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黎明之前
夜之濃,莫過於黎明前的黑暗
——保羅·柯艾略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1942年6月8日 印度英帕爾地區
新38師113團依然在這片原始叢林中漫步著。他們所有人衣衫襤褸,疲憊不堪,一半人都已經是病員,但卻依然相互攙扶著,不顧一切的向前走去。
支撐他們的是一種信念——當7天前,這隻部隊擺脫了日軍的追擊,穿越了8公裏的茅山死亡道,克服了野獸,荊棘的阻撓,第一次登頂海拔1200米的“西天界”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被眼前那壯麗的景象驚呆了。
這裏就是緬甸和印度的交匯處,放眼望去,翠綠色的樹木變成一片海樣,和藍天中的雲海交相呼應,形成一幅壯觀的畫麵。
山上涼爽的風也吹去了這些天緬甸潮熱氣候帶來的沮喪,讓每一個人都心曠神怡,忘記了自己已經是彈盡糧絕的狀態。
從那時起,整個113團所有人都確信自己已經逃出生天,更加堅定的向印度方向走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又跟他們開了個玩笑,印度的叢林比起緬甸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在這一片屬於英帕爾的叢林中已經走了足足7天,忍受了7天的煎熬。
本身就是疲憊不堪的部隊,再加上一路上風餐露宿,從6月2號起又連降大雨,讓這隻部隊行進更為困難。
不過勝利就在眼前,又有誰甘心功虧一簣?官兵們相互攙扶,相互鼓勵,不讓一個人掉隊,不顧一切的向前走去。
蕭雲山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不時用羅盤和指南針確定自己的方向。周圍那些特務營的官兵們也是一言不發的跟著——這次參加任務的特務營官兵本來早就該和孫立人一道抵達印度修整,然而這一趟包括營長以下,30餘人殉國,可謂是損失慘重。
不過看著身後那密密麻麻的113團官兵,每個人都認為“值了”。
“什麽人?”
一句英文的聲音猛然從前方傳來,接著是一片子彈上膛的聲音。
113團官兵立即本能的趴下,蕭雲山倒是麵露喜色——他已經聽出這句英文帶著濃濃的四川腔。
“是新38師的弟兄嗎?我們是113團的!”
蕭雲山顧不得疲憊,直接用漢語喊去。一旁的劉放吾也趕了過來,大聲吼道:
“我是113團團長劉放吾,奉命來印度和師坐匯合!”
“劉團長,蕭參謀!”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對麵傳來,接著就看見參謀長何均衡帶著幾個戰士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何參謀長!”
蕭雲山急忙走上去敬禮。
何均衡看著已經憔悴的不像樣子的劉放吾和蕭雲山,心裏一酸,眼淚都掉了下來。他握著他們的手,有些激動的說道:
“老劉,蕭參謀,你們怎麽成了這樣子了!”
說完急忙回頭衝著隨從大聲命令道:
“還TM愣著幹嘛,趕緊叫醫療隊的過來。讓後勤把食物拿過來,擔架,都給我拿過來!”
士兵們急忙向後跑去,不一會兒,無數官兵和醫護人員帶著擔架,藥品,食物蜂擁而上,扶起113團的傷病員們就向公路方向走去。
“我們成功了!”
113團的官兵們喜極而泣,不少人累得癱倒在地上。
孫立人就站在公路旁邊,身後是數十輛滿載著急救物資的吉普車和卡車,還有不少臨時搭建的戰地醫院。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叢林裏,盯著那裏被抬上來的每一個113團的官兵,目光裏充滿了欣慰。
蕭雲山搖搖晃晃的走上公路,一看見孫立人,就快步走到他麵前敬禮:
“報告師坐,我們把113團帶出來了。”
蕭雲山說話也已經淚流滿麵,特務營營長陳高強,113團的薑有億,還有那些一起來的特務營官兵們在他心裏不斷閃現。但是最終,他們完成了任務,將整個團成建製的帶出,保全了無數的官兵。
“幹得好,蕭參謀!”
孫立人也敬了個禮:“下去休息吧,養好身體,將來我們反攻的時候,還需要你出謀劃策!”
“是!”
蕭雲山剛想下去,又被孫立人叫住了:
“另外告訴你一個消息,我接到遠征軍長官部的通報,空中偵察已經發現了第五軍的位置,現在正在安排給他們的空投物資補給,等他們恢複後,會來印度利多,我們要去和他們匯合。”
“真的!”
蕭雲山簡直不敢相信——實際上,當史迪威5月20號抵達印度後就立即命令駐印度的第十航空隊傾巢而出,尋找進入密林的中國軍隊。終於在5月31號發現了深入密林,奄奄一息的第五軍軍部,並且開始空投物資。
“根據無線電聯係,他們的狀態很糟糕,因此會在印度利多地區修整。你哥哥的部隊如果已經順利和第五軍匯合,那麽他們應該也會一起來印度,隻是……”
孫立人不禁歎了口氣:“他們的狀況十分糟糕,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夠走出野人山!我們現在要向利多方向進發,做好準備,還有一隻隊伍等著我們的接應。”
“是!”
蕭雲山又敬了個禮,臉上卻掛滿了擔心……
時間回到1942年5月30日晚 野人山西側
“原地休息!”
蕭天河的小隊疲憊不堪的躺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四周沒有人說話,應該說是沒有人還有力氣說話,雖然每個人也都悲傷不已,但是都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這此次探路,又有兩人因為不慎跌落山澗犧牲。
糧食,早在抵達營地的時候就消耗殆盡了,這幾天他們也是粒米未進,隻能依靠偶爾碰上的鬆鼠,野兔甚至蚯蚓來塞牙縫。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官兵們這段時間打野太過,這周圍連小動物都快要絕跡了。飲用水也基本耗盡,在這片叢林中,隻有那些不能喝的髒水,人一旦喝了就會腹瀉致死。
雖然蕭雲山的記錄上專門寫了在叢林裏收集水的方法,但是這幾天並沒有下雨,其他方法收集到的飲用水對他們來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杯水車薪,不夠喝的。
不過這幾天在楊成峰的辛苦下,地圖還是完善了不少,隻是他們並未能找到任何出路,哪怕去印度的路也沒有找到。
“老崔!”
蕭天河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然而沒有人回答。
“老崔!”
蕭天河又大聲叫了一句,崔瑋才在其他人的提醒下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氣喘籲籲的說道。
“連長,啥事兒啊!”
“你沒事兒吧!”
蕭天河看著這個以前身強體壯,能抱著馬克芯跑上幾百米都不帶喘氣的排長,有些懷疑的問道。
“沒事兒……我……好得很呢!”
崔瑋喘著粗氣說道。
蕭天河立即站了起來,用手一摸崔瑋的腦袋,覺得有些燙手,頓時緊張了起來。
“你發燒了?”
“沒有,小病,咱沒事兒,休息下就好了!”
崔瑋狡辯道,隻是他的眼神已經略有迷離,渾身上下似乎都在哆嗦,顯然已經不太正常了。
“立即回團部,去醫療隊……”
“去等死嗎?”
崔瑋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蕭天河的話也被噎住了——醫療隊缺醫少藥,自己都已經死了大半了,哪裏還能有能力照顧崔瑋這個小小的少尉?再說他們距離團部還有一天左右的路程,以崔瑋現在的狀態,可能根本堅持不到團部。
“我找人送你回去,沒準能多堅持幾天,沒準,我們就找到回國的路了呢!”
蕭天河低聲安慰道。
“找到又怎麽樣?咱們這支軍隊,現在這個鬼樣子,就算現在找到回去的路,又有幾個人能夠走回去?大部分人還不是要在這裏等死。”
崔瑋一個站不穩靠著樹坐了下來,聲音也有些哭腔:
“連長,別丟下我,我不想像曼西那些弟兄那樣被燒死,被扔下,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醫院裏等死,我寧可您給我一槍,來個痛快。”
“我不會丟下你的,我TM不會丟下任何人,老崔!咱們還得一起回家呢。”
蕭天河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他看著這個從昆侖關就跟著自己的山東大漢,心如刀攪——一起從中國出來的老九連的人,除了不能說話的小南京和楊成峰,他已經是最後一個了。
一片陣雨突然又在樹林裏滴答起來,官兵們急忙拿出雨披子擋雨。蕭天河也拿出雨衣將崔瑋罩住。
“連長,這附近有沒有鬼子啊!”
崔瑋突然問道。
“怎麽可能,要是有鬼子,咱們早就完蛋了。”
蕭天河笑著說道。
崔瑋則是一臉的遺憾:“有鬼子,我們起碼可以和他們打,最後戰死。不然到了那邊,老周和老袁肯定笑話我,堂堂一個七尺男兒,最後竟然TM病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憋屈啊!”
“別TM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咱們還得回國,回國接著打呢,你那些一起脫離皇協軍的西北軍的弟兄們還在看著呢。老周,老袁他們還在看著呢。”
“哈哈……連長你咋也開始關心什麽吉利不吉利了?咱們人都快沒了還在乎那些?你看這茫茫大山,哪兒還有出路啊”
“咱能找到回國的路,找不到的話,就去印度!”
蕭天河咬著牙說道:“雲山他們肯定早就到印度了,咱們在往西邊走,距離印度肯定比距離中國近,咱到時候去印度找他們增援,讓他們帶著糧食,帶著藥過來,就能把大家都救了。到時候,就算長官想怪罪,就算是咱們迷路誤入的印度,正好碰到了雲山他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是嗎?”
“連長,俺別人誰都不服,就服您!您總能給弟兄們找到一條活路。英多外圍據點,鬼子一個聯隊的包圍,您都能把弟兄們帶出來。”
崔瑋一臉虛弱的笑了,四周的官兵們似乎也看到了新的希望。
“連長,俺真的不想死,俺想回家,回山東老家。”
“要回,我還要回北平老家呢,到時候火車到了山東地界,我就把你往下一扔,老子任務就算完成了……”
“你說的……連長,你說的!”崔瑋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連長,我睡一覺,就像你說的,睡一覺什麽病都好了,不用吃藥,藥就留給那些體弱多病的弟兄吧……”
1942年5月31日 清晨
當蕭天河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身邊的崔瑋已經沒有了一點動靜。他推了推崔瑋已經冰涼的身體,頓時潸然淚下。
9連的官兵都圍了過來,默默的圍成一圈,看著坐在那裏的崔瑋。
崔瑋仿佛是睡著了一樣,健碩的身體依靠著大樹,臉上似乎還帶著些許的笑容,隻是身體早已經僵硬。
蕭天河看著崔瑋,一旁的楊成峰也帶著一臉的悲傷,將雨衣蓋在了崔瑋身上,然後大聲命令道:“全體一列縱隊集合!”
士兵們排成了一列縱隊,在崔瑋麵前站好。
蕭天河站了起來,站在隊首,他伸出幹涸的手掌向著崔瑋敬了個禮,身後的官兵們也一起向這個最後的老排長敬禮:
“老崔,你不該就這麽死在這裏。我答應你,等我們找到了出路,一定回來,起碼,給你一個碑。”
蕭天河轉過身對部下命令道:
“繼續前進找到我們的出路!”
9連官兵們強打著精神,再次向著前方走去。隻是這一次,他們並沒有找到前往中國或者是印度的路,反而由於羅盤和指南針不慎損壞,最後繞了一大圈,返回了軍部一帶……
與此同時 第五軍軍部
“往西探路的隊伍回來了嗎?”
參謀長羅又倫上校通過電話向66團團長劉俊生問道。
“什麽?還沒有!必要的話再派一隊人去,一定要把西邊的情況摸清楚。”
放下電話,羅又倫又滿腹狐疑的看著他們的向導,通過翻譯解釋道:
“你真的確定西邊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印度?”
“是的,我記得那條小路可以直達印度的利多地區!比去中國近的多,但是那條路也十分難走,路上土著人很多很危險!”
向導急忙回答。
“但是我們現在除了去印度,應該沒有別的選擇了!”羅又倫無奈的說道。
“印度!”
本來因為生病躺下的杜聿明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氣喘籲籲的怒視著軍部裏的人。
“軍座!”
軍官們急忙敬禮。
“委座有令,‘勿入印,不為英國人所恥。’這是最高指示,你們難道要違抗委座的命令嗎?”
杜聿明則不顧自己的高燒,氣呼呼的問道:
“你們還有沒有把我這個軍長放在眼裏,有沒有把委員長放在眼裏?你們身為中國軍人,身為黃埔精英,竟然想去印度去投靠史迪威那個美國人,羅卓英那個牆頭草?你們對得起委座的訓導嗎?對得起現在依然在國內浴血奮戰的將士嗎?對得起全國四萬萬同胞的期盼嗎?”
軍部裏的軍官們頓時都不做聲了,低下頭,等著杜聿明訓斥。
“軍座!”
羅又倫一臉苦水的說道:“弟兄們斷糧快半個月了,每天都有弟兄病死,餓死,都快撐不下去了!”
“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軍人樣,也要死的像個中國軍人。他們都是為國捐軀,是我輩軍人的楷模!名垂青史,而不是在印度寄人籬下,任人欺淩。黨國的軍人,致死也要執行黨國的命令!”
杜聿明坐了下來,拿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白開水,喘了口氣繼續說道:
“你們想去印度,可以!你們現在就亂槍打死我,然後帶著你們的人到印度去投靠史迪威羅卓英。來啊,開槍啊!隻要我還活著,就不許你們違抗委座的命令去裏通賣國!”
軍官們都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喘,過了好一會兒,羅又倫才換了一個建議:
“那,軍座,我們也不是一定要去印度。但是您看現在的狀態,如果我們找到去印度的路,起碼可以派人找羅長官溝通一下,找英國人要部電台,要點補給!起碼有了電台,我們就能和重慶聯係上了。有了補給,沒準我們就能堅持下去,找到回國的路了!”
“是啊!是啊!軍座,怎麽都比現在在這裏等死強!”
其他軍官們也急忙附和。
杜聿明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算是默許了,但是依然坐在軍部裏,似乎是打算監視他們的行動。
突然,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外麵傳了進來:
“飛機!飛機!有飛機來了!”
飛機的消息是整個遠征軍都視為希望的,在這片不見天日的原始叢林,每當聽到飛機的聲音,遠征軍官兵就會立即用生火,或者用引爆手榴彈,甚至開槍等手段希望飛機能發現他們。隻是由於林海過於茂盛,這些美國的偵查飛機一直未能發現他們。
然而這一次有所不同,轟鳴的引擎聲不止一處——第五軍官兵們不知道,早在一天前,駐紮印度的美國第十航空隊就有一架偵察機發現了他們。一直在尋找遠征軍下落的史迪威立即命令整個第十航空隊所有能夠飛行的運輸機緊急裝載各種物資,不顧雨季即將到來,開始對其進行空投。
軍部的軍官們紛紛走出帳篷,向天空看去——十幾架美式大型運輸機C47正在從上空飛過,無數掛著降落傘的巨大箱子隨風飄著落了下來,落在營地附近。
所有的士兵頓時都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勞,紛紛向那些箱子衝了過去,用槍托,刺刀撬開那些木箱,將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食物,藥品,甚至還有一些緬甸盧比和印度盧比。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在其中一個箱子裏,裝著一部電台,一部可以聯係上重慶或者印度方麵的電台。
幾個幸存的通訊兵已經帶著電台來到了軍部,他們顫抖著將電台放在桌子上,打開天線,然後調到了中國軍隊專用的頻率上。
“滴滴滴滴!”的聲音立即從耳機中傳出,仿佛是天籟之音。
“我們已經聯係上重慶方麵了!重慶方麵正在發送積壓的電報!”
通訊兵激動的說道。然後就忙碌了起來,將這段時間由於沒有電台,積壓的電文不少。譯電員統統翻譯了出來,其中裏麵赫然有一條來自蔣介石在5月15號(第五軍丟失電台的當天)下達的命令:
“如遇緊急情況,不得已之情況下,可入印,保留全軍之精華,以圖後續!”
軍官們一邊向史迪威索要物資,一邊立即將第五軍現在的情況報告給了重慶方麵,沒過多久,蔣介石的直接命令就到了——立即進入印度利多地區,轉道印度,經西藏回國。
……
林雪風等醫生已經衝出了醫療隊的帳篷,發瘋一樣的在那些空投箱裏尋找藥物。
蕭天河精疲力盡的躺在在軍部旁邊,看著滿天飄落的降落傘,知道這支軍隊獲救了,不過想起這一路那些沒了的弟兄,一陣悲涼又從心中升起。
“老崔,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咱們就能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