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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斗金

  求岳和露生被斧頭幫的幫眾護送回句容,李小姐的貨船也被拖回南京港口修理停當, 兩人在南京辭了李小姐, 大家欣喜分手, 另有一艘貨輪載著一萬三千件粗棉駛往句容碼頭。


  此行實在收穫不小, 可說是精神物質雙重的大豐收, 能見到蔣光鼐, 已是意外之喜, 誰知又得王亞樵的萬件原棉,連今年的生產問題也穩妥加倍。


  露生見求岳滿懷心事,在船舷上問他:「王幫主後來跟你說了什麼?」


  求岳攬住他的肩,與他一起背靠船頭:「他說希望我好好做生意,不要給他丟臉。」


  當時他們先被送回大船,而王亞樵直至日落西江才回到船上。


  王亞樵額上負了輕傷, 見四個孩子都沒有走, 微微有些吃驚, 問手下的頭目:「叫你們送回南京去, 怎麼還留在這裡?」


  求岳起身道:「是我覺得應該等等王叔叔, 露生也說應該跟您道個別。」


  李小姐熬了一夜,大驚大喜, 睏倦難當, 又沒有香煙抽, 在船艙沙發睡著了。露生沒睡,此時囿於身份,不好出去跟著求岳, 在船室里乖乖坐著。


  王亞樵方才上船,便聽見露生在艙中教求岳別只顧興奮,定要好好道謝,見他花容月貌,又識得禮數,甚懂結交,眼看他困得星眼微合,仍然勉力支持,心道這是傻少爺養著一個小諸葛。他兩人年紀不算幼小,只是言談舉止,爛漫似少年,教人好生喜歡,不由得將目光在露生和求岳臉上逡巡兩回。


  露生見他看得奇怪,將臉微微紅了,垂頭坐在軟椅上。


  王亞樵微微一笑,攜了求岳走去甲板,一面叫私人醫生來看察傷情,一面倒了消毒的烈酒給求岳:「會喝酒吧?」


  求岳也笑了:「那必須的。」他接過寬口杯,看看王亞樵額上的燎傷:「王叔叔,你和蔣將軍去打仗了嗎?」


  王亞樵也不瞞他,長嘆一聲:「我帶人去行刺白川義則,這些日本人慣帶影子武士,我打中了他的替身,沒有打中他本人。」他見求岳面露憾色,豁達一笑:「一次不成又有什麼?只要他人在上海,便如插標賣首,何愁沒有殺他的時候!」


  求岳心中欽佩,又道:「我聽李妹妹說,一二八的時候您就在上海組織義軍,其實當時我也在上海,只不過是隨在難民里逃亡。人生有的時候真是失之交臂,那時候我超想當兵,要是早點遇見您,說不定我也是斧頭幫的一員了。」


  王亞樵啞然失笑:「你現在來投我,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求岳搔搔耳朵:「現在不行,現在我爺爺病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有那麼多工人等著我賺錢養活,我不能那麼隨心所欲。」


  王亞樵隨口笑道:「還有個嬌滴滴的小兄弟,捨不得你出生入死。」


  金總鬧了個大紅臉。


  王亞樵大笑起來,揮退了醫生,叫求岳扶著他登上船頭:「開開玩笑而已,你們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暗殺行軍,不是塊料子。有這個想法就算不錯了。」他指指江左的一艘大船:「那就是杜月笙賠給我的江安輪,裡面就是你要的棉花,你要這麼多棉花做什麼?」


  求岳只當他是隨口一說,未想真的要送他棉花,心中感激,也覺意氣風發,臨在船頭,將心中所想盡皆訴出。王亞樵聽他侃侃而談地說了一遍,不覺揚眉笑道:「這才是正路,商場也是戰場,若是我中國商人個個如你這般志氣,也不至於被洋貨欺壓盤剝!」遠望江面,悵然又道:「自我入同盟會以來,深知嫖賭毒三樣事情,最是發財,大凡商人有錢,都要沾染其中一道,發不義橫財,日本商人卻能勵精圖治,專心於商業,因此國貨往往頹敗。」


  「現在賭錢的人很多嗎?」


  王亞樵冷笑道:「你也是沒有見識,難道不是十戶九賭,十富九毒?」


  求岳一時默然。


  越是經濟衰退的時代,民眾越容易產生狂熱而不切實際的慾望。


  王亞樵以手扣舷,一時恨聲道:「杜月笙黃金榮,只知販賣煙土,開設賭場,他二人縱然身家萬貫,我看以後未必落得好下場。」


  求岳負手立在他身側,只怨自己歷史不好,杜月笙和黃金榮是常在電影里出現的,可是王亞樵他卻很少聽說,也不知眼前這位義俠今後命運如何?


  但願他梟居上海,能平安終老。


  ——這些都是後事,他想起露生的囑咐,誠心誠意道:「王叔叔,有句話你別笑我。這一萬件棉花,對你來說只是小事,但對我們安龍廠是雪中送炭。等我、等我打敗了鐵錨,無論你在不在上海,我都想送你一件禮物。」


  王亞樵扶著船舷,淡淡地笑了:「厚禮不用,既然你做毛巾,待你功成之日,就送我一條毛巾吧。」


  求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又覺得似乎沒有比毛巾更合適的禮物,他認真地伸出手:「一言為定!」


  王亞樵微微一怔,心中好笑至極,心道這毛頭小子不知掂量自己身份,怎配和他斧頭幫幫主握手?可古話常道世人莫欺少年窮,焉知他來日不是銀海一霸?義氣感發,也不笑他,緩緩將手握了:「早聽說金忠明有個才高八斗的孫子,見了你我只當是癟三胡吹,現在看來他的確教養有方,是個好孩子。」


  他手一握即松,遙指上海方向:「南京是為官之地,商場上實在平庸。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闖進上海灘來,和真正的梟雄一較高下。」


  這是極殷切的期望了。


  這裡求岳和露生遙目江波,露生道:「這一萬件棉花,少說也值幾萬塊,王幫主卻只求一塊毛巾,古道熱腸不過如此。咱們要好好計劃,可不能辜負了他的囑託。」


  金總道:「其實我心裡快把他當成我乾爹了。」


  露生不覺笑出聲來。


  「你別笑啊,我爸是從小就根本不管我,也從來沒有人說期待我、鼓勵我。」求岳認真道:「我長這麼大,願意好好教育我,跟我談理想的,一個王叔叔,一個我爺爺,還有一個就是你。」


  露生:「……」


  金總:「我不是要認你當爹的意思你不要誤會。」


  露生紅了臉笑道:「不是認爹是什麼?」


  金總腆臉道:「你懂的。」


  露生嗤笑一聲:「我不懂。」


  兩人在船頭繞來繞去,你追我躲,被江鷗翅膀捎著頭。求岳將他堵在船尾,兩手抱了他,悄聲笑道:「躲什麼?你知道王叔叔之前跟我說什麼?他說看我跟你很般配,叫我在船上辦了你。」


  「放屁,王幫主英雄人物,才不會說這些渾話呢!」


  求岳也笑起來,把他在懷裡轉個向,教他向著外頭:「我帶你玩個特別土的,你把兩手伸開。」說著把他兩手拉起來。


  「這做什麼?投降似的!」


  「這是我們那時候無敵火的一個電影,男主角就帶女主角這麼玩,你站上去。」求岳道:「我在下面抱著你。」


  露生依言伸開雙臂,笑得前仰後合,忽然覺求岳從後面抱著他的腰,把臉貼上來了,只是四下無人,船工都在另一頭,心裡野勁也上來,偷偷靠在求岳懷裡,江風吹來,只是心曠神怡,口裡問求岳:「這叫什麼電影?」


  「Myheartwillgoon,」求岳低聲道:「我心永恆。」


  露生從未聽他如此純正地說過英語,竟是和洋人沒有分別,也不知是哪個詞敲在心上,這一刻天大地大,彷彿無人可以拘束,又好像天小地小,小得只容他二人耳鬢廝磨。求岳驀然低下頭,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天地都安靜了。


  只有一陣一陣江風,伴著鷗聲,嘩啦、嘩啦、嘩啦——


  模模糊糊,他聽見求岳道:「帶你跑來跑去,其實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事情,等安定下來,哥哥帶你好好過日子。」


  他也模模糊糊地輕聲應他:「才不是這樣,我跟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快活。」


  求岳親親他的耳朵:「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


  「別問什麼事,你先答應我,等我把眼下這件大事辦完——」求岳見他泥鰍似地往外滑,笑著把他抓回來,「答應我。」


  露生不說話,只是笑。忽然覺得求岳在他腰上撓了一下,回手也撓,你撓我我撓你,笑作一團,把鷗鳥驚散了。


  上海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像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樣,甚至比他們的期望來得還要快——求岳回到家裡,精疲力盡,倒頭昏睡了一夜,醒來時,露生只穿著寢衣,騎在他臉上胡拍:「醒醒!醒醒!」


  求岳嚇了一跳:「幹嘛?今天不搞你!」


  「說的什麼胡話!」露生揪著他耳朵笑道:「贏了!贏了!」


  「什麼贏了?」


  「上海贏了!」


  金總從未見黛玉獸如此失態,心中狂喜,知道必定是大捷,穿著內褲狂奔出屋,露生也不知道害羞了,提著他的褲子在後面嬌聲喊:「穿褲子!穿褲子!」


  周裕正舉著報紙進來,恨不得摳了眼睛,拿紙擋著臉道:「少爺快看看,李小姐打來的電報!」


  就在他們離開江灣的那一夜,日軍第九師團展開空襲,炮轟廟行鎮守軍陣地,蔡廷鍇部十九路軍協張治中部第五路軍,三面夾擊來敵,越戰越勇,反守為攻,盡挫日軍精銳。蔣將軍帶兵直追出交戰區警戒線,大獲全勝。


  這一戰是九一八事變之後,中國在對日戰場上的第一次完勝大捷,史稱「廟行大捷」。


  勝利的消息還在後面。


  歷史按照金總的劇本精彩上演,正如他向李耀希所預言的那樣,23號清晨,逗逼日軍又帶著飛機大炮,試圖突襲剛被王大佬掃過的江灣鎮。


  結果當然是又跪了。


  不僅跪了,連領兵的少佐也被活捉,四腳朝天捆回去了。


  ——都跟你說了不要在危險的邊緣試探,腿都給你打斷。


  到25日這一天,日軍節節敗退,計劃書從「全面進攻」改成「重點進攻」,早上改完,晚上接著改,「重點進攻」改成「中止進攻」。之前發出牛逼通牒的植田師團長這次臉真的很疼,在軍帳里舉著筆,聽見外面中國守軍嗷嗷罵娘,不知道該不該把「中止進攻」乾脆改成「堅固防守」,又聽聞自己的少佐空閑升居然不肯玉碎,舉手投降,真是面子裡子都丟光了。


  這裡金總聽說消息,跟露生嘻嘻嘻嘻:「好名字嘛,空閑升!有空的時候才能升,沒空可不就是要跪了嘛!」


  周裕在旁道:「少爺快換衣服,外面好些記者,說是石市長派來的!」


  就從這一日開始,金家老宅迎來了史無前例的奇景,記者是不消說的,奇的是忽然有各地的商人提著禮物前來造訪金廠長,來賓全是一個意思:「不知金廠長現在有多少存貨?我們耀祥/國聯/華美/銀盛/利通/金達百貨商店願意優惠訂購!」


  別說露生,就是周裕也愣了,上海勝利是好事沒有錯,安龍捐了繃帶也沒有錯,可這兩件事之間最多是加油鼓勵,怎會一夜之間招來這麼多的客商?


  又有許多經銷部的經理,也來攢頭爭先:「不知道安龍廠有否意向批發代理?把貨物交給我們,先得訂金款項,敝處可再行廣而告之,建立合作。」


  金總很想給他的蔣愛豆蔡愛豆放個鞭炮,可惜沒有時間,客人太多啦!


  迎來送往,談了十幾撥客商,把家裡丫鬟忙得暈頭轉向,金總全是一個態度:「貨,暫時沒有;毛巾,還沒開工;想要,東西很貴;誰給錢多,我先賣給誰。」


  周裕:「……您賣他們多少錢一件?」


  「一件?論條的好不好?一條毛巾兩塊錢。」


  「……兩塊錢?」少爺你怕不是瘋了,周裕嚇得茶碗也拿不住:「成本幾分幾毛的東西賣兩塊錢?這是進貨,不是擺進商店,就是擺商店裡兩塊錢也沒人要啊,少爺是要往毛巾上綉金線?」


  唯露生在旁抿嘴兒一笑,接了茶碗:「他有他的主意,客商都沒有嚇退,周叔你怕什麼?」


  這裡求岳美滋滋地就著露生的手喝茶,問他:「周禿子嚇成那樣,你怎麼不害怕?你知道我是怎麼想?」


  露生笑道:「你這些生意經,我看不透,但我知道凡名角兒走紅,先抬身價,若是不傲些,人家反而不捧你。」他拿過報紙:「我剛出道的時候,別人叫我『小蘭芳』,現在咱們的毛巾還沒出廠,倒已經先有了名字。」


  ——「勝利巾」。


  求岳起身笑道:「說得也對也不對。我現在不是自抬身價,是我們的毛巾,本來就值這個價錢。」


  當初他找李耀希策劃頭版,並不是僅僅營銷企業形象,形象只能讓人產生好感,但真正的利潤來自產品本身的價值變遷。


  求岳道:「我爸的海龍集團,最早是從房地產發家的,說了你可能不信,2000年的時候,南京房價是2000元一平,我爸當時開的樓盤,開盤5000一平,當天所有戶型賣空,立刻追加二期。」


  露生吃了一驚:「必是你父親這房子建設精美,想來還有名人捧場?」


  金總惡笑起來:「思路太土啦寶貝兒!我爸的房子,連業內都知道是從來不滯銷,其實說白了跟他的房型沒有任何關係,秘密在於我爸這個人很傳奇。」


  「傳奇?」


  「對,不光是南京,北京上海都知道,南京的金海龍很邪門,他做生意,從來只賺不賠。95年的時候我爸入市炒股,只要是他投的股票,一定漲到停板,後來他又炒樓花,就是買地賣地,空進空出,也是一樣,投什麼漲什麼,做什麼賺什麼。上級部門約談過我爸很多次,調查也調查了很多次,以為他有內幕交易,結果調查出來是什麼都沒有,他就是運氣好到爆炸。」


  露生聽得呆了:「你父親如此奇才。」


  「說起來很好笑,我爸爸其實根本不會做生意,買進賣出,全憑拍腦瓜,不過也聽說過他好像曾經認識一個香港客商,給過他一些指點,但他不怎麼承認。」求岳道:「這些都是鋪墊,你想想,一個無論投資什麼都賺錢的男人,他開的樓盤,你買不買?」


  露生聽懂了:「這是活的財神爺,自然人人都買!」


  求岳將手一拍:「說對了,所以我爸的樓盤甚至都不做住宅,他專做商鋪,厲害的是他的商鋪也是做一個發一個。其實到後來我接手的時候已經沒有他的運氣了,但我的樓盤依然賣得很好,因為大家都知道,海龍的房子,日進斗金。」


  露生全明白了:「這些人買的不是房子,買的是你父親的運氣,咱們的毛巾也是一樣,現在他們肯兩塊錢進貨毛巾,買的不是毛巾這擦臉的用處,是買你押中淞滬勝利的大運!」


  求岳拍桌笑道:「聰明!」


  從營銷的角度來說,金求岳在走一條新時代常見的價值推進路線。產品無非是三個價值——核心價值、形象價值和附加價值。


  所謂核心價值,就是毛巾到底能不能擦臉,買來的至少是塊布,而不是一塊草紙。這點安龍毛巾做到了。


  所謂形象價值,在這個時代來說就是你的東西不是日貨,買了之後不丟人,而且又是抗戰愛國企業生產的產品,消費者好感up up。


  最重要的,也是這場營銷里最關鍵的東西——附加價值。它是一個很虛無的東西,有時候離產品本身十萬八千里,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精神消費。


  求岳道:「我那個時代,有個東西叫蘋果手機,普通手機只賣幾百一千,它賣四千五千七八千,就這樣大家還是排著隊的買,買完了互相炫耀,我有果4!我有4S!你以為蘋果真的那麼好用?不,因為它早就不是手機了,它是身份的象徵。男朋友要是不給女朋友買新蘋果,那就可以分手滾蛋了。」


  露生聽得樂極了:「原來做個生意,還可以這樣厚顏!」


  金總搖搖手指:「這不叫厚臉皮,這叫做針對消費心理。」他拿起桌上的訂單:「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們現在的購買客戶,十成八|九,都是賭徒。他們覺得我能押中淞滬大勝,這條勝利巾就是他們翻盤的吉祥物。」


  露生頷首道:「必定也有亡命之徒,買這個勝利巾來求平安。」


  ——金求岳當初要李耀希同版同條發新聞,就是要這種心理暗示。


  現在這個時代不禁賭也不禁毒,正如王亞樵所說的那樣,這些賭徒的錢,流入杜月笙那裡、流入黃金榮那裡,他們聽命於蔣光頭,不會再對抗戰作任何投資。另有那些貪財好利、爭榮誇耀之人,買這些勝利巾,附庸以為時髦。


  金求岳要把這些錢奪過來。


  這不會是一筆長久的生意,但它必定是一筆暴利的生意。


  它們還將成為日本鐵錨的致命陷阱。


  「老子的第一桶金,就從這些亡命破家的敗類身上取。」求岳捻著訂單,躊躇滿志地笑了:「做什麼經適房?要做,就做湯臣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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