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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齒輪

  很久之前,金求岳就琢磨過一件事, 王大佬是怎麼翻車的。


  從現在的形勢看, 黃金榮和杜月笙都怯他三分, 按照後來影視劇嫖歷史人物嫖上癮的德行, 王亞樵是比杜黃二人更酷炫的存在, 影視劇把黃老闆和杜老闆都快嫖禿了, 為什麼獨獨放過王大佬呢?

  只能說明一件事, 在後來的日子裡,杜月笙和黃金榮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可是王亞樵為什麼會不在上海呢?

  他在上海混得風生水起,做著買辦,又有大輪船,手下萬人黑幫橫行滬上, 沒道理離開這個發家之地。從他為人和政治態度來看, 他對蔣的態度這麼激烈, 應該跟建國后的那批偉人也非常談得來。


  即便到了建國后, 他也應該是越混越好才對。


  綜上所述, 金求岳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


  ——王爸爸很有可能沒等到解放的曙光,就被蔣光頭弄死了。


  因此才湮沒在歷史的卷冊里。


  事實驗證了他的猜想, 11月10日當晚, 整個上海警車呼嘯, 巡捕房封鎖街頭,很快消息就流傳出來,戴笠受命追捕王亞樵, 王宅四面都被巡捕房包圍,只是人去樓空,不見蹤影。


  據說蔣校長拍著桌子斥命戴笠:「懸賞百萬!便是把上海翻過來,也要把他緝拿歸案!」


  這其實是有一點借題發揮,刺殺國際使團,的確是個大鍋,但不至於蔣校長震怒到這個地步,畢竟王大佬幹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了。將心比心,金求岳理解蔣校長的舉動,一個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男人,偏偏又是眾口頌揚的上海灘義俠——名流的輿論都向著他,群眾的民意也向著他,淞滬抗戰,他幫助十九路軍,又刺殺白川義則。


  在國民心中,王亞樵好比忠臣比干,動手殺他,豈不成了昏庸紂王?

  蔣校長忍辱負重,甚至自掏腰包拉攏王亞樵,結果是又被王大佬懟了一頓,顏面無光。具體懟了啥我們不多說了,無非就是罵你這不給力的慫逼,老子不跟你一起玩,請你做個人,不要縮頭王八,差不多就那麼回事吧。


  這個換誰心裡都很憋屈了。


  王爸爸是有點太耿直惹。


  蔣校長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著來個機會,能名正言順地搞死這個不懂事的硬骨頭——機會終於來了,在戴笠同學的積極活動下,斧頭幫活動出了一撮內奸。


  事實說明一切,11月10當天的刺殺,提前有人通知李頓使團不要返回酒店,避免正面衝突。巡捕房守株待兔釣魚執法,在四馬路捕獲了負責刺殺的人員,連夜刑訊,這頭連口供都沒拿到,那頭就去追捕王亞樵。


  日常可能出沒的地方他們全搜了,沒有結果。


  誰也沒有想到,王亞樵就在天蟾舞台隔壁的閣樓上,麒麟童的鹿台恨還沒唱完,王大佬含著煙,斜倚窗口,聽麒麟童冷聲怒唱:「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胡琴高亢的聲音伴著鑼聲鼓點,把巡捕房的喇叭蓋住了。


  這事說來實在湊巧,原來露生在台上早就看見求岳坐著聽戲,看他獃頭獃腦,在二樓上又蹦又跳,心裡害羞,可也高興極了,只是人在台上不能慌張,越發儘力演出。自己唱完了,後面全是比乾和紂王的戲,便在後台張望,看見有人過去和求岳說話兒,兩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露生心裡失望又好笑,心道這頭豬來看我又不見我,耍什麼花樣兒?麒麟童不知他是在看金求岳,只看見王亞樵來了,知道前兩天王幫主過來坐場子,是為這個白露生撐腰,只當王幫主看上了他,笑了笑,拍他肩道:「王幫主來了兩三回,你去說說話,這是禮貌。謝幕有我和紂王就夠了。」


  露生就盼著他這句話,含羞一笑,也不分辯,謝了麒麟童,到外頭打了個電話,問家裡少爺是不是來了。


  周裕在電話里笑道:「少爺本來不教您知道,我偷偷兒告訴您,他住華懋飯店!」


  露生更好笑了,慢悠悠洗了妝,叫了一輛黃包車,不慌不忙地就往華懋來。上了車,又忍不住盼著見求岳,羞答答地叫車夫從小巷抄近路。只是一路上忽然看見好些巡捕,不覺心中奇怪,走到半路,更有槍聲傳來,把露生嚇了一跳。


  那黃包車夫遠望片刻,沉聲道:「這位先生,前面似乎出事了,您還要去華懋嗎?」


  露生莫名道:「當然去,你快走啊。」


  車夫扯了帽子道:「前面那麼亂,我不敢走了,我這車容易被查,小生意不容易,先生,要麼您自己走過去?」


  露生氣得跳下車來,看看黑街冷巷,心想這些車夫好霸道,只是爭執也無益,眼淚汪汪地掏錢,忽然見前面黑影里閃過來兩個人,前頭那個壓著帽子,走得飛快,後面那個不是求岳又是誰?不由得驚喜叫道:「哥哥!我在這兒!」


  他這邊話音未落,脖子上驟然一涼,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壓著帽子那個人疾步上前,猝然奪過匕首,低聲道:「自己人,別動手!」


  露生嚇傻了。


  王亞樵是真拿這兩個小冤家沒有辦法,一個跟在屁股後面,一定要保護自己,保護個屁?另一個更是冤家,後面這個甩不掉,前面這個倒迎上來了!

  白露生是不知道上海的黃包車夫多是斧頭幫幫眾,給他拉車的還是斧頭幫巡街的大頭目。車夫一路上瞧見巡捕房出沒,已知情況不好,聽見槍聲不對,更知道大事不妙,便想放下客人,回幫里通風報信——只是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幫主。


  這頭目見客人迎面看見幫主真容,唯恐他走漏風聲,,所以痛下殺手。王幫主頭都大了,把兩個小混賬一起踹上車,拉了黃包車帘子道:「先往回走!」


  他心知遭人暗算,幫里出了內奸,不然此事不會不成。現在回家也不是、去兄弟那裡更是一鍋端,要往哪裡去?

  求岳猜他是要躲避巡捕,雖然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長話短說,就把情況跟露生說了一遍。


  露生急中生智道:「前面大街被巡捕房設了關卡,過不去了,王幫主,要麼你跟我來,我有地方可以藏你!」


  露生上個月才在天蟾這裡租了這個小閣樓,一個月三塊錢,這是他近日有時加演一場夜戲,怕回去馬思南路再勞動福芝芳開門,所以租個歇腳的地方,迷糊打個盹,早上再回去。


  他在上海往來淡泊,這地方恰恰是藏身之所,一路所幸無人看見,大家神出鬼沒上了閣樓,把門鎖了。


  暫時安全了。


  王亞樵站在閣樓窗上窺望,看見街上巡捕越來越多,自己也不免心驚,倒是這兩個小兔崽子救了自己的命!

  這裡求岳和露生久別重逢,你看我我看你,紅著臉拉手,露生只問他:「你到上海,怎麼不來找我?」


  求岳呆笑道:「不是你不讓嗎?」


  「那你來看我唱戲,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哎呀,哥哥知道你想給我最好的狀態。」求岳搓著爪子道:「可是開花的時候,我也想看,打苞兒的樣子,我也想看。我偷偷看,就看一下。」


  露生抿嘴兒笑了,在他頭上打一下:「獃子。」


  金總也摸著頭笑。


  王幫主:「……」


  王幫主:抽煙.jpg。


  兩個弱智甜到忘我,王幫主痛吃狗糧,本來是舉起火把的時刻,樓下卻是一陣大喊大叫的聲音,叫開門檢查,又有一樓二樓的娘姨抱怨著開門說話,顯然是巡捕到了樓下。沒一會兒便有人急急拍門,操著本地話大聲道:「把門開開!搜查!誰在裡面?」


  露生和求岳嚇得分開,轉頭再看王亞樵——哪還有人影?不知他是怎麼飛天遁地,一瞬間無影無蹤!彼此相看一眼,手心出汗,開了門,四五個巡捕衝進來,里裡外外地搜了一遍,厲聲責問:「你們幹什麼的?」


  露生怯怯道:「我園子里唱戲的。」


  「那他是誰?!」


  露生含羞道:「他是我相好的。」


  金總:「……!」謝謝巡捕同志!

  巡捕又問:「在這裡幹什麼?」


  金總猥瑣道:「這……還能幹什麼。」


  巡捕:「……冊那。」


  他們嘴上雖罵,心中卻沒有太多懷疑,只是剛才聽人說王亞樵從天蟾舞台出來,所以奉命將附近的小樓全部搜查。


  露生和求岳都是衣冠楚楚,此處若是破敗邋遢,尚還可疑,萬幸白小爺精緻男孩,住一個月的房子也收拾得清雅怡人——巡捕見這閣樓雖小,卻是窗明几淨,窗戶上懸著淡綠色的棉布帘子,都打著精緻絡子,床頭供一瓶荷蘭菊,桌上又養著小金魚,滿屋子噴香。要說這是個會情人的兔子窩兒,還真他媽很像!


  只是窗戶開著,嗖嗖冷風進來。


  巡捕看了一圈,沉著臉問:「開窗戶幹什麼?」


  金總心裡一緊,露生卻不慌張,紅了臉輕聲道:「你問他。」


  金總:「……」救命別問我啊我也不知道!


  白小爺扭著衣角道:「爺們兒不就喜歡不在床上。」


  金總真給他跪了。


  巡捕:「……狗兔子。」


  行吧,人家正在辦好事兒,這也沒什麼破綻,幾個巡捕互相看了一眼:「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露生搖搖頭,嬌滴滴道:「哪有心思管這個。」


  金總見對方面色不善,趕緊掏錢:「不好意思,會會朋友,所以鎖著門,幾位買個煙抽,我們還想那個什麼,繼續一下。」他怕鎮不住對方:「我跟馮六爺是朋友,這事兒拜託各位別說出去,啊,給個面子。」


  金總的智商總算上線了。


  這虛晃一槍很是有效,巡捕拿了錢,心領神會,只當是家裡有老婆的少爺在這裡嫖兔子,在露生臉上撈本似地看了好幾眼,把一張通緝令扔在桌上:「要是見到這個人,立刻報告警察廳,有懸賞。晚上關好窗戶,現在在抓江洋大盜。」


  幾個人說著骯髒話,吐痰下樓去了。露生幾乎腳軟,強忍著扶住桌子,滿臉煞白地坐下來,含淚向求岳道:「僥倖剛才沒有沏茶,不然三個茶杯必定露出馬腳!」


  直到巡捕車子鳴笛遠去,但聽得外頭窗戶咔噠一響,王亞樵縱身跳進窗戶來。


  「多謝兩位小友仗義急智。」他收起飛爪繩索,「王某人這裡謝過了!」


  原來他身上隨身帶著細絲擰就的軟繩,一頭是精鋼三爪錨,傳聞中王亞樵飛檐走壁,憑的就是這個東西和一身功夫。


  露生見他無事,淚也下來,溫柔哽咽道:「一點小事不算什麼,只是王幫主你到底犯了什麼事情?今夜這情形非同小可。」


  三人在桌邊圍坐,露生沏了茶來,只沏兩杯,聽王亞樵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求岳和露生面面相覷,不覺愕然——原本只當是小事,誰知這事情鬧得這麼大!

  又看通緝令上,果然是王亞樵的照片,這是早有預謀要加害於他,不然怎能預先準備這麼多傳單?

  王亞樵淡然一笑:「這事與你們兩人無關,牽連進來,不是好開脫的。待會兒我就走,你們兩個,不管誰來問,只要一口咬定沒見過我,就不會有事。」


  露生忐忑道:「我知道不該問您去哪裡,只是王幫主你何妨急著走?要麼容我去外面打聽打聽,風聲鬆了,再找地方落腳也不遲。」


  「你既然幫了我,就是告訴你又能怎樣?」王大佬冷笑著點上煙:「這麼多年他對我也是了如指掌,我偏偏就回家去,看他有沒有這個能耐抓住我!」


  他兩個這裡說話,金求岳插不上嘴,在一邊趴著聽,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揣測,想得出了神,那時候他在腦中聽見一個很奇怪的聲音——齒輪轉動的聲音。


  咔噠、咔噠。


  他以為是露生房間里有什麼鐘錶,看了又看,忽然驚覺這聲音是從腦內傳來的,剛開始只像是手錶的細碎聲響,越轉越沉重,是小齒輪轉開了大齒輪,無數個齒輪轉動的聲音在他耳邊瘋狂作響。這聲音如此真實,是無數人低語的聲音具象起來、變成齒輪的形象。閉上眼,遠看是數不清的血色的齒輪在黑暗裡轉動,發出耀眼的白光,他努力仔細看去,那些齒輪又變成一些似是而非的面孔。


  ——一聲又一聲巨響。


  求岳被轉到要吐了。


  露生見他臉色發白,扶著他道:「這是怎麼個事兒?你怎麼了?」


  求岳抱頭蹲下:「我頭好疼。」


  王亞樵也覺奇怪,蹲下身,抬起他下巴,「我看看,你睜開眼,是吃了什麼壞東西?」


  求岳說不出話,一股翻江倒海的眩暈包裹了他,無數個人在他耳邊大喊,喊了什麼,又聽不清楚,他只是忽然有種怪異的直覺——如果王亞樵今天走了、出去了,那他就會死了。


  他一把抓住王亞樵的手:「爸,你不能出去!」


  王大佬:「……嗯?」


  「不是,王叔叔,你聽我說。」金總顧不上尷尬了,這一會兒他心裡是說不出的怪異和惶惑,這種感覺太強烈了,起初只是聲音,很快地連畫面也有了,血腥極了,他越看越害怕,不由得脫口而出:「有人出賣你,是戴笠要殺你!」


  他捂住劇痛的耳朵,囁嚅道:「你被剝皮抽筋而死。」


  王亞樵臉色也變了,蔣|介|石會派戴笠出手,這是他猜到了的,但他沒有說出來,他只跟這兩個孩子說了行刺不成,卻也從來沒提到內奸的事情,不由得翻手抵住求岳的咽喉:「你聽誰說的?!」


  求岳跪在地上,痛苦難耐,幾乎嘔吐出來:「……我不清楚戴笠是誰。」


  王亞樵厲聲問:「那你到底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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