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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丟失的軍魂

  傍晚,杜軍長警聞此訊,不禁惻愴動懷難以自已,踉蹌步出帳外,麵對西南莫的村方向,俯首肅立、默哀致敬,而後仰視蒼穹,朗朗而誓:“光庭(杜聿明字),隻要一息尚存,誓滅日寇,報此仇雪此恨,以慰諸烈士在天之靈!

  ——《抗戰時期滇印緬作戰》時第五軍新22師第65團第二營第六連連長的邱中嶽

  1942年5月26日 曼西地區莫地村


  這是所有道路的盡頭,進入野人山前的最後一片開闊地。隻是現在,這裏儼然一座武器的墳場,被燒焦的坦克大炮遍布了整個開闊地,一旁的河穀中,也能看見卡車和一些重武器的金屬部分不甘的露在水麵上掙紮。雖然早已經過多日,但是被雨水一淋,還是不斷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燒灼金屬的味道。


  蕭天河部經過長途跋涉終於來到了這裏。當看到這些士兵們視為第二生命的武器的慘狀時,每一個人心中都多了一份沉重,一份惋惜——這些武器不是損耗在戰場上,而是被自毀在逃跑過程中。而此刻,整個中國,麵對日軍的武器裝備優勢,又有多少戰士因為武器的落後不得不用自己的命去和日軍的鋼鐵硬拚?


  所有人的心裏都在問這樣一個問題——就算我們不是日軍的對手,怎麽會敗到這種地步?


  楊成峰經過一輛卡車旁邊,轉頭看見駕駛室內儼然坐著一具燒焦的屍體,保持著一個軍車司機標準的架勢姿勢——這是一個願意和自己的武器同生共死的技術軍人。


  “都散開,找找有什麽能用的,汽油,子彈,雨衣,食物,所有能用得到的都找來,我們馬上就進山了!記住別撿沒用的東西,現在大家活著回國就是勝利!”


  蕭天河立即命令道。


  士兵們立即分散開,接著就有人報告發現了當地人的住處——莫地村,這裏是最有可能找到補給的地方,隻是也是危險性最高的地方。


  9連立即集合趕過去,很快眼前出現了幾棟當地人的房子。蕭天河立即做出了警戒的姿勢,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揮了揮手,士兵們立即從分散開,端起武器朝著房子摸了過去。一個士兵一腳踢開房門,接著就被裏麵的氣味熏得恨不得翻了個跟頭。


  其他士兵捏著鼻子進去搜索了一圈,確定沒有敵人才發出了安全的信號。


  蕭天河急忙走了過去,到門口的那一刻,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當地人簡陋的房子,但是有一個巨大的院子,還搭上了臨時的帳篷。住民早在中國軍隊到來後就都被趕走了,將這些房間騰出來提供給遠征軍使用。然而現在,這裏就像是一片火災現場的慘狀,到處都是被燒焦扭曲的人體,團在一起。


  院子裏還有一個大坑,裏麵露出了掩埋一半的燒焦的屍體。


  四周還有一些未燒盡的散落的物品和證件,表明了這些人的身份——他們都是遠征軍的官兵。


  “出什麽事了?這是……”


  楊成峰一臉驚愕的問道。


  “這些是傷員!”


  蕭天河歎了口氣,一臉無奈的說道——這一帶並沒有發現日軍,所以下手的隻可能是他們自己人,自己人將這些傷員處決的。


  經曆過無數次戰鬥,他雖然知道曆來撤退時對於這些“累贅”的傷員,各部隊秘密自己的“處理”的事情很普遍,但是看到眼前上千名傷員被集體火燒,還是第一次。


  埋葬他們的士兵十分潦草,一部分屍體隻埋了一半。也沒有人想要給這些屍體一些尊嚴,有的屍體就這麽露天放在院子裏放著——其中一些屍體的頭上還有彈孔,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不願意被燒死而被槍殺的。


  “連長,這邊還有個活的!”


  一個士兵突然叫了起來。蕭天河等人急忙跑過去,終於在一棟建築的門後看到一名渾身長瘡,破爛不堪的軍官蜷縮在那裏,似乎已經陷入了昏迷。


  楊成峰看到這張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臉,覺得有些麵熟,然後突然想起來,這是他在第一次受傷返回時,那位勸他不要浪費姚琴這個“機會”的上尉。隻是沒想到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幅半人半鬼的樣子。


  “兄弟,你怎麽樣?要不要喝點水!”


  蕭天河急忙拿著水壺走了過去,給這名上尉喂了點水

  上尉的喉嚨中發出了一絲呻吟,水隨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他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似乎還有些疑惑的看著眼前這些穿著英軍軍裝的中國士兵們。


  “兄弟,我們是新22師66團3營9連,奉命斷後的部隊,這裏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


  “怎麽了……”


  奄奄一息的上尉突然大笑了起來,發狂一樣的笑了起來:


  “你第一天打仗?第一天敗退?瞎了嗎?這都看不出來。我們不願意‘拖累’大夥,‘自願’把自己解決掉,好讓弟兄們可以輕裝上陣,可以幫長官們搬運他們那些搬的走的財物!”


  上尉說完,再次大笑起來,笑聲在屋子裏回蕩著,也震撼著沒一個士兵的心——他們英勇作戰,不怕犧牲,但是外麵那些被燒成焦炭的屍體,似乎就是他們將來可能的結局。


  上尉笑道一半,猛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他急不可耐的搶過蕭天河手裏的水壺,又喝了一口,臉上似乎也恢複了一點血色,帶著一臉的悲傷繼續說道:


  “我們這些都是走不了路的重傷病員,安排在這裏休息。然後來了個副官,說部隊要進山了,問我們打算怎麽辦?說是進山,我們可能也活不了,還要繼續受苦。怎麽辦?這不就是打算拋下我們自己逃跑,讓我們自生自滅嗎?我們這些人,大部分連槍都拿不動了,留下來等死是死,等到鬼子來了,落到他們手裏還是死。這不就是問我們怎麽個死法嗎?當時有個兄弟,覺得讓自己的弟兄們解決,用那些去打日本人的子彈來處決我們太浪費了,於是就說,給我們點汽油吧。反正都是死,幹嘛不轟轟烈烈的死?於是那個副官就給了我們汽油——你們知道嗎?我們這些重傷員,要藥,要食物,要水,都很難送來,經常要林大夫帶人去搶那些後勤的,才能給我們要來一口吃的,讓我們不至於餓死!唯獨要這些汽油,來的那叫一個幹脆!TMD痛快!”


  上尉的臉上此時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瘋狂表情,繼續說道:“林大夫跟那個副官吵了起來,說他們不能丟下重傷員,還表示醫療隊要和我們這些重傷員同生共死。但是沒用,她們被軍部警衛連的人架走了,因為上山後他們還需要醫生護士,不需要我們這些累贅。隻留下我們,在這裏,一群人!一起等死!”


  現場變得異常安靜,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人也都猜到了故事的結局!而蕭天河知道這時,林雪風的心肯定都碎了!

  “我是軍官,我還保留著自己的槍。有幾個弟兄跟我說,他們怕疼,覺得被燒太痛苦了,讓我幫他們解決。於是我就動手幫了他們。但是到我自己的時候,我已經用完了最後一顆子彈。那時候,自焚的弟兄已經動手燒起來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往火堆裏跳,就躲在這裏,等著,我不知道是自己先死還是先被鬼子找到當刺刀的靶子挑了,但是我沒辦法,我走不動,也拿不起槍了!”


  上尉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臉上回光返照一般的神色已經開始逐漸暗淡:


  “你們還沒見到那些長官們吧。他們看到這裏著火了,我們開始自焚了,肯定又在高聲擊節讚歎,什麽偉大,壯烈,未言先泣,不滅倭寇誓不為人之類的。哈哈哈……老子在戰場上,先後受過6次傷,沒有一個長官對我說一個‘好’字。我眼睜睜看著那些受傷的弟兄,殘廢了,就被趕出去,自生自滅。傷愈了,就重上戰場,直到戰死,沒人關心,沒人在乎。現在好了,臨了了,可算是勞煩這些長官們稱讚幾句了。但是末了,我們這些死的人不會有人記住。名留青史的,依然是那些把我們留在這裏等死的長官們。反倒是我們這種‘壯舉’,讓他們擊節讚歎一番,沒準大家就會忘了他們那些失敗,隻記得我們怎麽‘壯烈’的。我們又成了他們帶兵的成果,他們的大功一件!”


  “我們是在為國而戰!”一旁的楊成峰小聲說了一句。


  “為國?”上尉的表情充滿了嘲諷:

  “是啊,弟兄們很多當兵想的是為國而戰,就算是那些被抓來的壯丁也是如此。但是在那些在長官眼裏,我們的唯一作用就是為長官的勝利當墊腳石,為他們的失敗當遮羞布。山河破碎,我不介意去當墊腳石,但是我們總是遮羞布!你看看今天我們丟掉的土地,半個中國沒有了。為什麽?說我們武器差?你看看外麵那些德國的,俄國的武器,哪個比鬼子的差?說我們素質差?戰場上,我們哪個不是和鬼子拚死的?再看看我們的上層,一群一群TMD‘抗日名將’,還有一個‘英明’的委員長!我們的後人大概會納悶我們就算打不過鬼子,但是TMD怎麽會輸的這麽慘?歸根結底,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作為保家衛國的士兵在使用的,我們隻是作為那些長官們的私人工具在使用。我們所有的戰鬥,隻是為了他們,長官們的利益,委員長的利益,我們不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民族!不然,也不會丟了大半個中國,被鬼子逼到絕路,還會在想怎麽避免和日軍交戰!還在想著怎麽討好委員長!”


  “你……”楊成峰想反駁,但是話被噎住,不知道該怎麽回應。自己在緬甸這一個多月的浴血奮戰的每一幕都湧上了腦海。犧牲的9連官兵,每一個人都曆曆在目。然而看著這片被燒毀的武器,被丟棄的傷兵,以及無數官兵舍生忘死付出如此代價後依然慘敗的一塌糊塗的戰局,他又不得不相信這個上尉所言。


  “咳咳咳!”


  上尉又是一陣咳嗽,一灘鮮血已經從嘴裏吐了出來,他也意識到自己倒了最後的時刻。


  “你是蕭天河連長吧。”


  上尉抬頭看著蕭天河說道:“我在65團的時候聽到過別人提起過你,現在,我求你件事——我的子彈用完了,現在我這個樣子,喘氣都困難,幫個忙,浪費一顆子彈,補我一槍吧!”


  蕭天河看了看上尉,又看了看自己那些一言不發的手下們,從槍套裏拔出了自己的駁殼槍。


  “連長,我們就不能……”楊成峰的聲音小了下去,咬緊嘴唇,仿佛犯錯誤狡辯的小孩子:“能不能帶著他一起撤退?”


  “哈哈哈!”上尉再次狂笑起來:“我這幅樣子,你還讓我跟著你們繼續受苦?繼續連累你們這十幾號人?你們有醫生,有藥,有食物嗎?5萬中國遠征軍棄我們1500人於不顧,你們又能做什麽?”


  楊成峰看著蕭天河對準了對方腦袋的駁殼槍,一臉不忍,轉身徑直走了出去。


  “你的副連長還是太嫩了。”上尉衝著蕭天河說道:“動手吧!”


  蕭天河握著槍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先一步上路,不過野人山也不是什麽平坦大道,沒準很快又能見到你們了……對了,如果你們能夠見到林雪風大夫的話,替我向她說一聲謝謝——我打了5年的仗,他是唯一一個關心我們,為我們這些傷員說話的人!”


  上尉扶著牆站了起來,整了整自己那身早已經破爛不堪的軍裝,衝著蕭天河搖搖晃晃的立正站好:


  “鬼子肆虐,民族危亡,我知道我們有愧於這身軍裝,但是起碼讓我死的像個軍人!”


  上尉舉起了自己的右手,顫抖著敬了個軍禮。


  “先走一步,謝過了,兄弟!”


  “兄弟,一路走好!”


  蕭天河說完就扣動了扳機!

  槍聲響起,上尉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蕭天河收起槍,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士兵們跟在他後麵一並走了出去,沒有人還有勇氣回頭。


  “找找還還有沒有可用的物資,我們準備上山!”


  蕭天河說完,士兵們分頭開始搜索,隻有楊成峰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在思考什麽。他急忙走過去,剛想起腳踹他,就聽見他先開口了。


  “連長,我們犧牲這麽多人,這麽拚了命的打,到底是為什麽?造就更多這樣的‘抗日名將’?讓國家付出更多的犧牲?然後這就是我們的下場?力戰之後被自己人拋棄,悲慘的死在這裏?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所有人還要去謳歌那些‘抗日名將’。而且,我們的犧牲什麽都沒換來,他們該怎麽敗還怎麽敗!國土還在淪喪,老百姓還是在當亡國奴。”


  蕭天河楞了一下,那一腳還是結結實實的踹了上去,踹得楊成峰一陣踉蹌:

  “這TMD還用你說,誰讓咱們就趕上這麽個見鬼的時候,這麽多王八蛋的長官?咱們作為軍人,沒得選擇!現在,給我幹活兒去。弟兄們還要一起回家呢!沒時間給你TMD在這裏多愁善感!國內還有100多萬鬼子等著我們去打呢。”


  “可是連長,我想不通!”


  楊成峰的眼淚奪眶而出,在經曆了這麽長時間的從軍和戰鬥之後,他心裏的理想,信念,在那些被燒成焦炭的屍體麵前,被徹底粉碎。


  “那又怎麽樣?誰TM在乎你是不是想的通?”蕭天河厲聲嗬斥道:

  “我們還是要打下去?我們沒有坦克,沒有飛機,沒有軍艦,連槍都是拚湊的,我們還不是要打下去?我們吃不飽飯,領不到軍餉,受傷了沒有藥,隻能等死,部隊撤退時候把傷員當成累贅肆意屠殺。那我們不還是要打下去?上麵怎麽樣,那些高高在上成天慷慨激昂,擊節讚歎,除了不會打仗什麽都會的都是什麽東西,這麽多年下來,我比你清楚。但是那又怎麽樣?我們還不是要打下去?因為我們是軍人,隻是倒黴生在了這個見鬼的年代!執行命令是我們的職責也是最後的底線。如果這個國家的軍人都要隨心所欲,都要為所欲為,去考慮什麽意義!什麽價值!不再執行命令,那我們就真的要國之不國,真的要讓日軍長驅直入。到時候亡國滅種,我們這些軍人就是罪魁禍首。”


  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想能頓頓吃飽飯,能拿到足額的軍餉!我也想手握好槍,穿著好軍裝,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打仗有炮火掩護!我也想有一些真正愛護我們的長官,有一些真正懂得怎麽打仗,真正敢和鬼子拚的長官!那有什麽用?你就趕上這個操蛋的年代,沒得選!我們能做的隻有TMD在這樣的國家把鬼子趕跑了再說!沒準很多年以後,接替我們的軍人們,能夠趕上一個好時代,不用像我們這麽憋屈!不用老拿人命去填,但是我們不打下去,就沒有多年以後了,多年以後,我們的後人就都要說鬼子的話,給鬼子鞠躬行禮了!亡國滅種了!”


  “連長!”


  崔瑋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過來:

  “我們後麵發現了日軍斥候,估計很快就會趕上我們了!”


  蕭天河點了點頭,最後對楊成峰說道:

  “我沒時間陪你在這裏想通。現在我要帶著弟兄們上山歸建,你小子,想通也好,不想通也好,都給我跟上來。不然你留在這裏,我當你有投敵賣國的企圖!”


  楊成峰抬起頭,擦了一下眼淚,衝著蕭天河點了點頭,眼神再次堅定起來。


  他整了整自己的裝備,然後快步向隊伍跑去。


  蕭天河最後看了一眼屋子裏那位被他射殺的上尉,又默默敬了個軍禮,然後也跑了出去,衝著自己的隊伍大聲命令道:


  “全體帶好裝備,上山!我們回家!”


  (關於遠征軍1500名重傷員自焚事件,杜聿明在日後自己的回憶錄裏並沒有記錄,甚至沒有記錄燒毀車輛火炮上山,在曼西地區隻是一筆帶過,因此並不為人所知。直到20世紀末,作為遠征軍老兵的邱中嶽在台灣“國防部”編寫的《抗戰時期滇緬印作戰》中才記載了此事,居住在大陸的劉桂英和其他幾名遠征軍老兵在訪談中也提及了這段故事,相互佐證。


  更有甚者,原新22師66團一營重機槍連聯絡兵黃瑞祥回憶,他還親眼看到另外一種處理重傷員的辦法:裝在卡車上連不能帶走的裝備一起沉到江裏,“好多傷員不知道,以為坐著車要回國了,有些輕傷員還搶著上了車。”


  因此,到底有多少傷員在上野人山前被“處理”掉了,數字可能遠遠不止1500,隻是隨著這些當事人的離去,今天再也難以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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