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滾筒
進攻和防禦兩種作戰形式是相互交錯的
——克勞塞維茨《戰爭論》
1942年4月11號下午 斯瓦地區新22師66團3營9連陣地
“什麽人?”
“把手舉起來!”
幾句日語夾雜著半生不熟的中文從三個方向傳來。
楊成峰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姿勢,半跪在地上,一手駁殼槍一手手榴彈,一動不動。兩隻眼睛卻在不斷觀察周圍的情況,尋找可以突圍的機會。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這些鬼子並沒有急著上來,而是先將他圍住,然後從三個方向緩緩靠近,其中幾個還在遠距離打掩護,起碼6隻三八大蓋都瞄準了他,隻要他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毫不猶豫的射殺他。
“靠過來!靠過來!臨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楊成峰盯著那個端著槍靠過來的鬼子,心裏默念道。套在大拇指上的手榴彈拉環又緊了一些,他現在隻希望那幾個補充兵聽到爆炸聲後知道逃跑回去報告。
很快,看著逼近的日軍的刺刀,楊成峰知道時間到了。
一顆子彈打在他身旁——鬼子並沒有貿然衝上來,而是在較遠的地方用槍指著他,喝令他舉起手,慢慢走過去。
就在楊成峰無計可施的時候,一片駁殼槍的槍聲先響了起來。
正麵站在高處的兩個日軍應聲而倒,連同那幾個正在逼近他的鬼子。有的是頭上被子彈直接開了個窟窿,有的則是直接被撲倒。而下手的正是剛才坐在那裏“陣亡”的蕭天河和四周那些臉朝下的“日軍屍體”。
“給老子宰了他們!”
隨著崔瑋那山東味的口音,一灘鮮血直接濺到了楊成峰的後背。他回過頭,隻見身穿日軍軍裝的崔瑋猛地從地上跳起,暗藏的砍刀瞬間將身後的鬼子攔腰切成了兩半。
一片死寂的陣地瞬間爆發了一般。無數人影“拔地而起”撲向近在咫尺的鬼子,使用匕首和刺刀肉搏打在一起,喊殺聲頓時在整個陣地上回蕩著。
攻擊者都是躺在地上的“屍體”,由於距離實在是太近了,這些鬼子的三八式步槍根本來不及使用就被迫用最原始的方式纏鬥在一起。更令人吃驚的是那些“屍體”並非是那些被鬼子紮了一路的中國士兵的屍體,而是穿著日軍軍裝的“日軍屍體”——這也是這些“屍體”沒有被補上一刀的原因。
刹那間,放眼望去,整個陣地上變成了一副“鬼子打鬼子”的景象,到處都是翻滾的粗布黃色軍裝。還有幾個穿著國軍軍裝的人拿著手槍在中間射殺鬼子。
這也讓後麵跟上來的日軍後續部隊看得目瞪口呆,就是下不了手。不過戰況激烈也由不得他們多想,倉促加入戰局的還沒弄清楚敵人是誰,很快被埋伏的或者知道怎麽識別敵我的中國士兵捅了刀子。就算他們分辨出來了,在已經打成一團混戰的戰局中,他們手頭的武器也發揮不了任何作用,隻能被迫加入到這場近身肉搏戰中。還有不少保持距離的也被不知道藏在哪裏的中國狙擊手射殺。本來人數就不占優勢的日軍迅速敗下陣來,被中國士兵們圍毆……
楊成峰愣住了,還沒看清楚這是什麽操縱,戰鬥就基本結束了。更讓他震驚的是那個看起來弱小的“小南京”在開槍射殺一名日軍的時候沒有任何的猶豫和遲疑,動作幹淨利落,像個作戰多年的老兵一樣和蕭天河配合無間——難怪蕭天河要把他帶在身邊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猛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一隻粗壯有力的大手,一把把他拉了起來,接著是一記耳光狠狠的打在了他的臉上:
“你TM發什麽楞啊,不會跑路你不會裝死啊?是不是還沒恢複好就跑回來了?”
蕭天河那有些豪爽的聲音頓時讓楊成峰又“活了過來”,他定眼看去,才發現周圍的“日軍”都在急不可耐的脫下自己的日軍軍裝,從真正的屍體上扒回自己的中國軍裝穿上。一部分手快的已經開始從日軍的屍體上收集武器彈藥了。
“連長,你瘋了,這是賭命啊,要是來的是鬼子一個中隊,那你們不全都得撂在這裏了?”
楊成峰頓時心有餘悸的說道。
“鬼子有一個中隊我還TMD傻子一樣待在這裏?”蕭天河也有些心有餘悸的說道:“咱們連彈藥上一次戰鬥就基本耗盡了,我本來想撤,結果一聯係營部,營長說你帶著補充兵和彈藥來了,要我非得在這裏等你來送彈藥。結果鬼子一個小隊摸上來了,我還能怎麽著?就算抗命,撤離,萬一走岔了,你們和彈藥就都便宜鬼子了!對了,我的彈藥呢?我都TM等了快一天了!”
“我馬上去叫他們過來!”
“別叫他們了,我們過去!”
蕭天河回身衝著部下們命令道:“趕緊拿上鬼子的彈藥,尤其是手榴彈,撤退,快!”
官兵們急忙在鬼子身上胡亂搜刮一番,然後拉起自己的傷員和犧牲的戰士們,快速離開了這裏。
楊成峰仿佛又活了過來,剛想帶路去找那些補充兵,就被蕭天河冷不丁的一把摔倒,讓他摔在周圍的屍體堆裏,身上立即粘上了不少血跡:
“別太幹淨了,不然萬一遇上鬼子狙擊手得把你當目標了。”
楊成峰也急忙在下麵的土地上蹭了幾下,讓自己和那些渾身血汙,肮髒不堪的戰士們有些相似,才帶著全連的人回到補充兵那裏,把彈藥箱打開開始給官兵們補充。
不遠處,9連剛才的伏擊地點上此時已經是一片火海,日軍的炮火瘋狂的在自己人的屍體上肆虐。不過這對於9連官兵來說早已經習以為常,根本沒人回頭去看,每個人都在手上快速的填充著自己的子彈。
“才這麽點!營長這也太TM摳了!還不如鬼子大方呢。”
蕭天河一邊抱怨一邊給自己的勃朗寧M1930壓上子彈,而楊成峰則在迅速了解全連的情況。
9連雖然得到了人員補充,但是從10號開始就在和日軍正麵對抗,麵對日軍強大的攻勢,一係列戰鬥後,現在隻剩下69個人了,而且不少帶傷,再加上他帶來的7個補充兵和他自己,也隻有77個人,兩個排多一點的兵力。由於在作戰中不斷變換位置,消滅了多少鬼子也沒辦法統計了,不過那輛日軍坦克確實是9連在伏擊這裏的日軍時突然增援過來的,為此,他們不得不犧牲了一個新兵換來的戰果。
本來因為沒有彈藥,加上日軍的逼近,蕭天河也在猶豫是否要撤退。不過在聽說楊成峰已經帶著人員和彈藥增援過來和日軍的搜索部隊隻有不到一個小隊後,他權衡了一下,還是下定了決心——吃掉這股日軍再走。
所以他讓所有人換上鬼子的衣服躺下裝屍體,除了自己這個1米8的大漢和另外幾個身材高大的實在找不到合身的鬼子軍裝外。每個人都得到了命令,聽到蕭天河的駁殼槍響後一起動手,在那之前死都不能動。於是在楊成峰爬過來的時候,由於日軍太近了,怕暴露目標,也沒有人提醒他……
蕭天河補充好了自己的子彈,實際上,也不過40發駁殼槍彈和20發勃朗寧M1930的子彈,其他人也由於子彈的型號太雜,彈藥量依然十分有限。其中不少人甚至被迫換上了鬼子的38式步槍。
他回過頭,看著已經暗下來的天色,被陣地上的炮火照亮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場戰鬥還遠沒有結束。
“副連長,這是啥玩意?”袁正剛看見楊成峰帶來的兩個包裹問道。
“這個!”楊成峰拿起一那個林雪風給他的袋子,直接交給了蕭天河。
“這是林醫生讓我給您的,餅幹,英國人給的!”
“又是那幫吃石頭長大的蠻夷!”蕭天河脫口而出,然後從包袱裏拿起一塊個頭較大的餅幹,照著旁邊的一塊石頭就砸了過去。
“咣當”一聲,石頭被砸成了兩段,而餅幹卻紋絲不動。
“林醫生讓我轉告您,這東西沒準可以給鬼子開瓢!讓你試試!”楊成峰一臉尷尬的解釋道。
“確實比我們用石頭管用!”蕭天河一臉無奈的將那塊餅幹扔到一旁,然後又盯上了楊成峰的另一個袋子問道:
“這裏該不會也是英國人給的吃食吧!”
“不,這是……別人送的……本地水果!”楊成峰臉一紅,心裏頓時萌生了有點不想把這些東西交出去分享的想法。
不過對於這些戰鬥了快兩天的官兵來說,哪裏還顧得上這些,一聽是別人送的,不是自己摘得,二話不說上去就瘋搶一空,也不管是不是爛了,剝開皮就大吃起來——入緬後不少人偷吃路上野生的水果,也有不少人因此食物中毒住了院,甚至有因此導致的腹瀉丟了命的。所以上級發布命令禁止隨意采摘野果。
不過這既然是有人送的也就證明起碼是可食用的了。
看著這些吃著水果的弟兄們,楊成峰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他有些後悔自己光想著來陣地,沒有在路上“嚐鮮”,甚至對於姚琴有了一絲愧疚。
不過蕭天河可沒有在意那些,他動作慢了點,什麽都沒搶到,隻得拿著那一袋比石頭更堅固的“大餅幹”,和其他沒有搶到東西的人羨慕的看著談狼吞虎咽。有些不甘心的從背囊裏拿出自己的幹糧,吃了起來,邊吃邊命令道:
“一排警戒,其他人趕緊吃點東西,然後檢查裝備,把手雷勻一下,動作快點,咱們晚上還有一票呢!”
……
目前在整條戰線上的鬼子都處於這種非常鬱悶的作戰環境中。他們調整了數日的炮火和攻勢一開始就攻擊了一片幾乎是空無一人的陣地,繼續進攻後,仿佛陷入了一片“十麵埋伏”之中。正麵作戰的中國軍隊往往虛晃幾槍就放棄陣地,但是部隊並不撤走,而是利用斯瓦地區複雜的地形特點迂回機動,交替掩護,大量部隊躲在日軍攻擊部隊的側翼,不斷從側翼襲擊日軍,偷襲日軍的小股部隊和補給部隊,甚至集中起來切斷日軍進攻部隊的後路,鬧得日軍心驚肉跳,四處出擊,狼狽不堪。
再加上,有了4月頭兩天作戰教訓的日軍,深感側翼被威脅的痛苦,不敢放開手進攻,又不敢放棄陣地,隻得一邊鞏固陣地,一邊開始搜索和清掃側翼的中國軍隊,不但屢中埋伏,而且手裏的坦克大炮往往派不上用場,進攻的勢頭也減緩了不少。
而這些側翼迂回的中國軍隊隻是進行一些有限的破壞和偷襲作戰,就立即在後續部隊的接應下撤走,進入新的防禦陣地繼續作戰。這樣的打法讓日軍疲憊的同時,也減少了自己的傷亡。
當然,這種“斯瓦滾筒戰術”說起來簡單,對士兵和軍官以及組織能力和通訊能力的要求之高,絕對不是普通的中國軍隊能夠做到的。一般的軍隊恐怕進行不到一半就全軍散架了。也隻有第五軍這種訓練有素,裝備相對精良的部隊能夠做到。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在6年後的東北大地,已經是兵團司令的廖耀湘同樣將這種戰術用在林彪身上,組織自己的撤退。但林彪不像日本人那麽一根筋被他帶著走,非得保持建製作戰——你迂回穿插我就跟你一起迂回穿插,你分散兵力我就跟你分散,反正我的目標明確,基層組織力比你強的多,也不要後方。最後幹脆把兩隻軍隊全部打亂,一起亂著打,反而讓廖耀湘的精銳既無法集結,也找不到攻擊目標,兵力又完全被分割,到處都是敵人,重裝備派不上用場,指揮部都被孤立了出來,最後全軍一團混亂,被全殲,自己也被優待了。
不知道那時的廖耀湘是否會由衷的感歎——經驗主義害死人啊!
不過在1942年4月中旬的緬甸,這種戰術讓日本人死傷慘重,進展緩慢。
入夜,一片爆炸聲從日軍陣地方向傳來,接著是連續不斷的槍聲,伴隨著無數日語憤怒的罵聲響起。
在無數的煙幕彈掩護下,9連剩下的人借著夜色從一片混亂的日軍陣地撤出,飛速向自己的後方跑去。蕭天河的臉上則露出了難得的滿意的笑容,雖然說是偷襲,實際上也不過就是扔了幾十個個手榴彈,以及打死了幾個哨兵而已,然後在日軍追擊的道路上提前埋下了幾個地雷之後揚長而去。
對於9連來說,這種仗是最得心應手的了,不過這一仗,他沒有損失一個手下,整個第九連在血戰了2天後仍然能有77個人撤到後方,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勝利。
而被他們騷擾的日軍雖然理論上沒有死傷多少人,但是今晚上,起碼是前半夜他們是別想好好睡覺了,後半夜8連還有一次預定的偷襲。而9連的官兵們卻可以撤到2營部隊的身後,美美的睡上一個晚上,然後休息一段時間,補充點人手,再重新參戰。
淩晨時分,9連終於抵達了預定地點,剛一跳進戰壕,疲憊不堪的官兵們也顧不得什麽了,自己找了個可以縮著的地方,倒頭就睡。而相比之下,精力還比較充沛的楊成峰則發現,9連現在的位置已經比他出發的營部還要靠後——營部自然已經後撤到了更遠的地方。
看來即使日軍的攻勢緩慢,全師的後撤也是夠迅速的,以防萬一。
看著周圍鼾聲如雷的戰友們,楊成峰也找了個地方縮了起來休息,腦海中不知道為什麽又回味起自己進入陣地,被鬼子包圍時候的感受。在那時他想的並不是什麽殺敵報國,而是出現了一個奔跑的女孩的身影。
“倭寇不除,何以為家!”
楊成峰有些愧疚的小聲默念著,又拿出了那個黑色的本子想要給自己“堅定信念”,隻是在這片“黎明前黑暗”的地方,又有燈火管製,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上麵的字,隻好合上默念,很快他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成峰腳下一吃痛,感覺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接著就聽見蕭天河那有些沙啞的嗓音:
“吃飯了,吃飯了,不想吃飯的就繼續挺屍!”
聽見這幾個字,9連的官兵們紛紛急不可耐的跳起來,跑到炊事班的大鍋前盛飯,熱氣騰騰的米飯讓不少士兵的臉上都充滿了一股滿足感和幸福感——這是兩天來他們第一次吃到熱的東西。
“吃快點,一個個都跟餓死鬼似的!今天不打仗,修工事挖戰壕,吃飽了都給我買點力,接下來咱們還指著這個東西來對付鬼子呢。”蕭天河手上挎著槍一邊巡視一邊罵道,目光除了在自己人這邊,也在警惕的盯著四周,防止有什麽敵人穿插過來——他又一如既往的趕在所有人麵前和小南京一起吃了頓飽飯,然後才開始維護吃飯的秩序。
楊成峰也站起來排隊去吃飯,盡管很多士兵都讓他先去,但是他還是保持著隊列,排在士兵後麵去吃飯。借著這個機會,楊成峰才借著正午的陽光仔細端詳了一下腳下的戰壕和工事——這根本就是一片沒有修好的戰壕,深度不到半米,也沒有任何防炮洞,起不到防護作用,甚至地麵上還有不少碎石,打起來二次殺傷足以要人命。
蕭天河走了過來,拍了拍楊成峰:
“一會兒吃完飯,我帶隊前往目的地,你在隊尾警戒,別讓人掉隊,也別讓人逃跑。前幾天1連又出了個逃兵,斃了,我不想咱們連出這種事情。”
“連長?那這裏……不是我們的駐紮地嗎?”楊成峰看了看周圍,很顯然,如果是他負責建立防線,這裏肯定是最適合部署防禦的位置。
蕭天河詭異的笑了笑,然後小聲說道:
“小鬼子也知道這裏合適布防,不過他們腦子不會轉彎,這裏就是給鬼子預備的,最早是雇緬甸人來挖了個開頭,然後把他們遣散了,相信鬼子已經知道位置了,我們有偽裝網,他們的偵察機看不到戰壕的深度,到時候咱在這裏擺上點鋼盔,看著就和真的有部隊駐紮一樣。等鬼子進攻的時候,讓他們的炮兵隨便炸,我看他們有多少炮彈。等他們的步兵上來了,跑到這裏了,在咱們的炮火麵前跟靶子也沒區別了。”
楊成峰有些佩服的點了點頭——這是在軍校裏絕對教不到的防禦戰術,但是看著日軍緩慢的推進速度和自己這邊還有77個人的兵力,就足以說明這種戰術的有效性。
在吃完午飯後,他們很快出發,抵達了預定地點。這裏是一片被各種偽裝覆蓋的複雜地形,從空中偵察根本看不出下麵隱藏著部隊。而周向遠則帶著幾個人在那片“預設陣地”上留了下來,作為觀察員和應對日軍偵查人員的手段,同時,後方還送來了一些“草人”,外麵裹上國軍軍裝,頭戴鋼盔,內部稻草填充,從遠處看,這裏儼然是一副大軍集結,嚴陣以待的樣子。不過隻要日軍炮一響,所有的“真人”就會飛快的回到這裏真正的陣地上,等著日軍進入這裏給他們準備好的戰場。
“每在緬甸消滅一個鬼子,就意味著在中國少一個鬼子屠殺同胞!”
蕭天河從自己的陣地上看著給鬼子準備的預設陣地,又想起了楊成峰說過的這句話,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知道在楊成峰心裏的防禦戰是怎樣的——全軍死守陣地,寸步不退。從淞滬抗戰開始他就見過無數這樣的防禦陣勢。隻是這些人無一例外的在日軍強大的遠程火力麵前被消耗殆盡,最後防線也丟了,而日軍損失甚微。
隻有給予敵人重大殺傷的防禦才是最有效的防禦,這是個犧牲了無數官兵換來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