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捕風捉影（上）
長官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做不到的，我們要替長官看到想到聽到做到！
——重慶渣滓洞牆上的軍統標語
1944年10月7日 保山醫院
第十一集團軍先遣團上校團長楊繼武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一陣疼痛從自己的肩膀部位傳來。
“團座，你醒了！”
一旁傳來警衛連長穀金豐激動的聲音，他一邊扶著楊繼武做起來，一邊大叫道：
“醫生，醫生！”
楊繼武看了看周圍，白色的牆體，白色的病床，還有較為簡陋的桌椅板凳，整個屋子裏隻有自己和穀金豐兩人——很顯然他住進了醫院的幹部病房。
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飛快跑進來，檢查了一下楊繼武的傷口，然後一臉欣慰的說道：
“子彈穿過去了，楊團長，你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下級記得包紮時候盡量紮緊，還有，受傷後不要劇烈運動，你的傷口因為運動過大，好幾次血都止住了又崩開了，一度因為失血休克。還好路上你的那位參謀長給你輸了血！”
“是啊！是啊！”
穀金豐急忙在一旁幫腔：“路上大夫說要輸血，我和幾個警衛連的都要搶著上，但是參謀長不讓，說我們什麽‘血型不對’……”
“當然血型不對！”一旁的醫生已經叫了起來：“你們幾個連自己血型都不知道，還說一人獻一點，一起獻？你們幾個血型不同，那是要出人命的！誰敢讓你們亂輸血？還好你們的參謀長知道楊團長和他自己的血型是一樣的，都是AB型的，不然真要出危險的。”
“我們不懂不是嘛！比不上參謀長有學問！還好參謀長在。”穀金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小傷而已，大夫，多謝了！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楊繼武笑著一邊擦著汗一邊問道。
“先觀察1周看看吧，楊團長，此事急不得！不然你們在前線動作一旦太大，一不小心傷口開裂，很容易感染的。”
醫生說完就離開了，楊繼武則急忙向穀金豐詢問戰場情況，隻是穀金豐也是跟他一起撤下來的，對於情況不甚了解。於是楊繼武急忙安排他去打探消息，在得知龍陵戰役已經進入掃蕩殘敵階段後才安心了下來。
接著，他又得知蕭雲山正在帶領他的先遣團參加掃蕩任務，心裏不免有些妒忌，很想盡快回到戰場，建功立業……
1944年10月15日
楊繼武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肩膀，感覺已經沒什麽大礙了。一旁的醫生則點了點頭：
“楊團長恢複的真快，不過今後還是要注意，你的傷並沒有痊愈，還是盡量少做劇烈運動，本來不該這麽快讓你出院的……”
“放心吧，大夫！”楊繼武笑了笑，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我回去後就待在團部，不上一線拚命了。”
“放心吧，大夫，我會照顧好我們團座的！”一旁的穀金豐也一邊幫助楊繼武換衣服，一邊幫腔道——他從楊繼武當連長時的警衛員一路幹到現在的警衛連長，自然是以後者為自己的責任。
醫生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楊繼武急忙整理好自己的軍裝，穀金豐則把所有物品準備妥當，剛要離開，一個人就提著禮物推門走了進來，差點和他撞個滿懷。
兩人同時後退了一步，穀金豐已經習慣性的擋在楊繼武身前，一個拔槍的姿勢。不過楊繼武急忙把他推開，一臉笑容的迎了上去。
“老孫啊，你怎麽來了？”
軍統上校孫世忠將手頭的禮物塞在穀金豐手裏，也迎了上去握手！
“哎呀，楊老弟，怎麽這麽快就出院了？傷好了沒有啊？”
“軍務繁忙，不敢多留啊，聽說現在龍陵那邊仗還沒完呢！”
楊繼武示意孫世忠坐下，臉上也有些疑惑——他受傷的事情自然不用通報全軍，更別說另一係統的孫世忠了，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受傷還特地來探病的？印象中上次在高黎貢山受傷的時候，孫世忠也沒來找他探病啊。
看著孫世忠充滿笑容的臉上隱藏的表情，他知道後者肯定是有什麽話要說的。
“金豐啊，你到外麵去待著，我和孫處長有話要談！”
楊繼武直接命令道。
“是！”
穀金豐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孫世忠，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大門剛一關上，孫世忠就對楊繼武豎起了大拇指：“老楊，行，這都看出來了！”
“行了，老孫，有話直說吧，我知道你們軍統任務也重，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說吧，有什麽事情！”楊繼武心裏有點忐忑，但是臉上卻是一副泰然的表情。
“蕭雲山！”
孫世忠一字一頓的說出了這個名字，然後問道：“你怎麽能用他當你的參謀長？”
“有什麽問題嗎？蕭參謀西點出身，又在蘭姆伽受過訓練，戰鬥經驗豐富，計劃作戰製定，後勤管理，防禦部署，甚至直接帶兵衝鋒陷陣等等樣樣精通。”
楊繼武歎了口氣沒若有所思的繼續說道：“這年頭想找個這樣全能的參謀長可真是太難了。”
“他是共產黨，你不知道嗎？”孫世忠冷冷的說道。
“什麽？共產黨？”
楊繼武一下子跳了起來——雖說現在還是國共合作期間，但是頗有點政治敏感的他對於此事也是相當在意的。
“是猜測還是確定了？”
“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他的行為，一舉一動，做事方式，都在表明他應該受了不少共產黨的影響，本身也可能就是個共產黨。隻是他做事滴水不漏，我們還沒有任何他是共產黨的證據。”
“不是，老孫，你這莫須有的罪名有點過了吧。蕭參謀好歹也是為國立過功的，總不能因為因為他一些行為，就給他扣上共產黨的帽子吧。這要是放在當年412的時候，可就是真把人家害死了。再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期間，就算他真是，咱們也不能公開怎麽樣不是嗎？”
楊繼武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他看過蕭雲山的資料，美國西點出身，回國進入稅警總團，然後是緬甸，蘭姆伽，哪一個都和共產黨沒有沾邊。來到自己的手下手，做的比之前任何一任參謀長都要好的多，少了他，自己的工作量恐怕要加倍了。更別說他還兩次救了自己的命和整個先遣團。
“老楊，你不明白，我和共產黨打了這麽多年的交到，能看出他們的特點，和咱們的人多少都是有區別的。”
孫世忠歎了口氣，然後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史迪威被委座趕走了，他在走之前曾經會見過共產黨的代表，還曾經要求給共產黨提供武器，通共證據確鑿。現在委座震怒，戴總長那邊壓力很大，估計很快就會徹查了。”
“你們還打算去審問史迪威？”
“這個當然不敢，也不能。但是那史迪威是個美國人，怎麽會對共產黨這麽有興趣呢？要知道所有來華的外國人，我們都小心翼翼的把他們和共黨分開，不讓他們接觸。隻有史迪威非要往延安派觀察團，我們不少人都認為他身邊有共產黨的人，不斷蠱惑他，才導致他明明是美軍的人，還倒向共產黨那邊。”
“你們軍統的人也太捕風捉影了吧。再說蕭參謀也沒在史迪威身邊工作過啊！”
“都是西點出身，都在蘭姆伽待過很長時間，誰知道呢！”孫世忠語重心長的說道，然後話鋒一轉：“你知道蕭雲山在你的團裏幹了什麽嗎？”
楊繼武頓時緊張起來：“他不是在帶著我們團掃蕩日軍嗎？”
“我派人了解了一下，確實是在掃蕩日軍，但是，他偷偷的放了好幾個補充到你們先遣團的壯丁回家，還是派人護送回家，然後在記錄上記錄他們已經殉國了。”
“這……”楊繼武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孫世忠竟然對自己團裏的事情比自己還了解，顯然是已經安插了人進去了。
孫世忠卻冷冷的一笑：“你別在意，從我認定蕭雲山是共產黨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盯住了。跟你老楊無關。咱們是一個班的同學，我害誰也不能害你啊，而且萬一蕭雲山真的有事，我還得護著你呢！”
楊繼武頓時泄了氣——他知道軍統在盯著蕭雲山的同時也在盯著自己。
“老楊啊，咱們是老同學，我才特地來警告你的。你不在，整個先遣團就都是蕭雲山的天下了，他本身就很有本事，又功勳卓著，如果拿著共產黨那套在你的團裏大行其事，沒準有一天，等我們和共產黨幹的時候，你的團全團投共，或者更糟，你的團裹挾著你投共，到時候，你有何臉麵麵對校長的栽培？”
“我……”楊繼武咬了咬牙：“放心，我這就回團裏去，有我在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無論他蕭雲山是不是共產黨。”
“不止這樣，蕭雲山來之前，你的團也‘赤化’的很厲害了，要不蕭雲山怎麽會選你的團呢？這叫近水樓台啊！”
孫世忠一臉苦口婆心的說道。
“我的團？赤化？”
楊繼武吃驚的說道，腦子裏在不斷回憶自己接手先遣團以來的一切——他隻是狠抓訓練，並沒有任何政治活動啊。
“你自己想想，你的團士兵們穿的都是什麽？”孫世忠冷冷的問道。
“美軍送來的製式軍裝啊！說是蘭姆伽那邊專門設計的製式軍裝。”
“你的兵都整的跟駐印軍一個樣了，你還敢說自己沒赤化？”
“這……這又有什麽關係？”
楊繼武頓時語塞，他沒搞清楚這和赤化有什麽聯係。
“這還要我提醒嗎？你看看其他部隊士兵穿的都是什麽？”孫世忠提醒道。
楊繼武這才想起來——其他部隊的負責人員早將那些美軍空運過來的製式軍裝扣下來賣到黑市上去了，給士兵發的是每人幾尺的低劣布料，讓他們自己去做衣服穿。所以盡管這些部隊士兵們武器裝備都看起來不錯，但是穿的卻是五花八門，不少人更是形同乞丐一般。
“老孫，這些衣服是美國佬拚了命通過駝峰航線給咱們送來的，多少美國人的飛行員死在路上？咱們平時吃空餉拿回扣什麽的是很普遍，但是這做人得有底線啊！”楊繼武有些心虛的說道。
“你的底線都快趕上共產黨了，做人要合群。”
孫世忠一臉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說道：“你們先遣團功勞不可謂不大，作戰不可謂不勇，兩次龍陵之戰，如果不是你們英勇斷後，鬼子早就一路殺將過來了，換做別人，早就升到少將了。但是你為什麽還是個上校？就你這麽不合群，誰都不願意提升你。”
楊繼武的腦袋耷拉下去了，他知道孫世忠說的沒錯，其他同僚最開始還有不少勸自己的，後來和自己的關係都有些疏遠了，就算是自己的長官，也要考慮同僚的感情。
“老楊，我知道你從黃埔開始，就立誌改變現在腐敗的現象，掃清弊病，但是你一個上校就止步於此，你又能改變什麽？”
“我……”楊繼武剛想說什麽就被孫世忠打斷了。
“好了，老哥言盡於此。”
孫世忠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中隱隱露著殺氣：“我馬上就要飛往密支那，去看看史迪威把駐印軍禍害成什麽樣子了，當初演劇9隊去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了，那郭沫若就算不是共產黨，也是他們的盟友。老楊，咱們畢竟是兩個係統的，你自己保重吧！對了，你有個弟弟叫楊成峰的是吧！”
“是，他在那個蕭雲山的哥哥蕭天河的手下！”楊繼武突然有些擔心起來。
“讓他趕緊想辦法調離，我也會在那邊幫助他的。這蕭雲山如果真是共產黨，蕭天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牽連，或者他也是共產黨，我這次去也會調查一下。你弟弟跟著蕭天河，沒準也會受牽連。再說了，你弟弟一個黃埔生跟著蕭天河那個士兵出身的有什麽前途？”
“多謝提醒！”
楊繼武急忙拿出紙筆，給楊成峰寫了封簡短的信，交給了孫世忠。
“一般的信件太慢，我隻能指望孫兄幫忙轉交了！還有，我那弟弟油鹽不進，滿腦子什麽救國的大道理，到時候還望孫兄不厭其煩！”
“放心，交給我吧！我一定讓你弟弟遠離蕭家兄弟。”孫世忠起身告辭。
“保重！”
“保重！”
說完，孫世忠轉身走了出去，留下楊繼武若有所思的看著孫世忠送來的禮物。
“團座！”
穀金豐急忙跑了進來，看著楊繼武的樣子，有些懵逼：
“咱們現在回團嗎？”
“金豐啊！”
楊繼武突然轉過頭，一臉凝重的問道：“你覺得，蕭參謀長怎麽樣？”
“好人啊，能人！”穀金豐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兩次救了咱們團和團長您，打仗也是一把好手，運籌帷幄不說，一個人就能幹掉鬼子一輛坦克，這能耐，咱團的老家夥們都特佩服他……”
穀金豐說到這裏，似乎明白了什麽，小心翼翼的看著楊繼武：“團座，您對蕭參謀長是不是有什麽意見！”
“沒有，沒有！隻是問問！”
楊繼武歎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指著桌子上孫世忠帶來的禮物：
“帶走，回團給蕭參謀長他們嚐嚐去！”
“是！”
穀金豐一臉高興的過去將那些由各種罐頭餅幹水果組成的禮物拿了起來，跟在楊繼武後麵向醫院外走去。他並沒有發現在自己和楊繼武交錯的一刹那，楊繼武的表情變了，變得愁雲密布……
1944年10月16日 龍陵先遣團團部
“團座！”
當看見楊繼武一身整齊的出現在團部裏的時候，先遣團所有軍官都在蕭雲山的帶領下，立即跑了上來迎接，一個個噓寒問暖的。
“團座，您沒事兒了吧！”
“槍傷不要緊嗎？”
楊繼武一臉大度的擺了擺手：“沒事兒的，都是小意思！”
然後徑直走到了地圖前：
“打鬼子是要事，老蕭，匯報一下情況！”
“是！”
蕭雲山立即不假思索的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開始匯報楊繼武不在時他指揮的“圍剿”行動。
現在龍陵日軍的主要抵抗已經消失，但是剩下的日軍依然在城內不斷遊鬥，利用滿城的廢墟做掩護，給各部隊都造成了不少意料之外的損害。因此各部隊也開始分區清剿所有剩下的日軍。
而先遣團雖然之前損失很大，但是主力尚存，在清剿作戰中也是獨占鼇頭，不但將自己區域的日軍絞殺殆盡，蕭雲山還總結研究出不少針對性的手段協助其他部隊進行圍剿，為此，甚至得到了第十一集團軍司令黃傑的表彰。
“幹得好！這都是蕭參謀長的功勞啊！”
楊繼武帶著一絲妒忌的說道，然後一臉苦笑的說道：“我弟弟楊成峰要是能有蕭參謀長一半的能力，也不會還隻是個上尉了。”
“成峰兄弟也是個優秀的軍官，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蕭雲山也是由衷的說道。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團部裏充滿了輕鬆的氛圍。楊繼武則趁機把蕭雲山拉到一旁，旁敲側擊的問起關於他放走的那幾個補充壯丁的事情。
不料蕭雲山卻毫不在意的說出了真相——被他放走的竟然都是13,4歲的孩子，還有一個50多歲的老漢。後方那些抓壯丁的可不管什麽歲數，隻要人。
“……咱們先遣團打的，都是最艱難的戰鬥，這些老的老，小的小的士兵補充進來，沒辦法適應戰場，也沒辦法訓練，關鍵時刻是要出事的。我親自找他們了解了情況，他們都是有家的，都是半道上被抓來的，才特地讓人把他們送回去，報他們陣亡，也不過是要點撫恤金，給他們當補償和路費。人手方麵沒關係，我已經聯係了幾個在司令部的蘭姆伽同僚，讓他們給咱們補充點傷愈歸隊的老兵，這可比那些沒什麽訓練的孩子強多了。”
楊繼武點了點頭，認可了他的說法，接著又語重心長的問道：“蕭參謀長在我這兒會不會感到憋屈啊。你在第八軍原本是軍參謀，後來是師參謀，到我這裏當個團參謀。”
“能打鬼子我就心滿意足了！再說了，這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啊！”
蕭雲山笑了笑，一臉無奈的說道：“如果隻是升官發財，我有的是辦法留在第八軍或者榮一師，投靠何紹周或者李彌都可以前途無量，但是那也意味著我大部分的精力都要去和他們那些官僚權貴周旋。沒時間再去考慮打鬼子的事情，那樣的話，我又何必從美國回來？”
“你這種人才到我們第十一集團軍，司令官就沒想把你留在司令部？”
“想過，但是我自己要求下部隊的。我知道之前咱們第十一集團軍的宋希濂，宋長官被撤，背後就有派係之爭，現在的黃長官，是黃埔係的。我實在不習慣上層那些派係之爭，在他們眼裏，自己的派係爭鬥，比趕跑日本人還要重要。”
蕭雲山似乎還帶著一絲的遺憾，卻又話風一轉，突然問道：“團座，你知道我為什麽堅持來先遣團嗎？”
“為什麽？”
“先遣團穿的是美軍送來的製式軍裝，和駐印軍一樣，但是其他部隊的士兵們……哎！”
蕭雲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他在第八軍已經看過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們了，直到在高黎貢山第一次見到先遣團那些官兵們，才眼前一亮，認為，這才是自己值得效力的部隊。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到，楊繼武此刻複雜的表情……
龍陵的戰鬥已經逐漸接近尾聲，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密支那地區，另一場戰鬥也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