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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狙擊

  金求岳很小的時候,他老爸就給他講述自己傳奇的炒股歷史。當時的滬深上證可謂大起大落, 金海龍原話是這樣說的:「很多人擠破了頭, 傾家蕩產地進去炒, 最後想跳樓的天台都擠不下。」


  父親的輝煌心路, 金總未能全面感受。不過想跳樓的心情, 這一個月他是充分體會了。


  金總記得他老爸當時意味深長的表情:「我告訴你, 真去跳樓的, 反而不是那些一賠到底的,跳樓的都賺過,而且賺得多——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大起之後變大落。」


  齊松義之前回南京,是受了求岳的囑託,去訪查江浙一帶目前的原棉市場。當時的金總還蠻有自信,跟齊松義慷慨道:「你不需要掩飾自己來自安龍, 如果有便宜的棉花, 就直接參与競拍。」


  調查結果是意料之中的不樂觀。


  但不樂觀的程度遠在意料之外。


  兩三天里, 齊松義的電話接二連三地打回句容。金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現在很多人在炒作原棉, 因為知道我們廠子急需原料, 國內商人在炒,日商也在高價收購。南京這邊的原棉幾乎要趕上細紗的價格了。粗紗更不必說, 三倍於往年。」齊松義在電話里說:「往年這個時候沒有這種情況, 今年這次棉紗暴漲, 全是我們刺激的結果。」


  安龍廠缺貨,眾所周知,這種時候截斷原料, 差不多類似娛樂圈的「防爆」。這一波安龍如果資金斷裂,對日商來說是打擊報復的機會,對國貨而言,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接桿上位的時機。


  停戰協定只能阻止日軍對領土的侵犯,但阻止不了日商舉著和平貿易的大旗繼續攪亂國內市場,日商擁有先進的設備、雄厚的資金,態度甚至比之前還要囂張。


  齊松義沒有告訴求岳,他在上海的棉紗行市上見到了鐵錨的在華經辦,對方名叫加藤利昭。他很客氣地和齊松義握了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原來閣下就是安龍的代表,不知閣下有否聽說過,最早將毛巾帶到中國的,就是我們四國的鐵錨。」


  他的漢語相當熟練,帶著一股東北的碴子味兒,齊松義不冷不熱地讓他握了手,淡淡道:「未曾遠赴重洋,只知日本與琉球,不知四國是什麼地方。」


  那批棉紗當然也被鐵錨高價拿下。


  金求岳想起鐵錨陰魂不散,燒掉了三友又來炒棉紗,心裡噁心了好半天,但他不認為搶貨的國內商人有什麼不對,who can who up,no can no bb。大家出來做生意是養家糊口,不是為了作秀,原料又沒跟安龍廠三生有約,誰有錢誰就拿。


  只是國貨現在就急於內訌,令人失望,也未免愚蠢。


  鐵錨的意圖很明顯,它在用傾銷的手段吞食國內市場份額,可以預見,這場棉花的高價炒作,最終的結果是鐵錨獨佔銷售終端,而國內的紡織業淪為初級產品(粗紗)製造者。如果金求岳現在能夠穿越回21世紀,翻一翻民國經濟史,他會知道,曾經的鐵錨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擊潰了國貨毛巾行業,最終制霸了東亞消費市場。


  還是那句話,情懷不能當飯吃,吃也只能吃三個月。


  齊松義問他:「少爺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求岳咬牙道:「商業戰場,價值說話唄。」


  金總始終相信,對策是在實幹中撞出來的。有些策略雖然蠢,但是你不得不執行,因為蠢辦法也是硬辦法。眼下唯一的對策就是督促研發部,盡量提升毛巾品質,鐵錨的特點既然是柔軟,安龍不妨走另一個方向,那就是結實。


  把成本壓低再壓低,民國消費者的觀念趨向於保守,開發更便宜、更耐用的產品,也許能跟鐵錨打一個回合。


  從六月到七月,他一面在廠里熬著酷熱,和研發部日夜攻堅,一面帶著周裕去拜訪金二三四五六太爺,挽救一下今年的原棉庫存。


  兩邊的情況都不理想。


  毛巾的耐用程度取決於棉紗的支數和機器的精密度,兩個條件其實是一個結果——都是在變相地提升成本。


  這條路越走越窄。


  他問技術部的孫主任——就是三友之前那位姓孫的提花師傅,「過去鐵錨不是打不過三友嗎?過去的原料戰,咱們是怎麼打的?」


  孫主任嘆口氣:「金少爺,你以為三友的倉庫是為什麼才被燒?就是因為三友長年屯著棉花,兩邊打了三四年的原料戰,日本人耗不過我們,就燒我們的倉庫。」他望望窗外:「好在咱們廠也有自己的棉田,少爺不用太擔心。」


  金總心裡崩潰,大叔,棉田不是我的。你早說是這樣,我上個月就該把棉花訂下來啊!

  哪怕挨雹子我也認了啊!

  當時他心裡就有很不妙的感覺。


  他帶著周裕,急三火四地去往鎮上——果不其然,棉花還未結鈴,那邊已經哄抬訂購,每個老太爺的答案都是「賣光了」,金孝麟更是幸災樂禍地把他擠兌了一頓。


  問賣給誰,眾人都道「姚廠長來付的款。」


  姚斌人不在家,說是去山西了。


  金求岳沒心情問候姚斌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姚斌背後站著誰,也許他投靠了日本人,總而言之,眼下句容這波沒成熟的棉花已經不屬於他了。


  聽說姚斌遠赴山西,他身上幾乎爆出一層冷汗。


  對於1932年的中國而言,新疆還沒有被開發,山西、通州、江浙,這三個原棉生產基地控制了整個中國的棉花市場。


  江浙的市場已經上天了,姚斌又去了山西,可以想見,這三個市場是同頻率同脈搏的。


  全國的棉花都瘋了。


  後悔、尷尬,自己太小看了民國商人的敏銳度,他們確實沒有互聯網,但他們至少有電報和電話,這已經能夠保證商業消息在一夜之間飛遍全國各地。自己悠閑地談了一個月的戀愛,還想著情場商場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一張包抄的網已經在他背後展開了。


  想要安龍死的,不光是日本人,還有他的手足同胞。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年初的這一波狂賺,讓國內棉紡織業同行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自己看錯了形勢,這根本不是價格戰,而是一場裡應外合的原料狙擊戰。


  這就是國家貧弱的痛苦,反之,他現在更深刻地理解到國家強盛的好處。一個有力的政府會在這種時候執行強制性的管制措施,打擊惡性競爭,用關稅限制進出口,甚至使用貿易戰來互相制裁。在21世紀,美國金融界將這種策略稱為「國家資本主義」,中國人的說法,叫「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經濟」。


  但現在的國民政府做不到,也無暇顧及。


  前面是鐵錨虎視眈眈,後面是捅刀的同胞同行,所以擺在面前的又是老問題,先攘外還是先安內?


  要麼單槍匹馬,跟鐵錨死磕,要麼,說服國內的紡織行業,聯合抵制日貨。


  金總:「……」


  如果眼前的這些國貨商家真能看清局勢,就不會做出跟風炒作的傻逼行為了。


  做生意不是作秀,這是他自己說的。


  民國的商場,並不比21世紀溫柔,它缺少有力法規的約束,只會比當代社會更血腥。


  他和露生在家裡對棉花賬,房間里轉著一個小風扇,吹著冰盆子,上面撒了碎薄荷,取涼,也提神醒腦。露生右手搖一個八角扇子,左手把存棉並粗細紗羅列出來,把齊松義報知的棉價也一併明細列出。用的都是新記法,方便求岳能夠看懂。


  原棉還剩兩千多件,棉紗寥寥無幾。


  求岳見他左手執筆,不由得驚奇:「你原來是左撇子嗎?」


  露生嫣然一笑:「我是兩個手都能寫字。」


  「卧槽,牛逼啊!」


  「這有什麼了不起?」露生不以為然:「成天關在院子里,閑也閑出病來,我就試著左手寫字,慢慢的就寫慣了。」他放下扇子,換右手寫了一遍「求岳露生」,左手又寫一遍「求岳露生」,兩邊字跡大不相同,右邊是黃山谷的行楷,瀟洒峭拔,左邊卻是簪花小楷,圓潤柔媚。


  偶然閑情雅緻,兩人不禁相視一笑,求岳摸摸露生的臉。


  「寶貝兒啊,明年我們可能要涼了。」


  「涼了?」


  「就是失敗了。」求岳鬱悶地吐氣:「我還想再去一趟通州,如果只靠兩千件棉花苟延殘喘,明年是一定死翹翹。」


  他艱難地看看露生:「我想讓你留在家裡,幫我看著廠子。」


  露生靜靜地瞧著他:「你是不想讓我看見你碰壁。」


  ——黛玉獸真的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到讓人心酸。


  金求岳忽然有種想落荒而逃的感覺,成功和失敗都來在一夜之間,但成功之後的失敗真的太刺激了。棉價被炒成這樣,要維持今年的生產,就要想辦法融資,但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安龍的笑話,向誰融資?

  他原本的計劃是趁著夏天打一波價格戰,然後順理成章地轉型廉價,誰知鐵錨迅雷不及掩耳,利用原料,把他們轉型的路掐死了。


  心態崩了。


  露生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問他:「咱們會輸?」


  他回答他:「也許會。」


  「就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他說:「所以我要去試一試。」


  幾隻細小的飛蛾從窗子的縫隙里鑽進來,圍在電燈上,撲閃著翅膀,飛進燈罩里。頭一個燒焦了,后一個仍然撲上來。


  電風扇轉著夜風,靜夜清涼。


  露生忽然伏在桌子上,撒嬌道:「明日就走,今晚你陪陪我吧。」


  兩個人其實都沒有什麼情緒,也沒有慾望,只是覺得很孤單,是一腔孤勇無路可去的孤單。求岳默然地笑笑,把他打橫抱起來,放在床上,自己蹲在床邊。好像過去在榕庄街,他哄他吃藥的樣子。


  「我想聽你給我講講故事。」露生道。


  「講什麼?」


  「講你崇拜的那個什麼,馬雲,還有馬化騰。」露生卧在枕頭上,貓一樣歪過臉來:「他們有沒有挫折過?」


  「有啊,有的。馬雲自傳我讀過好多次,他最初開始推廣電商,大家都說他是騙子。」


  露生臉上是極認真的好奇神色:「那他後來為什麼成就了呢?」


  「靠堅持。」


  「靠堅持?」


  是的,靠堅持。


  求岳心中忽然一陣溫熱,他知道露生是在含蓄地勸解他。男人都有自尊心,再沒有什麼是比在戀人面前失敗更丟臉的事情了。而露生記得他說過的所有智障的話,也記得那些素未謀面的商業大佬的名字。


  因為是他崇拜的,所以他也記住了。


  溫柔不是問你一句「難過不難過」,是潤物細無聲地讓你覺得自己不孤單。


  彷彿回應他的心事,露生輕聲又問:「那麼,你那個時候,全國商人可是齊心協力,互相不競爭?」


  「當然不是,馬雲有阿里,馬化騰有騰訊,劉強東有京東,王健林有萬達,其實他們之間爭得很厲害,海龍對他們只能避其鋒芒,從來不敢正面對抗。」金總忽然覺悟:「其實如果我爸當年敢跟王健林拼一拼,真說不準現在誰是首富。」


  露生笑道:「是啊,自古生死見英雄,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刀光劍影,何來天下第一呢?」


  海龍就是輸在不戰自潰,所以只能偏安華東,做個土財主。馬雲失敗過,馬化騰也失敗過,他艷羨的每個大佬都曾經有過摔跟頭的經歷,被全國人民在線熱嘲。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露生並不說什麼開導的話,只是嬌懶道:「你給我說說你們那時候做生意的故事,聽上去真有趣兒。」


  金總床也忘了上,就地坐倒,事後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和傻逼沒有二樣。男朋友叫你講故事,你就真的開始講故事了!


  那時他心裡豁然開朗——錢不賺就不賺,原料可以高價吞入,陣地不能失,不能把這塊市場拱手讓給鐵錨。日本人賠得起,自己也賠得起,死磕就死磕。


  要是連磕的勇氣都沒有,談什麼做英雄?


  他想為露生做個英雄,死了都要愛的那種。


  露生在他無窮無盡的21世紀商業故事海吹里,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不見求岳的人影,知道他已經收拾行李,奔赴通州了。


  床頭留著一張紙,是昨晚自己左右同書寫的名字,上面毛筆歪歪扭扭地添了兩個字。


  看了又看,寫的是「愛你」。


  總共就倆字,還寫錯一個。


  後面畫了個豬頭的表情包。


  露生托著這張紙,不覺笑起來。看看窗外艷陽高照,碧空明朗如洗,是早上下了一陣小雨,現在放晴了。


  丁廣雄在外敲著窗欞:「小爺起來沒有?若是起來了,少爺吩咐我隨時跟著您。您是去廠里,還是在家消遣?」


  露生輕捷地跳下床:「去叫翠兒打水,咱們廠里去。」


  他得為他做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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