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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相照

  露生練過武生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 除了買他的張老娘, 就連他兩個師弟也不大清楚。外人看他嬌花一般, 水嫩嫩的, 恐怕多揉兩下就壞了。湯胖子也是這麼想, 覺得他一個唱旦的能有什麼本事?心中竟沒把他當做男人。誰知白小爺發了狠, 既不哭也不叫, 一腳踹在關鍵位置,連刀子都上來了!

  湯胖子驚慌得要喊,露生揪著他的耳朵,刀追在喉嚨上,咬著銀牙道:「你喊?你白爺爺我還沒有喊呢。你喊一句,我就捅你一刀, 你多喊幾句, 我陪你跟閻王告狀!」


  這是以死相拼了, 以死相拼的場麵湯老闆設想過, 不過應該是白小爺淚汪汪表演, 他這裡惡笑著陪同,誰知反過來了!又是害怕, 又是生氣, 露生的臉就在他臉上面, 聞著領口裡透過來陣陣酥骨幽香,當真又是仙子又是羅剎,這他媽想親近想了許多年, 這次真親近了,親近得都要死了!


  這一口天鵝肉吊在嘴邊吃不著,真是越想越恨,他心道你那師弟水性楊花的貨色,給錢就願意,你白露生一門同出,還能是什麼好貨?又想這白老闆平日在金少爺身下,還不知怎麼獻媚承歡,現在自己錢也不比金家少,無非是看不上自己罷了,一個兔子裝什麼貞潔?氣得抖著肥肉道:「白老闆,做人也別太矯情,我雖然樣貌不如金大少,也是真金白銀一片真心,你嫌錢少,直說就是,舞刀弄槍,你嚇唬誰?」


  露生已是忍著淚又忍著氣,十幾年來從未受人如此污辱,真恨不得一刀結果這頭豬。張口要罵,竟然想不出一句髒話來形容這等敗類。湯胖子看他煙眉籠恨,妙目含怒,氣得兩臉紅紅,真是怒綻桃花,不覺色心又上來,翻著眼道:「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釣魚巷出來的,從小賣春,家裡養了許多婊|子,這榕庄街還不就是家開的窯子給金少爺取樂?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露生全想起來了,他八九歲的時候被班頭逼著出去端酒,看那些年紀大的跟狎客們調笑,不免也吃了許多悶虧,被人抱著坐在腿上。自那一次以後,無論班頭怎樣毒打,他死活再也不去,只說「媽媽給我一年,我要是唱得比這賣笑的少,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張老娘見他生得確實美人胚子,往後只怕越長越美,似乎八九歲出來是虧本生意,於是容了他兩年。沒想到他志氣堅強,聰明又肯吃苦,真成了搖錢樹,這才免於淪落風塵。可是這種事情,說出來又有誰信?就如翠兒所說,這世上願意賣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難道放著快樂的錢不賺,辛辛苦苦練功?

  這是他心裡刀割一樣的暗病,生平最恨人提起此事,偏偏湯胖子不知好歹,又聽他句句骯髒,連金家也罵上了,原本就不清白,原來世人眼裡比這還不清白,連帶對自己好的人也受玷污!


  一頭熱血都湧上來,那一刻他是真不想活了。


  齊松義要是晚來一步,大概白小爺手起刀落,南京城那天就出命案了。


  露生刀都扎進湯老闆的皮褂子里了,所幸他肥胖,穿得又厚,一紮沒有扎透。門從外面用鑰匙開開,齊松義眼明手快,一把搶下他的刀——沒搶動,把露生拉得跌在地上。齊松義轉身就喝退僕人,立刻又把門關上了。


  湯胖子聽見「撲哧」一聲,只當自己被捅了,嚇得舌頭伸出來,幾乎暈倒,露生被一拉一推,清醒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自己死了沒有什麼,要是連累求岳,那真是萬死也不能彌補!他跪在地上,那會兒身體也軟了,心中又氣又恨,說不出話,光是掉淚。


  齊松義見露生楚楚可憐地軟在地上,又看房裡的光景,心中早已明白。沉著臉走到湯老闆身邊,看他許久,陰聲道:「你把金家當成什麼?」


  湯胖子摸自己的背,一摸摸到一手絲綿,知道沒事,長出一口氣,看齊松義陰鷙的臉色,硬著頭皮道:「我沒有,我就是跟白老闆說兩句話。」


  齊松義又盯著他,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和顏悅色道:「說得對,您只是跟他說說話。」


  別人湯胖子不認識,齊松義他是認識的,此人長年跟在金忠明身邊,外頭都說他是金忠明的私生子。金老太爺在中央醫院躺著,按理說這個私生子應該床前端湯端葯,他是怎麼也想不到齊管家這時候會來,見他不陰不陽地笑,心裡更是害怕。


  湯胖子往沙發邊上挪了挪:「我來談生意的。」


  齊松義斯文道:「正是如此,您來談生意。」


  他一手提起湯老闆,忽然揪住他領口,直勾勾看了半日,湯胖子渾身肥肉都顫了:「你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齊松義沉默地盯著他,猛然將他摔在沙發上。


  「我金家雖然虎落平陽,還輪不到你這種癟三來踩一腳。別說他是白露生,他就是一貓一狗,也不是你能動的。」他的聲音很輕,但是陰沉得挾雷帶電:「滾。」


  湯胖子油汗涔涔而下,抓起帽子就逃,齊松義扯住他後腦:「湯老闆,慢慢走,別人問您,您怎麼說?」


  湯胖子羞怒交加:「談生意!談生意!」


  齊松義溫柔道:「如果您覺得這不是談生意,可以去跟我們少爺告狀,他人就在石市長那裡。」


  湯胖子抖抖索索地摳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裡齊松義站了半日,掩上門,回頭看看露生。露生掙扎著爬起來,只聽齊松義厲聲道:「你殺人是殺上癮了,有了第一次,還要第二次。我金家欠你什麼,要你三番五次來害?」


  露生不敢辯解,心中又愧又痛,沒有話說,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齊松義冷眼看他:「我說錯了嗎?」


  露生強忍著眼淚,縱然天大的委屈,齊管家教訓,還能有錯?唯恐他見自己只知哭泣,再嫌自己軟弱無能,只能低頭拚命含住眼淚。


  齊松義沉默片刻:「今天的事情,對誰也不要說,傳出去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


  露生聽他放緩了語氣,心裡畏懼稍減,哽咽道:「我知道。」


  「你以為我是可憐你?我是可憐少爺的名聲。」齊松義尖銳地逼視於他:「今天如果換成少爺,你是不是就願意了?」


  露生不想他這樣說,羞得無地自容。


  齊松義走到窗前,放下窗帘,徘徊又徘徊,冷聲道:「你要知道,人有三六九等,少爺是一時輕狂,難免動情,你和少爺雲泥之別,不應該痴心妄想。」


  露生含淚無言。


  「少爺要帶你去句容,我們做下人的,不能說什麼。」齊松義回過頭來:「他帶你也無非是排遣寂寞,人到這個年紀,若是無情無欲,才不正常。不管對你做什麼,你心裡要明白分寸。」


  他盯著露生:「你的名聲,就是他的名聲,他以後還要成家,你是狐狸也好,是妖精也好,看在少爺多年待你不薄,你就算不自愛,總要知道報恩,好歹不要毀了他的名譽。」


  這番話極是嚴厲,比劈面耳光還要辱人,含沙射影,更勝於方才輕薄污辱。露生聽得針穿膏肓,恍惚半日,才知道齊松義已經走了。


  茶几放了個小蒲包,打開一看,是韓復興的鴨油甜酥,自己愛吃的。不知這東西為什麼在這裡,也不知是誰拿來的。想想湯老闆來時沒拿這個蒲包,也沒心思多看,連帶湯胖子的禮物,全推到一旁去了。


  他也不敢再哭,在客廳呆坐了半天,強打精神,又出來吩咐晚飯。不料柳嬸來說:「少爺晚上不回來。」


  「做什麼去了?」


  「說是送秦小姐去火車站。」


  金總心裡是真覺得對不起秦萱蕙,倒不是在私人感情上,感情上是金少爺欠的,跟他金求岳沒有鳥關係。關鍵自己弄得人家父女反目,救出金忠明,萱蕙盡心儘力,人家也是一句抱怨沒有。她既然不要錢,作為朋友,至少送一送是應該的。


  大哥對妹妹也就這些心意了,此後一別,大家各自努力吧。


  露生聽了,也不覺得怎樣刺心,只是苦笑。忽然見柳嬸手裡捧著一個盒子,隨口問道:「這什麼東西?」


  「月姐送來的。」


  「……他還要送什麼?」


  柳嬸堆了一肚子的話,終於有機會了,皺著眉抱怨:「小爺,不是我說你,你還是月姐的師哥,又比他有才有貌,你看他現在混得多麼出人頭地?剛在巷口看見他,多少衛兵跟著,排場趕上少爺了!你們是又為什麼吵架?他好心好意來看你,說你不見他,可憐巴巴,叫我把這個美容膏拿給你。」


  露生心裡厭惡極了,又不好露出來,推開盒子:「我不要他的東西。」


  柳嬸不知他的心事,跟著還念:「你是看他現在有風光了,心裡不舒服。小爺,早做些打算,今日何須看別人眼紅?」她見露生負著氣只是埋頭走,不由得拉住他,低聲道:「剛月姐和我說的,說他那個司令,對你賞識極了,可惜無緣一見,願意在天津等你。」


  露生氣怔了,猛然回頭,也說不出話。


  柳嬸只當他心裡活動,絮絮地又道:「你去句容我就不贊成,那鄉下鎮子,哪有地方給你唱戲?去了變成傭人了!不如去天津。月姐跟你多要好的?他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們兩個台上唱戲,台下一塊兒過活,這也是一個辦法——」


  露生劈手摔了盒子:「都說了別說了!還要我做什麼?要我娥皇女英,給人做妾嗎?我是個男人!今日司令看上我,明日將軍看上我,我是千人騎萬人睡的?!」一頭說,一頭哭著往屋裡去了。


  哭著哭著又拽門出來,對著院子里怒道:「少爺回來誰也不許說!他要知道一個縫兒,我明日就上吊!」


  紛紛擾擾許多事情,疊在一起,叫露生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畢竟做朋友和做戀人是兩碼事,朋友只要一樁意氣相投就足夠,戀人卻是嚴格的測試,你測試我,我也測試你,其實根本是自己測試自己,測來測去是一個不及格,都從「出身」兩個字上來。原來別人看自己,和月生也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為人寵嬖,除了獻媚取寵,半點用處也無!


  這一股屈辱憤恨,消弭之後又是茫然哀慟。摸摸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頭面盒子,想想這些東西以後是跟自己永別了,自己唯一得意的就是這一樣,這些東西求岳是根本不懂的,也根本不在乎,想起他說「喜歡你」,不知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麼?

  那一晚他在房裡徘徊又徘徊,自己拿刀在自己心上割,想想自己是求岳一輩子洗不掉的玷污,幾乎發狂要推門遠出,可是翻覆再想,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世間險惡如荼,世人毀謗如刀,難道是一個「逃」字就能分解?憑什麼逃,又為什麼要逃?

  他是頭一次生出要自立自強的心,別人當自己污穢,自己偏要清白。那是他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一股勇氣,是為心中所愛生出的勇氣,周裕能活,翠兒能活,難道自己離了風月就不能活?望望檐上一片春雪澄凈,映著明月皎潔,邊哭邊下定了決心。因此到了第二天,想著那些平日肯嚼舌的人,一個不帶,連柳嬸也留下了。


  他是不料金求岳會把這些事情都看在眼裡,此時見問,哪裡肯說?說出來更在他面前沒法做人。


  只是委屈這種事情,若是對方不放在心上,漸漸也就鈍了,偏偏他一腔溫柔,獃頭獃腦蹲在地上,捧著自己手問:「到底怎麼了?誰欺負你?」


  露生給他輕輕搖了兩下,眼淚不爭氣地全流出來了。不是傷心,是感激他一片體貼。


  金求岳見他垂淚,不知是受了多大委屈,頭大又心疼,這他媽最難哄就是爆哭黛玉獸,慌手慌腳給他擦眼淚:「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錯,你看天天把你扔家裡,搞得我們黛玉獸很寂寞,哥哥不對,給你捶兩下吧?」


  露生嗚嗚地搖頭,求岳又道:「肯定還是有什麼王八蛋欺負你,你告訴我,我踹他!」


  他越哄,露生眼淚越多,哽咽半日,抓著他手道:「哥哥,你別問了。」


  求岳見他哭得眼睛也紅了,知道這事是逼不出來。他平時粗枝大葉的人,自己也覺得好笑,不知為什麼對上這個白黛玉,耐心居然爆棚了。想想自己這麼多年可能真是深櫃,一談戀愛老房子著火。


  他也不打算再問了,想了解為什麼非要問委屈的當事人?人家要是願意說,就不會為你忍著委屈了。直接叫周裕回南京問一遍,問不出就不要回來。


  周禿頭辦事能力還是可靠的。


  他一聲不吭,哈士奇一樣地上蹲著,露生擦著眼淚,忍不住問他:「你要說話,坐著說就罷了,蹲在那裡幹什麼?」


  金總道:「你哭起來仰視角度比較好看。」


  露生含著淚瞪他。


  金總搔搔鼻子:「其實我感覺自己做錯了,又不知道錯在什麼地方,本來想跪著,跪著疼,我偷偷懶。」


  「……」


  露生哭了半天,噗嗤一聲笑了。


  求岳見他笑了,放下心來,順手抱抱他:「就是,不哭了,來哥哥抱一下。」


  露生推開他:「說了不要動手動腳。」


  「來之前我們手也拉過,嘴也親過,為什麼現在抱都不能抱?」


  露生往後退兩寸,擦著眼淚沉默,片刻道:「那是為你好。」


  金求岳蹲了半天,腳已經麻了,他乾脆換個半跪的姿勢,也不管露生願意不願意,結結實實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


  「露生,其實有些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


  露生給他握著手,心中又覺妥帖,又覺萌動,臉上漸漸地紅了,不知他要說什麼,靜靜看著他。


  求岳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放在指間,做一個十指交疊的樣子,仰起頭來看他:「我這個人其實慾望很強,早就跟你說過,喜歡你,就想干你,其實什麼姿勢我都想象過,我以前不是基佬,一點常識都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你有衝動。」


  露生聽他說得不堪,羞得要掙回手,求岳平靜拉住他。


  「你別害怕,我不是說現在就要跟你怎麼樣。」他捻著露生細細的手指:「我知道你有很多顧慮,我爺爺對你的看法,大家對你的看法,你心裡有很多過不去的事情。再者說,太急了,你也看不出我到底值不值得託付,能不能依靠,這些問題不是你想得多,確實是我,沒有給你證明。」


  露生怔怔地看著他。


  求岳爽朗地一笑:「你給我時間,我也給你時間,一輩子長得很,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個好男人,我自己心裡也沒點B數,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個機會,我願意努力一把,哪怕過去我不好,以後我會努力好。」


  他看看露生又要掉淚的樣子,嚇得趕緊爬起來:「我的媽老子就不應該煽情,又怎麼了?好的!不要哭!來哥哥抱!」


  露生兩手給他握著,沒手拭淚,這淚卻和傷心毫無關係,是一片冰雪給他溫情化成春水,有情珍重無過於此,無他可酬,唯有眼淚相報。


  兩人握著手,對看了一會兒,心裡都撲通撲通,要怕滿院子都聽到自己心跳聲。露生沒再掙扎,讓他抱了一會兒,含羞推他道:「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覺。」


  金總顛顛他的手:「今天的事真的不說?」


  露生搖搖頭。


  求岳見他堅決,也不欲逼問,笑著俯身道:「不說可以,那你要讓我行使一次男朋友的權利。」


  露生聽他說「男朋友」,臉更紅了。


  「最起碼,親一下可以吧?」求岳巴巴地看著他:「男朋友很饑渴了。」


  露生也不說話,一雙眼睛水濛濛地看著他,求岳俯上他臉來,靜靜看他片刻,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吻是帶電的,分明沒有什麼糾纏,蜻蜓點水的一下,把兩人都燙得心中酥麻。露生給他緊緊擁著,輕輕吻著,臉燒得幾乎彷彿不是自己的,見他又要吻下來,想要他再吻,又怕他再吻,羞得低下頭:「說好只親一下。」


  求岳涎臉道:「再饒一個。」


  他也不由分說,托起露生的手,彷彿騎士一樣的姿勢,溫柔而剋制地,吻在他無名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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