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陶朱
梅蘭芳所說的「六哥」,即是上海灘著名的金融家馮耿光。他出身行伍, 曾任北洋陸軍標統, 又任袁世凱政府高級參議, 之後投身銀行事業, 此時為中國銀行常務董事、新華銀行董事長。
即便向後再數八十年, 馮六爺也仍然是中國歷史上有名有姓的金融巨子。
梅黨不是徒有虛名, 可以這樣說, 這是當時中國、也是歷來中國史上最傑出的粉絲團體。再也沒有任何一位流量能像梅巨巨這樣緊密團結文化與金融的各界人才了。
他們不僅是繁盛的藝術之花,也是璀璨的金銀之海。
馮先生就是梅黨中核心的核心——也是1932年的中國金融核心,他手中的中國銀行有四億存款,這位巨巨隨便動動手指都能給安龍廠帶來百萬千萬的貸款,如果他高興的話,隨便來個上千萬的風投也是小意思啊。
用金總的話來形容, 這是真正的民國霸總!
金總是真沒想到峰迴路轉, 會有這樣大的機會。他甚至覺得梅巨巨你是不是有點殺雞用牛刀?只是清個兵線而已普攻就好你不要開大啊!
我們只想要個代言, 沒想被錢砸死啊?!
一曲《戰金山》換來真的大金山, 喵噠金總真的緊張到後背出汗。
過去談上億的案子他也沒這麼慌過, 因為過去的錢不是自己掙的錢,自己付出的勞動只有簽字而已。可現在的安龍廠, 是他和露生用汗水和心血一點一滴澆灌長大的。
想到它真的就要起飛, 金總跟他媽要被破處一樣激動。
馮霸總接到梅大爺的電話, 當天下午就趕來了。他比王亞樵年齡還大些,只是生活優渥,保養得宜, 因此望之如三四十許。穿一件光潔的絲襯衫,袖口上別著銀嵌貝母的袖扣,灰色的薄西裝搭在手上,一條細細的白金錶鏈綴著鑽石,從胸前的口袋裡柔軟地垂落。
大約來得急,沒換便服,下班就從辦公室過來了。
眾人見他都稱「六爺」,馮霸總卻只看梅先生,好不耐煩道:「你在家裡不好好休息,改個戲就罷了,又為這些閑人操什麼心?」
梅大爺莞爾笑道:「你要是嫌煩,不來就是啦?」
馮霸總鬱悶道:「那我就回去。」
梅先生笑著拉他:「吃個茶再走?別人面前,六哥不給我一點面子。」
馮霸總挑剔道:「我不喝泡的茶。」
梅先生好像妙玉獻茶,忍著笑道:「知道,給你煮大吉嶺的紅茶,如何?」說著便叫梅夫人:「芝芳看茶煮好了沒有,不要擱糖,叫六爺自己放。」
他兩人說話親密,把金總和黛玉獸看得有點傻。
金總剛從霞飛路逛回來,露生跑到路口去迎他,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馮先生很重要,千萬要禮貌對待——其實也都是剛聽姚玉芙八卦的。這位馮六爺是梅先生的恩人,梅先生能有今日,馮六爺居功至偉,不但花錢捧他的人場,更在許多表演和劇本上為他聯絡人脈,多年襄助,兩人可謂是知音中的知音。時人迷戀梅先生,不免要在他們身上說些閑話,是誹謗,可也是見證,當時就有人寫詩說「梅魂已屬馮家有」,這個「馮」字說的正是馮耿光。
姚玉芙嘆道:「他兩人好比孔明遇著劉玄德,孫策遇著周公瑾,只是畹華身在梨園,又擔盛名,旁人心中妒忌,編許多下流謠言來毀謗他們,我卻知道他兩個知音相惜,這份兒情意豈是庸賴俗人可以理解?」
這種關係讓金總有點眼熟,此時站在馮梅二人面前,忽然有種山寨見正版的感覺。
這是怎麼肥四!
金總跟黛玉獸咬耳朵:「你說他們倆,像不像你跟你那大少爺?」
露生掐他一下,小聲道:「休胡說!」
「真的很像啊,正版plus的感覺。」
露生惱火道:「梅先生才不是那樣人。」
「卧槽……那你是那樣人?」金總要炸了。
露生扶額道:「我也不是!」說著把他掐了好幾下:「你再胡說,我打你出去了。」
金總慫道:「不說不說。」
他倆這頭竊竊私語,那邊馮耿光回頭看過來——他在辦公室就聽梅先生把大致情形說了一遍,心裡有些不以為然,覺得畹華這個人,心地又軟、耳朵又輕,別人說兩句好話,他無有不應承的,傻白甜的總是遭人騙。又想起金世安這個名字,彷彿在哪裡聽說過,再一想,忽然記起這人曾經來中行辦過事情,一副油鹽不進的滾刀肉樣子,嘴裡酸話甚多,手腕卻還過得去,臉上帶笑、做事鋒利,當時他心裡就覺得這人不是善與之輩。
唯可恨是此人把戲子養在家裡,行那等男色之事,叫人說他是「小六爺」,那戲子也沾光叫個什麼「小蘭芳」,哪來的這些沽名釣譽之徒?玷污他馮六爺與小梅的清名!眼前不就是他們兩個?還有臉跑來梅府上打秋風!
只有畹華不長腦子,這些事全不放在心上,光聽「振興國貨」四個字就忙不迭地義不容辭,真把馮霸總氣得腸子抽筋。要罵他吧,當著外人的面,又當著福芝芳的面,算了算了;要說憑梅大爺一句話,就要馮霸總賞這個臉面——
馮六爺心道:「呸!」
他心中不贊成這個援助,又不好直接拂了畹華的面子,看看金求岳舉止粗糙,獃頭蠢腦,這樣的人談什麼振興國貨?不知他何以失了過去的氣度,更覺得這人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稱不上,是敗絮其外,更多敗絮其中,倒可說是一個敗絮的實在貨了!。
想到此節,馮六爺唇邊不禁勾出冷笑。
原本不是刻薄的人,此時偏要刻薄他,記起別人曾說他是劍橋留學歸來,信口用英語奚落道:「要錢是嗎?畹華開了這個口,我也不願意跟你們啰嗦,三萬塊拿著,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他這頭說,梅蘭芳就有些嗔怪地看他,因為露生解釋過,金求岳生了病,所以改了名字,過去的事情完全不記得,想來英語也不記得了,這事兒他也跟六哥說過了。此時馮六爺拿英語問人家,不是有意捉弄人家嗎?
上前一步,就要代為解釋。
金總甚至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英語,因為馮六爺的英語真的很純正,沒有一點亞洲腔,金總在澳洲生活多年,高中畢業后就去了堪培拉,先讀一年預科,才開始混學士,別的都狗屎,英語真的沒問題,因此本能地站起來,脫口也是道地的土澳口語:「馮先生,我不是來騙錢的。」
馮六爺眼皮抬起來了。
金總心知馮耿光根本不會給他投資,用外語就是不想令梅先生難堪,要他們知難而退。
金總偏要順桿爬。
「就算要給我投資,也應該先聽聽我的項目報告吧。」
梅先生:「……哎呀。」
白小爺:「……!。」
馮六爺:「……唔。」
馮霸總有點意外,馮霸總玩味地摸摸下巴,下一句換了日語問他:「閣下準備了項目報告,那就拿來看看。」
——巧了,金總唯二會的兩門外語,除了英語,就是日語。
這事兒說起來還很噁心,金海龍後來娶的那位二奶,就是日語翻譯,2000年前後中日外貿急劇升溫,海龍要跟不少日本客商打交道,金海龍甩了兒子的學姐,勾搭上了還在念大學的小二奶,聘她做翻譯。
她為了接近老的,經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給小的「補習日語」——金總當時對階級敵人完全沒有敏感性,還覺得這個小姐姐身嬌體軟人又甜!
就這樣,他學會了一口鹹水鴨味兒的日語,可能聽上去還有點兒關西腔?
沒想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於是馮六爺驚訝地聽他用一口不大純熟、但很清晰的日語,慢慢地說道:「我來這裡的本意,是想找梅先生為我的產品做個宣傳,沒想到能見到馮先生,更沒有想到會變成項目投資,所以我沒帶書面報告。如果馮先生有耐心的話,我可以現場給您介紹和演示我的項目內容,這是一個中國前所未有的新商業模式,我相信它不會令您感到失望。」
這個日語還是跟英語雜交的,所有想不起來的單詞都用假名式英語代替。
馮六爺聽得一頭省略號。
好容易說完,金總崩潰地擦擦汗,換了英語道:「可不可以繼續用英語談話,我真的不喜歡說日語。」
「日語怎麼了?」馮六爺似笑非笑地,英語也不用了,就用漢語問他。
「跟鴨子叫一樣很難聽啊。」金總實話實說:「而且我這種塑料日語,算了吧,再說日語羅里吧嗦的,英語說五分鐘的事情,日語能說半小時。」
金總自認做不到腳盆雞那個嗶嗶嗶的語速啊!
梅先生掩口而笑。
大家不知道為什麼,全笑起來了,馮耿光意料之外,又聽他幾句話條理清楚,態度也懇切,不知不覺氣也消了,只是霸總形象不能崩,大家都笑,就馮六爺冷漠地喝茶。
須臾,他將細瓷描金的百合杯輕輕放回茶碟里:「那我就洗耳恭聽,請你把這個新商業模式說一說。」
金求岳就等他這句話。
過程就不說了吧,大家都懂。金總才幹或許不足,忽悠技能是點滿的。
馮六爺猝不及防地被演示了一遍mebike,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從金求岳和他英語交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這人不是個草包,劍橋回來的沒有草包——只是沒有想到劍橋這種循規蹈矩的地方,會培養出這種敢想敢幹的學生,這人不像是英國回來的,倒很像野蠻的美國人,賺錢不擇手段,但又充滿天馬行空的奇想。
這個商業案,一方面的確能打擊日貨的氣焰,另一方面,它也真的是一個撈金的騷主意!
馮六爺越聽越喜。他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對日商的手段再熟悉不過,它們不僅頑強,而且認真——投身商海這些年,他和日資幾番過招,有輸有贏,要真說找一個剿滅日商的辦法,實在難之又難。
可眼前似乎就是希望!
馮六爺琢磨又琢磨:「這個mebike是什麼意思?我自行車?」
金總臨機應變道:「就是隨便取的名字,意思是有了這個循環毛巾,還要什麼自行車啊!」
馮六爺:「……」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算了,只是個名字,叫貓叫狗都無所謂了。
他素來謹慎,哪怕心中動意,面上也絲毫不露笑容,平心靜氣地問道:「說得很好,但這種毛巾有沒有?我需看過才知你所說的究竟是否可行。」
求岳與露生欣喜對望——這個準備他們當然有!
從句容來的時候,露生就特意帶上了兩條緯編毛巾,一條完整的,一條梳開的。這毛巾在旅行箱里揣了好多天,他們自己用的毛巾也是緯編新產品。求岳就從屋裡捧出兩條樣品,送到馮六爺眼前,自己將梳開的那條拆線給馮六爺看:「我們做過很多次實驗,機器都已經改裝完畢,消毒環節也有專人顧問。」
「消毒顧問是誰?」
「湯山軍醫院的副院長,鄭海琳,他是德國哥廷根大學的醫學博士。」
「哥廷根……這倒是確實的名校。」
馮六爺靜靜地盯住毛巾,把它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帶樣品,因為金求岳說得這樣細緻、懇切,一個有素質有野心的商人,不會不把樣品帶在身邊。只是看到緯編毛巾的效果如此理想,再摸一摸它柔軟的質地,好像絨緞——眼中不禁放出光芒。
這倒不是為求岳感動,也不是前後反差驚喜意外,純粹是他商人本性的見獵心喜。
這東西真的有市場!
馮耿光沉默良久,抬首向他的小梅道:「畹華,六哥錯怪你了。」
梅大爺捧著茶杯,歪著頭道:「你剛才肯定又在心裡罵我,我難道是不長腦子的嗎?」
求岳和露生都有些呆,只是心裡也知道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了,聽這二位話裡有話,雖然不懂、卻也不問,高興得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眼神里誇獎對方「你的功勞」。
求岳撓撓頭,就把買來的蛋糕拿出來了,此時姚玉芙送了葉玉虎先回去,少了兩個人,多了個馮六爺,福芝芳便道:「兩塊兒都給六爺罷。」
馮耿光也不推辭:「剛才我就在想,紅茶沒有蛋糕,不是完整的下午茶,又怕芝芳麻煩,所以沒有說。」
大家豐豐富富,吃了一頓下午茶,馮六爺不愧是霸總,放下銀叉子,霸總本色地開價:「蛋糕挑的不錯,你要多少貸款,一千萬,夠不夠?」
金總:「……」
你們大佬都這麼可怕的嗎?唱戰金山給引薦銀行行長,買蛋糕給一千萬貸款,做人不要太隨意啊!朋友!
很過分的好嗎。
……這麼過分的態度金總願意獨自承受!(劃掉)
貸款是意外之喜,恰恰也扣中求岳這兩天冒出的新主意,他看看梅先生,又看看露生,突然用英語道:「馮先生,我不需要那麼多錢,我有一個想法,我說給你聽。」
馮六爺稍稍一愣,求岳端著蛋糕盤子,溜到他身邊去。六爺聽他用英語悄悄說了一遍,撫掌大笑道:「真是好主意!過去就看你做人狡猾,這個狡猾的主意很痛快!不過照我的想法,還可以這樣——」
他二人英語嘰里咕嚕,越說越來勁,梅先生和露生卻是面面相覷,看他兩人神情,倒像是密謀什麼奸計,兩個人臉上全是奸笑。梅先生粗通英語,不過是日常交際會說兩句,露生更是一竅不通。
梅大爺不悅道:「噯!噯!中國人說什麼鳥語?我們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了!」
馮六爺不耐煩地揮手:「不給你聽!」
梅大爺怒道:「哎呀,這是我家呀?再說英文,去院子里站著!」
馮六爺拉著求岳就走:「站著就站著!我還要出去呢。」
此時馮六爺也不覺得金總草包了,也不覺得他敗絮了,看他哈士奇的狗樣都覺得是忠厚了!馮六爺心道畹華的眼光果然不錯!畹華看人就是準確!畹華很聰明!
露生見他真的走了,囁嚅拉梅先生的袖子:「梅先生,這……」
梅大爺撲哧笑了,一手攜了福芝芳,一手攜了露生:「隨他去!咱們吃蛋糕去,把他們的全吃光!」
那天馮耿光拖著金求岳,一路在馬思南路上邊走邊說,兩人像春去秋來往返的雁,把這條幽靜的短街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
其實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的感情用事,不是為小梅,而是為自己心中一股鬱鬱不平的心潮。他在那條路上走著,和求岳聊著,心裡想起的是自己幾十年來漂泊跋涉的人生。
他去日本的時候,是日本最蓬勃朝氣的時代,也是中國最風雨飄搖的年月,明治維新令日本帝國萬象更新,光緒變法卻是失敗、失敗、又失敗。他是變法和新政里出去的那一代學子,忍受著日本人含蓄又尖銳的傲慢,從那裡帶著希望回到中國。
中國曾經燃燒起希望——當它舉起民族、民權、民生旗幟的時刻——那時他是懷著多大的希望,希望它能蘇醒啊!他曾經代表清政府,又親手推翻它,他曾經為袁世凱效命,又親自反對他的帝制,他和中國一起跌倒、一起爬起來,為它放棄戎馬,投身商海。唯在商海中才更知世態炎涼,政府要錢、軍閥要錢、人人都要錢——他一手經營了中國銀行,王揖唐來搶、張作霖來搶、現在宋子文也要搶!
馮六爺篤信一句俗話,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百萬金帛能換來江山永固,自有范蠡為越王出謀劃策。
陶朱有待,只是越王何在?
北洋政府拿了錢,割讓青島,喪權辱國;張作霖拿了錢,東北淪陷,成了偽滿洲國;宋子文拿了錢,一二八上海炸得慘不忍睹,眼看抗戰有望,偏偏又議和!
馮六爺時常回想起自己在家鄉從軍的日子,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如果能讓他再回到那個時候,再參加一次革命,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又會怎樣呢?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可憐白髮生!
所以他看見還很青澀的梅畹華,扮演蘇三登台亮相,心裡湧起的一樣的感時傷懷,是哀蘇三的不幸、無人訴解,也是哀自己的鴻鵠之志、無處可投,因此也哀憐這一枝小梅的幽香獨立,無人來嗅了。這麼些年世人譏他、謗他、怨他笑他,此中心事,誰人可解?誰人願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生不完滿的,唯有戲里可以完滿。
金求岳走在他身邊,漸漸不聞他說話了,回首看他,馮六爺一人孤獨行於桐蔭之下,茫茫暮色里,他看上去依然很年青,滄桑的是夕陽和心情。
求岳駐足等著他。
馮耿光行到他面前,緩緩看他一眼,無頭無緒地漫聲問:「畹華的戲,你覺得最好是哪一出?」
金總懵了,金總文盲,金總覺得應該是「每一出」。
六爺淡淡笑道:「我覺得曾經最好是《霸王別姬》。」
金總馬屁道:「《抗金兵》會更好的。」
馮六爺不吃他這一套,冷笑兩聲,和他並肩而行,邊走邊道:「我過去見過你一次,那時心裡很瞧不上你,現在你比過去像個人。」
過去的金世安,總讓他想起宋子文和王揖唐,想起這些工心好謀之輩,他是早就看厭了這種人,反不如畹華一片天真。其實眼前這個金大少也算不上什麼好人才,他的生意也是小生意。馮六爺是如同憐惜當初的梅畹華,憐惜這一點國人的奮發圖強。
能讓他心中的火不至於熄滅冷卻。
他看向金求岳:「我只是很好奇一件事,你和鐵錨無冤無仇,他們燒的也是三友,你何故要這樣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這話問的是個套子。
金求岳聽不出他話里的套子,本想有一說一,只是千言萬語,說得疲倦——抗戰愛國,誰不知道?唇亡齒寒,誰不明白?今日紡織業退讓,明日行行業業就都會退讓。就如張治中將軍所說:望能以熱血頭顱喚起全民抗戰,抗擊強權,衛我國土。
商場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國土。
這番話他跟石瑛說過、跟安龍廠的工人說過、跟王亞樵說過,說得自己都審美疲勞了,因此馮六爺問,金總乾脆就說一句話:
「看它不爽,怎樣嘛?!」
馮六爺:「……」
如果求岳貼金戴銀,將自己美化一番,他心中還真就不大瞧得上,萬不想他耿直如此,「看不爽」——好匪氣的三個字!
馮耿光忍俊不禁,胸中悶氣忽然消散,樂了一陣,笑出來了。
金總好奇地看他:「馮先生你笑什麼?」
馮六爺笑了半天,揉著眼睛道:「我笑你文墨出身,卻一身土匪的習性,難怪能跟王亞樵這種人混到一起去!」
金總嘟囔:「王叔叔挺好的啊。」
「王叔叔?」馮耿光更好笑了:「他比我年紀還小,你叫他王叔叔,你叫我什麼?」
這可把金總問住了,金總心道要真按年紀,我他媽應該叫你馮爺爺爺爺爺爺啊。
摸摸鼻子,金總笑道:「叫你馮六爺唄!」
——六個爺,沒毛病!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路的盡頭,盡頭是無盡的夕陽,金紅色的一片黃昏的天。
上海的天空是低矮的天空,因為城市摩天,所以天低雲近,深藍的天和淡金的雲都在眼前,垂手可得的模樣。這是個想讓人踮起腳尖的地方,踮起腳尖就能摸到天,夏季里澎湃的江風吹來,呼啦啦、呼啦啦、叫人心中凌雲欲去,聽見出海的輪船鳴著長長的汽笛,從黃昏里遠去。
那樣漫長的汽笛,充滿野望,一聲又一聲,終匯成一場不計歸來的揚帆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