這樣的老樹新花,聽的不是戲,是聽功夫,因此不編新戲,舊本子有比較才知高低。他已經不是過去的白露生,唱戲不是為了謀生,是為了弘藝,師承有名,所以要顯揚師門的光榮,因此曲目上既要有梅派的新意,也要有陳老夫子的舊誨,還需要安撫舊戲迷思念故人的心情。


  最重要的,這個曲目要符合開春大吉的好意頭。


  所以《霸王別姬》這種是不能取的,太悲切;還魂、紫釵又顯得太過於曲折,並且純是崑曲,顯不出自己的新本事;其實《抗金兵》是很好,但梅先生正在巡演,怎能奪人家的光彩?


  選來選去,居然前所未有地糾結了,拿著一串戲單子,居然不知唱哪個好!


  他這裡選不出,琴笛鑼鼓也就不能配合,都看著白小爺,說「要麼您連唱個十八日,盡顯神威,也叫戲迷們樂一樂?」


  露生搖頭道:「開門紅、滿堂紅,即便要連唱十八日,頭一天的也不能出差錯。」


  愁了兩三日,真正是當局者迷,倒是求岳舉著單子看了一會兒,搔著鼻子道:「寶貝兒,要麼咱們搞個串燒medley?」


  「串燒?」


  「嗯啊,我那個時候明星開演唱會,都會有個特殊的曲目,是把自己的成名曲混成一首歌,每首唱兩段,這樣顯得特別嗨。」求岳把戲單子放在手上轉:「我看你比較惆悵的就是不知道哪一齣戲好,都是各有長處也各有缺陷,要不然咱們不唱完整的一齣戲,就唱最精彩的選段,選兩三個,讓大家過癮,你看這個怎麼樣?」


  其實這倒不是什麼創舉,貴人們做堂會,就是這樣點散出,後世叫做「折子戲」。


  露生有些動心:「可不知這樣是否太標新立異?」


  「哎,我告訴你,後來中央台的戲曲春晚,基本就是這個形式。」求岳笑著,將他鼻子一擰:「再說了,你跟我混,你還怕標新立異?我們倆非主流是第一次?」


  露生聽他說,也笑了。


  就是正月初十,立春這天,白露生在得月台開戲了。


  這一天的開春是真正的名副其實,一聲鶯啼動春曉,雖然不至於萬人空巷,夫子廟也是人潮湧動,用絹花隔出一條彩道,從白天開始就有絲竹清響,喧囂聞於室外。戲是黃昏開的,符合秦淮河夜夜笙歌的舊俗,露生從後台的窗子里看見紅殷殷的一汪太陽,醉卧在秦淮河上,照得整個屋子都是喜氣,燈也紅、帳也紅、珠羅玉翠都是紅。想起姚玉芙臨別前問他:「你記不記得當年跟我說的話?」


  「記得,我說不要千萬人知我,一人知我,就足夠了。」


  「所以為師的問你,現如今你重施粉墨,是為什麼?」


  露生聞言,起身退立,俯身下拜,姚玉芙聽他金聲玉振地回答自己:

  「我要梨園佳藝傳百代,要我師宗耀門楣,要我輩伶人不自賤,要秦淮河上有新聲。」他舉目回望於玉芙,「還要千萬人知我這一顆心。」


  姚玉芙有些熱淚湧上來,摸摸他的臉,把一個點翠鳳凰釵交在他手裡。


  「陳老夫子,當年給我的。」他說:「拿著吧,好好唱——孩子啊,從此以後,不做籠中金絲雀了!」


  外面鑼鼓響了,露生不慌不忙,把鳳凰釵輕輕簪在鬢上,拿起胭脂筆來,把笑意抿到胭脂里。


  他知道外面等著他,千百人的眼睛和耳朵等著他,有一顆心,也等著他。


  夜色垂落,胡琴響了,白小爺出來了,這亮相的一瞬間是全場的寂靜,連秦淮河也寂靜,初升的月亮隱入微藍的淡雲中去,閉月羞花的模樣,看客們聽見珠翠琳琅的聲響,絲綢迎著清風的聲響,伴著秦淮河的槳聲波影,一聲胡琴,貴妃唱了: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他們又看見這個明艷嬌媚的笑容了。


  剎那間月亮出來了,初十將盈而張的明月將漫天的月華都撒在這條胭脂河上,自古至今皆如一的,它曾經這樣迎接柳如是,也曾經這樣迎接董小宛,而它現在迎接的不是花船上挫磨哀愁的芳魂,而是全無拘束的一顆心,秦淮河千百年來就盼著這樣真情真意的一顆心,陳圓圓未曾求到,柳如是也沒有求到,秦淮八艷都蹉跎,可她們現在看見了。


  看客們不知為什麼,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朝見貴妃一樣地都站起來吶喊鼓掌,震天的彩聲,也不是為了白小爺一人,是為了秦淮河上百年來一顆又一顆的芳心。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清聲朗韻,比往昔更勝。


  他們知道他淪落過、破敗過,和秦淮河一樣渾濁了,都惋惜他自甘墮落,也笑話他志向淺薄——誰知有今日,再見美玉現明光,他光彩照人地回來了!


  這一天先唱了貴妃醉酒,然後是天女散花,這兩個戲都是梅先生所授,吉祥意頭,也光艷,看客們就是想看他在梅蘭芳那裡學了什麼,今日饜足!唯獨唱到第三個,這一出不是京腔,在後面換了好一會兒的頭面——絲竹一響,看客們淚也下來了。


  《占花魁》。


  這是活脫脫的當年人、在眼前,顰笑如初,看他扮著花魁,滿面春風地舞袖一拜,清凌凌的聲音誦道:


  「春風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著錦歸——」


  四年了,這四年裡是隨著洪澇和炮火、各種驚心動魄的糟心事,稀里糊塗地過去——檯子上唱的是些什麼?

  秦淮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見優雅靡艷的聲音了。


  這優雅靡艷里又有新的心情,和他們的心情全一樣的,艱難困苦裡要懷著對生活的永恆的期望,永團圓、得鍾情。


  露生在台上拜了又拜——他知道戲迷們的心,戲迷們也知他,這一出崑腔是為了這座城來唱的,亦是為了這條河來唱的,為它李香君的桃花扇,也為顧橫波的九畹圖,為柳如是的月煙柳,也為董小宛的玉骨梅,為南京遺世獨立的這一脈鏗鏘,也為秦淮河萬艷同悲的這一縷柔腸,他生於斯、長於斯,曾經恨它,現在感謝它。


  是雖登高枝、不忘故人。


  前頭坐的、後頭擠的,全抬起袖子來擦眼淚,掏了手帕醒鼻子,淚是喜淚,因為除了眼淚沒別的可以表達心情,啞著嗓子叫好,把秦淮的舊俗都學上來,無數的彩扇、絹花、果子點心,都向台上拋。


  不知不覺地,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居中的那個席位上,那位子上坐的人從頭到尾地沒有離場,茶也不喝,抬著頭,只是看。


  過去他從來不肯坐在這個位子上,因為不願意過分牽連自己和台上人的關係。


  今日他大大方方,坐在那裡了。


  大家交頭接耳地道:「那就是金大少。」


  金求岳坐在台下,早已看呆了,想哭,眼淚流不出來,純粹的欣喜和感動。露生比在上海明艷一萬倍,在上海是活靈活現的妲己褒姒,回了南京,他是蓮花回到清塘里,芙蓉開在秋江上,日邊紅杏倚雲栽,金谷園裡泛崇光。


  想起露生和他初見時那份憔悴若死的樣子,那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如今能夠這樣再臨得月台,誰也沒有想到他能在商場上折騰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創舉,選在得月台就是為了告別過去、重頭、重新、重生地站在這裡。不是獻媚於他人,是他想唱,所以就唱了,這一夜的歌聲是自由的,從今往後的歌聲,都不再委曲求全了。


  他知道露生明了他的心——出身秦淮又何妨?英雄何曾論出身!


  秦淮河給他苦難,也給他生命力。


  他是這條胭脂河的光榮與傳奇。


  求岳怔怔坐在台下,談不上自豪或者喜悅了,心裡迷迷茫茫的,全是愛情,「我居然愛上這麼好的人」,他想,我他媽真幸福。


  想謝謝穿越之神,謝謝傻逼的二十八年的人生,謝謝沒頭沒腦的自己,謝謝愛情。


  終幕了,花魁卻沒和賣油郎一起來拜謝媽媽,花魁頂著蓋頭,唱媽媽的貼兒扶著露生,將全場三謝。


  彩聲如雷,掌聲如潮,謝了又謝,仍不見花魁退幕,眾人心裡全湧起大膽的想法,白小爺就比他們想得還大膽,就這麼鳳冠霞帔地從台上下來了。


  一步一步,走到金求岳面前,露生笑吟吟地把蓋頭扯下來。


  聽見他輕聲問:「像不像?」


  金總心潮起伏,像什麼?不是像!就是洞房花燭——這意思要是再不明白金總的腦子就真是豬了,金總騰地站起來,長手一伸,背起花魁就往外跑。


  ——謝謝了各位!謝謝今天看我成親!

  花魁我帶走了!


  全場皆是沸騰,也不是看笑話了,是看傳奇,看這城裡傳了整整十年的悖世長情今日昭告天下,露生在求岳背上大笑,把紅綢的球兒向空一擲。


  他們跑出得月台去,看見秦淮河上,滿河的良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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