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運籌
金求岳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回來,周裕開著汽車, 把他從鎮上接回來。
家裡已經安置妥當, 求岳看看門口掛起的紅紗燈籠, 心中不覺湧起一點溫情。又看樹上已經沒了人, 知道是金孝麟帶走了胡良新, 只問周裕:「打了沒有?」
周裕笑道:「打是沒打, 凍成個棍兒了, 這狗東西吃裡扒外,活該他有這一遭。」又說:「小爺在後頭院子里,這裡原先還有五六個丫頭,都約束著,住在旁邊小門外頭,明日再教規矩。」
求岳點點頭, 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 叫周裕自便, 他一個人向後頭去了。
金家老宅極大, 宅子里錯落亭台, 這時節正開梅花,都種在幽靜角落, 不見花樹, 只聞幽香。金總喝了點小酒, 信步亂走,繞了幾圈才摸到後面。最裡頭一進院子里,正房黑著, 兩個廂房亮著燈,這才看見露生在右手的廂房裡,坐在床上,不知在擺弄什麼。
他從門口探個頭:「喲,床上等我?」
露生紅了臉不理他,過一會兒轉過頭來道:「你也不叫個人,偷偷摸摸進來,跟賊一樣。」見他似醉非醉的樣子:「你喝酒了?」
「沒喝多少。」
「跟三老太爺?」
「那群窮逼捨得請客?跟姚斌。」求岳笑著脫了大衣:「自己在這兒幹什麼呢?」
「等你回來,也沒有什麼事,就給你帳子上打個穗子。」露生接了他的衣服:「你總不回來,行李不能老擱著,我就先安排了。這院子里三間屋,正房是太爺平時用的,咱們不動,這一間是他的書房,敞亮一些,我叫理出來了你睡,對面那屋是齊管家陪他住的,我就睡那裡就好。」
富貴人家,書房自然不止一間,真正的藏書樓在花園拐角,這個「書房」是所謂「看書的房間」,傢具都是齊的。
露生兩手拍拍床上的杭綢梅雀被罩,臉上有些天真的得意神色:「這個梅花春雀,映著雪好看,我算著這一旬用它,再過幾天暖和了,換那個杏紅的撒花單子。兩個都是紅的,所以給你打一個松樹青的穗子,又俏又雅緻。」
金求岳看著他,很喜歡他臉上那股生機勃勃的歡喜,心想這是個真正的精緻男孩,懂得生活,也喜歡生活,或許他一直都在等著一個能夠自己主導和安排的生活的小天地。就像小鳥在等待一個繁花盛開的小樹林,也像小馬在等待一片風吹草低的小草甸。
可憐過去從來沒有過。
還好現在有了。
說實話,他有點想抱抱他。
露生見他凝眸不語,以為他是不喜歡中式花色,再一想,這西洋大床用梅花確實不大妥,不由得遲疑起來:「怎麼了……是不好嗎?」
求岳笑了:「沒有沒有,很好很好。」順手一刮露生的鼻子:「就是床上差個你。」
露生放下心來,心裡害羞,又氣他輕薄,低頭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確定不跟我一起睡啊?」
「你還說?」
「行行行別生氣,我又沒要把你怎麼樣。」求岳在床邊坐下來:「我的意思是咱們兩個住一屋,就跟宿舍一樣,晚上還能聊聊天,不然一個人多寂寞啊。」
露生搖搖頭:「路上說好的。你沒見三老太爺眼睛一直往這裡看?」
「我看你也沒怕呀?」求岳拍手大笑,「哎喲,又想起來我們釘宮理惠,大殺四方,老子都不知道你原來能這麼辣!」
露生不知「釘宮理惠」是何方神聖,見他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知道他們必定要拿這件事來說你,早晚都要說,不如先發制人。」說著,又取茶籠里溫著的紫砂小壺:「潤一潤,周叔也不當心,一定又讓你走路了,瞧風吹的嘴巴起皮。」
賢惠,溫柔,金總簡直受用死了,他對著爪子捧過茶壺,又聽露生得意道:「這就好比兩個角兒打擂台,狹路相逢勇者勝,必要先亮出嗓子來,教他知道厲害,他心慌氣短,原本唱得上來,被我一壓,也不敢唱了。拿行里話說,這就叫——搶戲!我亮明了自己是管家,難道還不許我從良不成?」
他口中說著,兩個腳活潑地上下亂擺,那一種神采飛揚,格外青春,想見年幼時,恐怕檯子上沒少搶人家的戲,也是個霸道小公舉。
求岳心中覺得可愛極了,只是聽到「從良」二字,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好笑——原本就是良人,哪裡來的從良?又不好再為這個計較,吮著茶道:「我說你為什麼突然炸毛,搞了半天是給人家看的。」
「那也不是。」露生搖搖頭:「你來這裡,要講身份,和三老太爺他們拌嘴也就罷了,難道丫頭小子,雜役仆佣,個個都要你來教訓?那也太沒有上下高低了。」他撥一撥剛結的穗子:「這種事情,我做黑臉,你做白臉,要下頭人知道你寬厚平和,感激你才好。」
「那你呢?」
露生彎起眼睛,綻出一個極甜的笑:「我怕什麼?不是我說狂話,就沖我這張臉,能跟我生起氣來的,還沒有幾人呢!」
說著,他回過臉去,忽然見求岳捧著茶壺,餳著眼看他,有些發痴的意思,忽然不好意思,垂下眼道:「看我做什麼?」
求岳歪在靠背上:「看你也不行?」
露生也不知怎樣是好,拿枕頭捶在他臉上:「不許看。」
求岳在枕頭下面悶笑:「茶壺弄潮枕頭了。」
兩人笑著坐起來,把枕頭晾在旁邊,露生道:「不說這個,你今天去廠里,看得怎麼樣?」
這話戳中了金總的心事,茶也沒心思喝了,他把茶壺向露生手裡遞過去:「比想象中還操蛋,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得救,各種意義上的有好有壞吧。」
下午姚斌陪他在廠里走了一圈:「我聽說您病了,還親自去南京看望過,只是太爺說您身體很差,不能會客,所以沒有見上面。」傻了的傳聞,姚斌自然也知道,不敢當面提,含糊客氣地說:「廠子您過去也來看過,不過從前是沒有怎麼細看,這麼些年也都還是這樣。」
金總覺得這人說話還不算太放屁,至少會說人話。
句容廠規模比他想象得大,但與其說這是毛巾廠,不如說又回歸了紡紗廠的舊業——這並不是最嚴峻的問題——兩萬多紗錠的量,一半以上沒有開工,姚斌說:「毛巾銷路不好,還不如粗紗周轉得快。」
「細紗不能出嗎?」
「那沒開的幾台大機,就是出細紗的。」姚斌揭開油布一角:「老家這邊實在刁難,每年訂購的棉花,他們是先分好等級,一等的貨物直接賣去鎮江大廠,次貨拿來充數。能紡粗紗已經是不容易,細紗的話反而增加成本,雖說還不到蝕本的地步,但比一比,還是粗紗回本快些,薄利多銷吧。」
求岳蹙眉不語,又看工廠里行走的工人,神色不是疲倦困頓,就是散蕩憊懶,路過兩個辦公室,一個關著門,裡頭傳出麻將的聲音,另一個空著,不知人去何方。
姚斌要打開門,求岳攔住他:「算了,不用進去,他都有膽量在這裡打牌,還有什麼不敢幹的?收拾他不在今天。」
姚斌不由得留神看他。
兩人從辦公樓上下來,姚斌嘆口氣:「什麼情形您也看見了,不是我背著人說話,老家這邊,坐吃空餉都是輕的,每年抽頭取利,稍有不如意就要大鬧一通,倉庫里的貨物,常偷了去賣,我這裡只見紅字,不見黑字,年底拿什麼分紅?這又是一場生氣。」說著忍不住擦起眼淚:「要不是看在老太爺的情分上,我也不在這裡熬了。」
露生聽到此處,不禁點點頭道:「這個姚廠長看來人不壞,倒是很忠心的。」
求岳長手一伸,拍拍黛玉獸的腦袋:「小萌比,他兩句屁話,你就覺得他忠心了?」
露生好奇歪頭道:「難道不忠心?」
求岳抬抬下巴:「要是我請你唱一個月的戲,一毛錢不給,我問你唱不唱?」
「當然唱,你讓我唱一輩子我也唱啊。」
「……不要突然賣萌,我意思是如果我是其他客人的話。」
「哦。」露生回過味兒來,臉上一紅:「那是自然不唱的。」他玲瓏心地的人,一說就懂:「你說姚斌在說謊話,佔了便宜還賣乖。」
「聰明,就是這個道理。」金求岳站起身來:「一個企業高管,處在最年富力強的黃金階段,在一個毫無職業前景的崗位上蹲著不動,不僅事業沒有進展,生活還到處受氣,居然這樣堅持了快十年。這他媽豈止是忠心?簡直是痴情,放在小說里我都快以為他跟我爺爺有一腿了。」
露生掩口笑道:「你的嘴!太爺也敢編派。」
求岳也笑:「一個這麼忠心的高管,他手下的工人懶得出油,你覺得這很正常嗎?」
「或許他只是無能呢?」
「無能?」求岳爆笑起來,「給你講過我以前的事沒有?」
露生抿嘴兒一笑,靜靜聽著。
「我之前也是董事長,自己有個集團,手底下有個跟姚斌一樣的高管,是我的學姐,叫鄭美容。她面臨的環境比姚斌惡劣多了,因為我什麼事都不管,我只管簽字等錢,公司其實是她在負責的。我惹的事情她來擦屁股,我談砸的案子她來善後,整個集團十幾個子公司幾十個部門,每天都在call她,而她手上連一成股票都沒有。你覺得她苦不苦?可就是這麼苦,好多企業巨頭挖她,她愣是沒走。」
露生聽出別的意思了:「她對你可真有情……」
金總要對這個小白兔扶額了:「她孩子都有了,寶貝兒,你能不能不要總把商戰片搞成言情劇?」
「哦。」露生臉又紅了:「所以她為什麼不走呢?」
金總呲牙笑笑:「真正辦事的時候,大家不會問我的,大家都問鄭總。」
露生心中一凜:「這女人把你架空了。」
求岳點點頭:「一個人在沒道理留下來的環境里留那麼久,只能說明,這個地方一定有別人看不見的豐厚的利潤。沒人會做虧本的生意。」他點點露生:「我爺爺不是傻逼,你少爺也不是傻逼,鄭美容架空我,我心知肚明,但我用得到她,所以我不跟她翻臉。你少爺也是一樣,他用得到姚斌,所以一直留著他,你說留著他是為什麼?」
露生脫口而出:「因為他製得住老家這些人——他才不是真無能。」
金求岳靠在書桌上:「別的事情我看不明白,生意場上這些狗屁伎倆,老子從小看到大,閉眼都知道他們什麼套路。」
他說話帶著酒意,此時竟有些匪氣,也像寶劍鋒利的銳氣,露生望著他,心中有些惴惴。遲疑片刻,他思忖道:「照這樣說,咱們還是要靠著姚廠長……可我怎麼覺得似乎不該這樣?」
「靠他?」金求岳惡笑一聲:「我還艹他呢!」他撥撥露生的下巴:「傻歸傻,警惕性還是挺高的。」
黛玉獸還是有點天真,不過勝在聰明,只要多教幾次,很快就能成為左膀右臂。
此時夜已深了,寒星垂落,兩人都不覺得困,爬在書桌邊上,越說越起勁,又拿了紙筆來,邊畫邊說。
金求岳在紙上畫了兩個豬頭:「姚斌和金孝麟之間有衝突,這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但他們其實是一個統一的子公司,姚斌負責市場和生產,金孝麟負責原材料供應,這兩隻豬其實都從公司獲得利益。我們還在南京的時候,他們是兩隻野豬,天高皇帝遠,雖然經常打架,但過得還算滋潤。」
露生點點頭。
求岳又畫一個王冠:「可是現在我們從戰略統籌,變成直轄管理,我直接接手了句容廠,兩隻豬誰都做不了老大,因為我才是老大。你說他們之中,誰會幫我?」
露生敏銳道:「誰也不會幫你,因為你才是最麻煩的那個人。你一來,他們能得的厚利,都要被分走了。」
求岳比個拇指:「這還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這兩隻豬本身還不共戴天,都想借著我的手先把對方幹掉。你知道今天被打的工人什麼來歷?他們不是一般的工人,姚斌故意把他們送來,就是來給我找麻煩的——算了這個先不說了。」他在豬頭上打了個大叉:「金孝麟不過是蠢,姚斌是毒,姚斌比金孝麟危險多了。當初你少爺敢用他,是因為家裡不缺這點錢,也不在乎他作妖,但現在不一樣,他從小頭目變成大boss了。」他直起身來:「真他媽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露生托著下巴出神:「你心裡有主意沒有?」
求岳低著頭:「走一步算一步,要看齊松義能不能把我交待的事情辦好。」
露生聽得「齊松義」三個字,眼睛微微一動。
求岳仰頭望向窗外,抓了抓光頭:「嗐,平時天天說馬雲馬化騰,現在知道自己跟他們差距有多大了,我要是有他們的本事,估計早把句容廠翻開幹了。」
露生見他有些沮喪的意思,不由得柔聲勸慰:「雖然不知道你說這些人到底是有多厲害,不過據我看來,你也未必不如他們。」
金求岳被他逗笑了:「你知道馬化騰是誰?」
露生不服氣道:「管他是誰呢?差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馬化騰,你好歹也算一個牛化騰。」
金求岳:「……」
露生:「馬風。」
金求岳笑瘋了,黛玉獸今天晚上是突然開啟賣萌功能嗎?
兩人面面相覷,都笑得撓牆。笑罷都擦眼淚,沉沉心緒也豁然開朗。露生揉著笑紅的臉,起身道:「好了不笑了,再笑把人都驚動了,夜深了,我也該回去了。我打水來你洗一洗,你把那茶再喝兩口,別帶著酒睡。」
金求岳一把將他拉回懷裡:「別走,我還有事問你。」
露生輕輕掙開他:「什麼事?」
求岳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對面蹲下來:「正事說完了,之前的遺案咱們解決一下,我問了你還沒回答我,來的路上怎麼哭了?還是頭天晚上哭了?」
露生不料他突然問這個,一時有些訥訥,支吾片刻:「也沒什麼,我一點小事就愛哭的人,做噩夢嚇著了。」
「你還跟我說謊?你膽子怎麼這麼大?」
露生咬了咬嘴唇。
兩人都沉默。
求岳眯著醉眼,捧了他的手:「行,你不說,那我來說。我們從南京過來,帶的人,都是你來決定,你決定好了,再給我過目,我記得報上來的名單,裡面有柳嬸,還有幾個我忘記的名字。」
露生垂下眼睛,心中隱隱又有淚意,睫毛也不敢抬了。
「結果臨到走的那天,柳嬸,你不帶了,丫鬟,你也只帶了兩個,幹活兒的傭人,就帶了一個,其他都是我爺爺叫來的打手。柳嬸對你那麼好,嬌紅也是你專用的丫鬟。你把她們都留在南京了。」求岳盯著他:「你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