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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書信

  鍾小四從牆頭輕巧地躍下來,露生見他今天頭梳過了、臉洗過了, 衣服也是乾乾淨淨的, 顯然是專程要來拜訪, 心裡有些樂。看他敏捷從容地過牆, 彷彿一隻剛長成的小鷹隼, 是介乎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特殊的俊美——身體已經是男人的身體, 態度卻是孩子的態度, 眼睛也是孩子的眼睛,烏溜溜的瞳仁很大,其實仔細看來還有一點顧盼多情。


  他是沒有什麼好教養,也沒有什麼書卷氣,村頭村腦的,二愣子的行徑, 只是人生得可愛, 所以倒像野馬野貓, 傻乎乎地逗人喜愛。


  露生懶在榻上, 招手兒叫他過來, 心想這孩子若是放在高門大院,恐怕就長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佳公子, 若是長在秦淮河上, 那就不知招徠多少狂蜂浪蝶了, 還好是這樣鄉村裡長大,溫柔沉默的,反而看不出淺薄。他這會兒正好閑得發悶, 需要一個不解人事的小可愛來給他解悶,松鼠這點不如人,人是會說話的。因此見他爬牆也不惱,指一指小石桌上的桃子丁:「蜂蜜澆的,涼冰冰的好吃,你拿去吃吧。」


  鍾小四咽了下口水,沒敢拿。


  露生懶洋洋地抬手,將果子朝他手上一放,又指一指自己旁邊的石凳:「坐下吃,你今天歇班?下次來玩,從大門進,你翠兒姐姐認識你,叫她給你開開門。」


  他聲音也是軟綿綿的,輕飄飄的吐著香氣。穿一件月白綾子的家常衣服,下面散腳褲子,人橫在竹榻上,一腳掛著半舊的淡墨色的緞子軟鞋,另一個踢在旁邊,露出雪白的一隻腳。


  鍾小四從沒見過白總管這個模樣,說不出哪裡不對,只是特別……嬌媚。


  他看露生臉上潮紅的兩片紅暈,小心地問:「白總管,你中暑了嗎?」


  露生長長地伸一個懶腰,似笑非笑地慵道:「那倒沒有,夏天就是這樣。」他看小四今天穿得整齊,溫柔笑道:「人靠衣裳馬靠鞍,打扮打扮,居然是個小公子呢。」


  小四聞見撲鼻的一陣幽香,混合著溫熱的肌膚香氣,心裡跳得像揣活兔子,明明白總管是個男人,怎麼忽然讓他想起好些女孩子的臉,勾魂攝魄的樣子,獃獃地坐在旁邊,有點心蕩神馳。忽然看見自己送的那個大松鼠從白總管懷裡跑出來,拿一條細細的玉鏈子鎖著,每一個環扣全是透亮的青水玉細細琢成,用爛銀鑲接,叮鈴鈴地掛在松鼠脖子上。


  鍾小四沒見過這樣精緻的東西,驚奇得睜大眼睛,這松鼠到了有錢人家裡也像小少爺了,戴著一個紅緞子的瓜皮小帽,在露生身上嗅了一會兒,咬開扣子,鑽到他領子里去了。


  露生「呀」了一聲,把松鼠拽出來,笑道:「你送的這個小東西,現在皮得不得了。」


  松鼠鬧了一會兒,帽子也鬧掉了。


  小四見那個小帽子滾到白總管的脖子上,連忙伸手去捏,衣服散開了,露出一片霜雪樣的好皮膚,既涼又軟,嬌柔似花瓣,水嫩又似豆腐,小四捏住帽子,不經意地拂過那片皮膚,身上如同電打似地酥麻,臉騰地紅了,硬邦邦地把帽子遞過去。


  露生接了帽子,見他僵硬,好奇道:「怎麼我苦夏,你也苦夏?句容這裡是熱得很,五月就把人烤化了。」


  鍾小四心裡想的全是女孩子,話都說不出,撲落一聲,懷裡掉出一封信。


  露生一眼瞧見:「什麼東西?」


  小四回過神來,難為情道:「我不認識字……」


  露生笑道:「你來找我幫你念這個信?」


  小四人坐在棉花里,聽他說話好像仙樂,光會點頭,又聽他問:「怎麼不找廠里那幾個出納先生?這誰給你寫的信?」


  小四難為情得臉要滴血:「我姐姐。」


  「你姐姐好糊塗,自己弟弟不認字,也都忘了。」露生笑著抬抬下巴:「展開來,我來給你念。」


  他從榻上爬起來,側首向小四手上看,鍾小四隻覺得一株大牡丹騰雲駕霧地過來了,人都軟了,哆嗦著把信展開。


  露生見他神色有異,自己也微微有些臉紅,想不通這個孩子今天怎麼這麼怪,拿過來的別是什麼私相授受的情書。


  低頭一看,居然不是,字跡是女孩子的字跡,娟秀清雅,大大方方的一張白紙,鋼筆黑墨水,寫:上次我跟你提起的但丁和歌德,這些內容有點太深奧了,我建議你先讀一讀葉芝的詩,他的作品很簡樸、很有情感。其實我自己還很喜歡看童話,你讀過安徒生沒有?其實都是小孩子看的,我自己翻譯過一個版本的安徒生,下次給你寄一本。


  ——諸如此類,都是在談論洋人的文藝詩歌,一些露生也看不懂的名字,半句私話也沒有,真像是長姐對幼弟循循善誘的態度。露生越看越奇,不由得歪頭問小四:「你哪來這麼有學問的姐姐?這像是留過洋的。」想起人家說小四是孤兒,心中吃驚:「你找著親生父母了?」


  小四聽他念一句,心裡便跳一下,話都是平平無奇的話,只是白總管軟玉溫香地歪在他肩上,彷彿一個多情的註解,每句話里似乎都有了言外之意。好像每句話都在撩他的心,每個字都問他「你想我不想?」


  他想起寫這封信的女孩子,先前只把她當做姐姐看待——她平日也和白總管一樣,端莊大方的,不知是不是也有眼前這樣嬌懶慵倦的模樣?


  聽他念到最後一句「有時間我會再來看看你」,這話也是冷冰冰的客氣,沒有半點失禮之處,只是小四聽在耳朵里,完全是「我還想跟你在月亮下面散散步,談我們談過的葉芝、拜倫和雪萊」。


  那些詩他其實一個字也不懂,只是單純地覺得她念出來就非常感人,美得好像月光。她那天說有空了寫信給自己,也不問自己到底識字不識字,她其實是有一點蠻橫霸道的嬌縱,可是也很天真,很爽朗,又勇敢,她居然真的寫了這封信!

  而白總管好像把她說不出的心事都給念出來了。


  白總管為什麼這麼聰明!


  鍾小四滿臉通紅地坐著,迷醉又惶恐,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在幹什麼。露生愣了一會兒,有些察覺了,正色問他:「這到底是誰寫的?」


  「我姐姐。」


  「是姐姐為什麼不接你回去?哪有養女不養兒的家?你父母知道這件事嗎?」


  小四幾乎要哭了:「不能說。」


  露生又愣了,心中詫異,看看小四俊美秀拔的模樣,忽然想通了其中關節——這孩子弄不好是個私生子,供得起女孩兒讀書的家庭,還送出去留洋,只怕是什麼不得了的官宦人家!再看小四,平日土頭土腦,其實面相里妖冶透著邪氣,只是純樸蓋住了,親娘必是釣魚巷的煙花女子,母親把這份妖艷傳給兒子了!

  這麼一想就全通了。


  做官人家,怎麼肯承認這樣下賤的關係?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夜風流得了個兒子,又或許是正房太太兇悍,知道了也不許進門,這種事情他在秦淮河見得太多了。大約是因緣湊巧,不知怎麼叫姐姐碰見了弟弟,姐姐倒是開明,因此寫信關心,這些嬌生慣養的千金,哪知道同胞骨肉是土裡長泥里爬的?要不是自己和求岳來得巧,這小少爺就白白給人打死了!


  他心地純善,想到這裡,不由得又是同情,又是氣憤,再想想這姐姐也未必懷了什麼好心腸,三兩句淡話哄騙了弟弟,自己好得父母的溺愛,氣得爬起來問小四:「她光是寫信,可給過你一分錢?」


  小四心猿意馬道:「我不能要姐姐的錢。」


  露生氣笑了:「你是個傻孩子!她是你姐姐,當然應該給你錢,把你接回家去才是正理!」又看看小四的衣服:「你姐姐買的?」


  小四羞澀地點點頭。


  「……」這倒還像個人乾的事兒。露生稍稍平了怒氣,把小四轉過來,耐心囑咐他:「這樣,下次你姐姐再來找你,你立刻叫丁老大告訴我,我叫少爺給你做主。」


  小四嚇得魂都飛了,哪敢答應,拔腿就跑,露生急得抓住他的手:「跑什麼?我說的你記住沒有?」


  小四給他玉手一握,骨頭都顫了,活像心裡的女孩子在捏他的手,頭也不回,掙開手就跑了。


  還是翻牆跑的。


  這裡露生茫然地看他翻過牆頭,忽然聽見那頭「吭吭!」一聲乾咳,嚇得回頭一看,金總綠著臉,站在樹底下,看上去更綠了。


  金總酸溜溜站在牆根兒下面,兩手插著兜,原本是擔心露生不舒服,提前從廠里回來了,還繞路去鎮上買了一個早西瓜,誰知進門就看見他跟小帥哥拉拉扯扯!


  又看見松鼠站在旁邊,吱兒哇告狀,心裡簡直要有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抱了鼠兒子悲傷道:「你媽在家幹嘛呢?你爸爸出去辛苦地上班,他在家裡養小鮮肉了。」


  露生給他氣得笑出來,嬌滴滴地推他:「胡說八道,也不怕人聽見。」


  金總抱著松鼠不動,露生踩了鞋子,拉他坐下:「又來這樣小氣的毛病,還是你自己說的,要我對工人好一點。」


  我讓你好一點,我沒讓你好成這樣啊!而且鍾小四我警告過的不許太好!


  金總放下松鼠,捧起白小爺的手,語重心長道:「眼前雖是小奶狗,明日變成老狗逼,戀愛貴在要專一,珍惜你身邊的哈士奇。」


  露生越聽越笑,笑得歪在榻上,笑斷腸子了,把松鼠塞他的嘴:「你是個唱蓮花落的!哪兒來這麼多擠兌人的比方!他是來找我念信的。」


  大松鼠拖著鏈子爬到石桌子上,啃剩桃子。


  這裡求岳坐下來,聽露生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也是大感驚奇,民國時代真他媽適合拍連續劇,什麼狗血劇情都能來個真人秀。又想一想:「寶貝兒你是不是宅鬥文看多了,哪有這麼搞的事情。」


  「不然還能是為什麼?他一個小男孩兒,情竇未開的,那信也不像是情書。」露生把地上的信撿起來:「你看看,這女孩子似乎心機深沉得很。」


  求岳就著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知不覺摟過他的腰,露生臉也紅了,這時四下無人,輕輕地也往他懷裡一靠。


  盛夏里,兩人也不覺得熱,唯聽得知了在牆頭長一聲短一聲,略略地有些涼風輕柔掠過,日影移過牆頭來,照著濃蔭撒地,一片寂靜。


  求岳只顧著看信,總覺得這字跡好像哪裡見過,但細想又想不起來。他在文墨上頭原本就不通,看了一會兒,撓頭道:「要真是這樣,我們也不能亂插手,萬一搞惱了他父母,我們裡外不是人。」


  露生柔順點頭:「可憐他了,漂泊在外,親眷也不照看。」


  求岳冷笑道:「誰不可憐?身上流著有錢人的血就比別人委屈了?」說著拍拍露生:「你也別老想著讓他認祖歸宗,這種狗娘養的父母有什麼好認,我看小四人不傻,現在跟著技術部學得很快。」他低頭看著露生:「我告訴你,靠爹媽的不叫本事,有本事就自己打出來。」


  露生俏皮一笑:「怎麼聽著是給你自己臉上貼金?」


  求岳舔著嘴,也笑了,兩人只顧著說正事,此時才覺得肌膚相接,湊得這樣近!他試探著,把手往衣服里伸過去,露生「啪」地打掉他的手。


  「……大白天的。」


  聲音軟得捏出水了。


  金總腆著臉道:「那晚上呢?」


  露生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味,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口不由心道:「晚上也不行。」


  說著,往竹榻那頭坐開了。


  金總碰了個軟釘子,乾笑兩聲,不敢再提這事兒。露生見他尷尬,心裡又軟了,含糊問他:「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齊松義給我打了個電話。」求岳被他一問,臉上就有煩惱:「我回來找你對對賬,鐵錨那邊好像在搞事情。」又說:「李耀希也來電話了,說聯繫到了陶大哥,咱們明天去看看他?」


  露生點點頭,說不出來的,心裡有些失望,想起陶嶸崢,又有些傷感,溫柔應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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