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夜奔
三個人膽大包天,居然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從三樓爬下來了。春杏春蘭磨磨唧唧爬了半天, 金世安看得滿心操蛋, 他生怕被巡夜的人看到。
可能是因為過節, 居然一個人也沒過來。
天意如此, 讓金總不被萬惡的舊社會玷污。金總咬著牙把梯子挪在牆根——動靜真不小, 金公館上下這是睡成死豬了, 連個起來看看的人都沒有。
三人翻牆出了院子, 金世安一路狂奔,領著她們向榕庄街跑。
白府的廚房裡,露生和周叔柳嬸也在喝臘八粥,露生吃得有一口沒一口,周裕便笑:「小爺,你這粥吃到眼裡去了。」
柳嬸也笑:「家裡少個人, 吃飯少些滋味。」
露生被他們笑得不好意思, 放下調羹道:「糖多了, 壞嗓子, 你們吃罷, 我出去走走。」
大家都笑道:「並沒放糖,不知你是從哪裡吃出甜味兒來。」
露生也不答話, 笑著披上暖襖, 慢慢走出去, 在大門前的影壁下來回踱步。
金世安回家有些日子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電話也沒有一個。若是過去的少爺, 必定寫個長簡訊回來惹人相思——這位哥哥可沒有這般細膩,露生想著,不知不覺又笑起來。那笑在嘴邊呵成一團白氣,露生瞧著它,慢慢散在寒冷的靜夜裡,心中漫出一點無名的柔和,算不得相思,只是惦記。
忽然門口一陣擂鼓般的亂響,露生嚇了一跳:「是誰?」
「露生!開門!是我!」
這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露生驚喜莫名,滿面含笑開了門,一眾下人聞得少爺回來,也都放下碗筷迎出來。不成想金世安身後跟著兩個大姑娘,大家面面相覷。
金世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撇下春杏春蘭,只拉著露生向里走,一面交待周裕:「家裡的錢都拿給我,大錢小錢我都要。」
眾人見他神色有異,不敢深問,也不知道這兩個姑娘是何來歷,只好先帶了她們去小廚房吃飯,周裕忙忙去打攏錢鈔。
露生被世安一路拉著進了屋,不免納悶道:「你是怎麼了?那兩個姑娘是誰?」
金世安喘了半天氣,艱難開口:「我爺爺買來的,給我做姨太太,我不願意,帶著她們逃出來了。」
這話把露生驚得臉也白了:「太爺不知道你回來?」
「知道個屁,他要把我關在家裡。」他指著外面,「——就那兩個妹子,我爺爺說,三個月懷不上,就打死她們。我他媽真是忍不了了。」
露生萬沒料到會是這樣,一時慌張起來:「那可怎麼好,你這樣跑出來,明日太爺必使人來捉你。」
「我還等他來嗎?我要走了,露生,你跟不跟我走?」
「……去哪兒?」
「去找共|產黨,你記得吧,我是穿越來的。以後中國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們投奔他們去,離開這個地方。咱們去當兵,打鬼子,不跟金忠明這個老混蛋攪合了。」金世安一口氣說罷,忽然躊躇起來,「我是怕……我是怕我走了,我爺爺要拿你出氣……露生,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露生怔怔看他半日,沒有說話。
金世安一顆心沉到了水底。
他低下頭:「真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我們一起去上海,從那裡你可以再去別的城市,總比待在這個吃人的鳥地方強。」
露生依然沒說話。
金世安覺得自己真是傻逼透了,居然像個毛頭小子,單方面宣布愛情成立,事到臨頭才發現單相思決定不了兩個人的事情。時間緊迫,他沒功夫多說,只盯著露生:「我確實不是你的少爺,可我跑了,不能留下你在這裡被打死。咱們到上海就分手,錢我們一人一半。」
露生哪裡聽見他說了什麼,只是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眼淚在眶里滾。
金世安又是暴躁又是難過,咬著牙問他:「走不走?」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浮動著,像一波一波的浪,把他們淹沒了,又浮上海面。金世安突然對那些肥皂劇里的真情告白感同身受,他不指望露生回答他什麼好話,只要露生沒事,他就放心了。
他們豬隊友的情分可能沒有幾天了,金世安想,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從這裡到上海,還可以多一天,多兩天。
他捨不得他。
是的,人總會在某個時刻,觸動純情的開關,可能一生里也就只有這一次——連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連一句喜歡也不敢說。他們都低下頭,心中無數個念頭起伏著。
露生低下頭,終於開了口,那聲音輕得快要聽不見:「哥哥,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金世安沒聽清,啞著嗓子問:「說什麼?」
露生抬起臉,又輕輕說了一遍:「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兩人燈光下淚眼相看,旁邊就差沒響個韓劇主題曲了。
這場面和肥皂劇高潮迷之相似,金世安過去最喜歡嘲這種劇情,主角關鍵時刻不幹正事,光顧著背台詞。而他現在和肥皂劇主角一樣毫無新意,也一模一樣地傻問:「真跟我走?」
「為什麼不走?咱們參軍抗日,強如在這裡受人揉搓!」
金總要將肥皂套路貫徹到底,他暈暈乎乎又問:「外面不像這裡有人伺候,你不害怕嗎?」
露生擦了淚,笑起來:「我自小走街串巷,戲班子長大的人,我怕什麼?只要咱們兩個在一處,我什麼也不怕!」
這才是起點爽文的劇情!
金總要被爽翻了。
他用力點頭,點了又點:「我去找周叔拿錢,你收拾一下行李,東西別拿多,反正外面還能買。」
露生應了他,他又轉身踏出門來,卻見柳嬸周叔陳叔都候在外面。
「少爺,你去罷,錢都在這裡,你帶著白小爺,遠走高飛,萬事有我們承擔。」
金世安不料他們這樣說——他只想到露生挨打,沒想過周叔他們留在這裡,只怕也要吃苦。
「你們也跟我走吧!」
「哪裡能夠,少爺,你要走就快,我們伺候了太爺半輩子,他是惜老憐下的人,不會拿我們怎樣。」
這其中只有柳嬸一人是外來,而她絕口不提,金世安也沒想到這一條,只好點點頭:「對不住了,錢你們留下一些,都回家去,要走就快,我就不信我爺爺能追著你們殺出南京。」
大家顧不上說什麼分別的話,老陳開著汽車,送他們去了碼頭,一路開,一路流淚,終於忍不住問:「少爺,你這是要去哪裡?」
露生只看著世安,世安垂頭片刻:「不能告訴你,陳叔,什麼也不知道對你最好。」
老陳心酸難言,也不再說話。一行人到了碼頭,各自雇了一條私船,世安叫露生拿了些錢,放在春杏手裡:「去吧,也別找你們沒良心的爸媽了,天大地大,好好活著。」
春蘭帶著春杏,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灑淚而去。
金世安又看看老陳,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用力抱住他:「保重,陳叔。」
老陳哭得鼻子也紅了。
臘八夜,人人團聚,等著送別舊的一年。而他們辭別的,不止是舊年,還有過去一切陳舊的人生。
世情總是這樣,愛欲也好,離別也罷,都來在不期然間。金世安遠望老陳的身影,消逝在江岸的夜色中,他沒頭沒腦地想,這要是爽文連載,大概會被評個神轉折。可他早就不耐煩了,是的,早就該翻篇了,他的人生不會永遠都在操蛋,他天生是個英雄,應當浪漫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