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喋血孤城
杜軍長副司令長官台鑒：
敵與我接觸戰自十九日，激戰至二十八日，凡十餘日矣。我已瀕彈盡糧絕之境，官兵兩日無以果腹，仍固守同古鐵路以東陣地……自交戰之初，敵勢之猛，前所未有，尤以二十四日至今，敵機更不斷轟炸，掩護其戰車縱橫，且炮兵使用大量毒氣彈，晝夜輪番向我陣地進攻……援兵不至，我雖欲與同古城共存亡，然難遏倭寇之凶焰……何益之有？
第5軍200師師長戴安瀾
1942年3月26日 同古城內
一名渾身傷痕累累的上尉軍官有些踉蹌的走到了一片開闊地上，他的身表情顯得十分悲傷。而身後則跟著兩名同樣表情複雜，荷槍實彈的士兵。
“……機場守備連連長廖正成，丟失永克岡機場。依法驗明正身，就地正法！”
一名軍法官咬著牙念完了宣判，回頭看著師長戴安瀾。
200師師長戴安瀾也在看著廖正成——他已經盡了全力，換做誰都很難做的比他更好。
機場本來在大後方，然而日軍在自己的先頭部隊“緬甸義勇軍”的指引下，通過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突然出現在機場外圍，一個衝鋒就打垮了那裏負責破壞鐵路的工兵團，然後直撲機場。
廖正成手裏隻有一個守備連，在200師的序列中，戰鬥力算是靠後的。麵對蜂擁而出的日軍和緬甸偽軍，他們和工兵團殘部一起拚死抵抗，不但堅持到醫療隊撤離，而且收容了不少工兵團的殘兵返回同古城。最後全連大部犧牲，廖正成力戰受傷後，被警衛員救回了城裏。
然而無論他有什麽借口，機場還是丟了。
戴安瀾知道這些，但是隨著機場的失守，同古城已經被日軍徹底包圍，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已經沒有了退路。於是廖正成就成了“馬謖”——向全軍展示自己決心的榜樣。
“廖連長，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軍法官走到上尉身旁，一臉同情問道。
廖正成搖了搖頭，轉頭盯著戴安瀾，過了好一會兒，才苦笑著問了一句：
“醫療隊已經撤出去了吧！”
“托你的福，軍部的醫療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
戴安瀾也有些悲哀的回答道。
“那就好！”廖正成有些欣慰的擠出了一絲笑容，突然又想起來什麽：
“師坐，援軍什麽時候能到？”
“援軍會到的！”戴安瀾有些不自信的繃起了臉——在國軍的戰鬥中，援軍能夠按時抵達，一向是一句最美麗的謊言，無分嫡係還是雜牌。
廖正成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衝著戴安瀾敬了個禮，隨即立正站好，一副放心的樣子麵朝北方——中國的方向。
“動手吧！我要去見我的弟兄們了！”
他頭也不回的對兩個行刑的士兵說道。
戴安瀾閉上眼睛，衝著軍法官點了點頭。
槍聲響起，廖正成倒在了地上，頭依然向著北方的中國。
戴安瀾的淚水從眼睛裏奪眶而出，他擦了擦眼淚，轉身對自己的部下們厲聲命令道：
“本師長立遺囑在先：如果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參謀長代之，團長戰死，營長代之……以此類推，各級皆然。誓與同古城共存亡！”
“誓與同古城共存亡！”
官兵們一起振臂高呼！
伴隨著悲壯的宣言，同古的槍炮聲，再次激烈了起來……
與此同時，同古城以北，新22師66團3營9連作業地。
楊成峰像熱鍋上的螞蟻，無心挖戰壕的工作。他時不時抬頭看著同古城方向，眼睛的火似乎要冒出來了。
3排長周向遠帶著一群士兵從南邊的叢林中竄了出來，蕭天河急忙迎了上去：
“怎麽樣？”
周向遠搖了搖頭：“鬼子現在在大修工事！從前麵到同古，一路上到處都是鬼子在修的工事，還有不少緬甸人參與！修建速度極快！”
蕭天河愁眉不展的點了點頭，然後命他直接去報告營長。等他再回過頭，楊成峰卻已經湊了上來：
“連長，鬼子在修工事？”
“是啊？”
“鬼子在修工事？給我們預備的工事？”
“應該是吧，英國人反正是打死也不回去了。”蕭天河一臉不屑的說道。
“那我們還在這裏等什麽？等他們修完工事再一頭撞上去嗎？200師孤軍奮戰10天了，我們就在這裏平安無事？等著鬼子解決了200師然後轉頭對付我們？”
楊成峰一臉悲憤的問道。
“挖你的戰壕，你急有什麽用？”蕭天河無奈的推開他，心裏有些惱火：“打仗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咱們一個連的事情，咱們師根本沒有集結完，很多裝備也沒有到位……”
“有多少用多少啊！戰機稍縱即逝！這是常識。等我們準備好，敵人早就準備的更好了！他們兵力和效率就比我們高得多！200師還能堅持幾天？現在除了我們沒人能救他們，我們就眼睜睜的看著？”楊成峰惱火的說道。
“是啊，連長！”一旁的崔瑋也搭腔道，他從身後抽出一把當地人用的砍刀，似乎是從當地購買的：
“你說那邊腦漿子都打出來了，咱們就在這裏幹看著？你看，我的砍刀都饑渴難耐了！”
“執行命令，原地待命！”蕭天河惡狠狠的將兩人的氣勢壓了下去。
接著，他走到前沿，一言不發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著遠方日軍和緬甸偽軍的動向，心裏也猶如刀絞——這樣眼巴巴看著友軍即將全軍覆沒的場景在國內他也曾經見過，不過一般是看著雜牌軍被消滅為中央軍消耗日軍，好讓中央軍去撿漏。每當此刻他就會想到自己的部隊會不會也有這一天。不過他的心裏還是相信的，相信同為一個軍的部隊，不會見死不救……
而蕭天河，楊成峰和戴安瀾都不知道，此刻，最為操心，為他們四處奔走的竟然是一位美國將軍——雖然這位將軍的目的並不是讓200師撤退。
“命令22師立即全麵出擊，協同200師一起，擊敗正麵的敵人，才是解救同古城的唯一辦法。”
史迪威一遍又一遍的向中國軍隊的將領們解釋道，希望能夠將自己的同古會戰計劃落實到底。
漂貝，曼德勒，眉苗。史迪威在這三座城市來回奔波，一邊監督前線情況，一邊和英國人協調部隊的開進，同時還要說服他一向瞧不上的中國將領們執行他的計劃。這位已經59歲又患有嚴重胃病的中將幾乎把自己的腿都跑細了。
作為早在全麵抗戰開始後就在中國擔任情報組長的史迪威，對中國士兵和中下級軍官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甚至多次表示“這樣的民族，把他們組織起來，讓他們吃飽飯，給他們好的武器，好的領導，他們能夠打敗世界上任何一支軍隊。”
然而對於國軍的高層，就讓他十分看不慣了。
在他看來，國軍高級將領們畏敵如虎，打起來先覺得自己肯定打不過日本人，口頭上是“誓與XX共存亡”，實際大部分早就留下了後路。所以別管口號如何，作戰一般都是采用最保守的姿態消極防禦，層層抵抗，絕對不敢主動出擊，哪怕遇到多麽千載難逢的戰機。將戰場主動權直接送給日軍不說，還將自己本來優勢的兵力分散開，逐次投入以便於戰況不利的時候“溜號”。這樣，不但讓自己的兵力優勢和本該有的機動力化為烏有，也讓日軍可以輕鬆的在局部集結優勢兵力，更容易讓其發揮其火力優勢和士兵素質優勢，一口一口的把他們吃掉——如果這些國軍將領沒有因為“損失慘重”中途就溜號的話。
“他們缺乏勇氣和進攻精神。”
這是史迪威對於中國將領們的評價，而在1942年的緬甸，這個評價最終以無數遠征軍官兵的生命得到了印證。
眼下的戰局就是很好的說明，200師頭幾天伏擊戰打的相當精彩，給予日軍極大殺傷，甚至之後的作戰也不落下風，讓日軍死傷慘重，也讓史迪威對這隻部隊有著充足的自信。
但是由於杜聿明的22師和其他部隊沒有在短時間跟進一起進攻，未能趁日軍暈頭轉向的時候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殺傷和壓力，而是不斷在後麵集結和做準備，白白浪費掉了戰機。讓敵人得以在短時間從容集結和重新部署，發揮出自己的兵力和火力優勢，讓現在同古城打得是越來越艱難。
隨著日軍投入的兵力和重火力越來越多，新22師卻總是還有什麽未集結完，準備不足的借口。很快就不再是能否重創敵55師團，保住同古，將戰線維持在同古一線等等問題，而是作為孤軍的第200師怎麽保證不被敵人吃掉的問題。
當然，倉促投入的新22師能否改變戰局，沒人知道，戰爭結果難以預測，爭論孰優孰劣也不過都是事後諸葛亮。隻是如果他們不投入，那麽第200師是絕對沒有活路的。
3月27日，史迪威終於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新22師完成了集結和所有的準備，抵達了同古以北的椰達謝地區。
於是他馬不停蹄的立即趕往第五軍指揮部，要求22師立即出擊。
然而結果讓他勃然大怒——由於日軍在同古以北的防禦工事和整體防線部署已經完成，杜聿明和廖耀湘對進攻似乎還有些搖擺，希望部隊先熟悉熟悉地形，正查清楚日軍的部署後再發動進攻。
戰事吃緊，情報顯示，日軍每一天都在不斷加強自己的力量，不遠萬裏從新加坡趕來的18師團和在仰光登陸的56師團正在星夜兼程的趕往前線，彌補前線目前隻有2個師團的窘境。
形勢危急，史迪威也顧不上什麽了，既然自己這個美國將軍的話沒人聽，他就火急火燎的衝到眉苗遠征軍司令部，揪住正好在這裏的遠征軍參謀團團長林蔚，威逼利誘的要求他給杜聿明下達命令。
林蔚沒有辦法，以參謀團的名義對杜聿明直接下達了進攻命令。麵對這個國民黨元老級的人物，杜聿明還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史迪威這才算是有點欣慰，不過他的腳步也沒有停下來，先是跑到漂貝去視察部隊進攻情況，然後又馬不停蹄的聯係西線的英軍，要求他們對日軍33師團發動牽製性的進攻，掩護同古會戰。
英軍也同意了他的要求，並且確實以30輛坦克為前導發動了反擊——雖然後來在日軍強大的空中打擊和炮火麵前未能取得什麽成效，但是也確實吸引了日軍33師團的注意。
就在史迪威東奔西走的時候，第200師的環境還在繼續惡化，雖然他們在昨天遇到了一場讓人“啼笑皆非”的攻擊給他們緊繃的神經帶來了些許的輕鬆。
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用這個手段對付英國人上癮了，居然派出一群人化妝成當地緬甸人，趕著牛車想要混進城去——同古城血戰這麽多天，整日炮火震天，槍聲不間斷，日軍那邊連毒氣都用上了，能跑的當地人都跑了，怎麽可能還有上趕著往城裏送死的？
於是一場輕而易舉的甕中捉鱉，殲滅了這支“化妝小隊”順道繳獲了不少武器彈藥。
不過這一場堪稱烏龍的襲擊還沒來得及讓200師的官兵樂嗬樂嗬，3月28日這一天晚上，一隻日軍就猛然突破中國軍隊的防線衝向200師的師部，其速度之快，攻勢之猛超出了中國軍隊的預料。
緊急情況，200師師長戴安瀾不得不親自抄起一隻輕機槍，指揮警衛連和這隻突入的日軍展開激戰。幸好發現不對的598團團長鄭庭笈派出部隊兩個連緊急增援，才勉強擋住了日軍攻勢，天亮後，雙方再次形成對峙狀態。
不過當200師的官兵們在審訊昨晚被俘的偷襲者時，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報，讓戴安瀾徹底傻眼了——這些士兵並非來自和他們血戰了多日的日軍第55師團，而是來自日軍第18師團。
從新加坡趕來的18師團陸續加入戰局，意味著血戰了10幾天的200師現在眼前壓上來的足足有日軍二個師團，總兵力達到自己的4倍以上。再加上從仰光登陸的日軍56師團不知道何時投入戰鬥，200師的命運岌岌可危。
不過愁眉不展的200師官兵們依然信心十足——他們已經得到消息，新22師的攻勢終於開始了……
同古以北 新22師66團陣地
一輛接著一輛的CV-33戰車從他們的陣地經過，向著前方日軍陣地衝去，後麵跟著裝備齊全的65團官兵，向著日軍陣地撲了過去。
楊成峰再次“酸酸的”看著那些前進的65團官兵們——那中間還有幾個他的同窗和前輩。
“連長，咱們團的任務是什麽？”
楊成峰一臉不滿的問道。
“繼續修築工事，還能有什麽？”
蕭天河把工兵鏟往旁邊一扔，同樣有些不甘心的回答道。
“之前是沒有集結好，不敢出擊，現在集結好了，還不敢全軍出擊？”
“總要確保咱們的退路不是？”
“還沒打就想著先留退路？那還打什麽？”
楊成峰沒好氣的說道。
“咱又不是去打敗鬼子的，200師和鬼子拚了十幾天，能把他們撤下來就是勝利了!咱們得擋住追兵不是！”蕭天河又撿起鏟子，繼續挖工事。楊成峰等人也隻能無奈的繼續作業。
沒過多久，65團和戰車連的攻勢就在遠處打響了。聽著那邊密集的槍炮聲和爆炸聲，楊成峰充滿了羨慕的神情，無心手上的挖戰壕工作。一旁的崔瑋也一臉遺憾的看著自己的砍刀，時不時就拿出來擦拭一下。
然而，不到幾個小時，看著抬下來那些缺胳膊少腿，被全身燒焦的傷員們，楊成峰的羨慕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國內見過死人，各種各樣的，但是和戰場上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比起來都還算是個全屍了。
“前麵怎麽樣？”
蕭天河拉住一個剛下來的輕傷員問道。
“打慘了！鬼子在那裏等著我們呢！到處都是陷阱！”
傷員一臉的難堪，一瘸一拐的向後方的醫院走去。
“叫弟兄們準備吧！檢查好武器，咱們隨時可能上！”
蕭天河對幾個排長命令道……
65團和戰車連結結實實的撞在了日軍的預設反坦克陣地上，也撞了個頭破血流，部隊進展緩慢，死傷慘重，連續好幾輛對中國軍隊來說，寶貴的CV-33戰車也被日軍的防禦炮火連續摧毀，戰車連連長陣亡。
從3月28號到29號，由於日軍依托工事的頑強抵抗，而且在這一帶的日軍部隊足足有一個聯隊。新22師65團在椰達謝地區隻能以龜速推進，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然而他們距離同古的第200師還有十幾公裏遠，以現在的速度等到了同古，200師恐怕早就被別人吃幹淨了。
收到消息的杜聿明和廖耀湘也都吃了一驚，他們這才意識到了自己麵前的日軍不但準備充足，而且數量相當可觀，目的也不僅僅是占領同古這座戰略要地那麽簡單——從一開始他們就做好了圍殲200師的準備，所以寧可在同古正麵戰場減少兵力的投入，也要優先確保包圍網的牢固，這也是200師能支持這麽長時間的原因。
不過在後來的軍事總結會議上，22師的攻擊不利責任又歸到了史迪威頭上——如果不是他催促22師進軍，能夠給22師足夠的偵查和分析情報的時間，那麽22師的進攻不會那麽困難。
實際上，打從一開始，蔣介石和杜聿明就對史迪威同古作戰的計劃心存疑慮，一方麵他們知道同古的重要性，也希望能在這裏重創或者起碼擋住日軍。但是另一方麵，由於實際操縱中的種種客觀問題，又讓他們擔心孤注一擲的投入會不會血本無歸，對這個計劃又保持了觀望態度，既不肯賣力去執行，又覺得直接放棄同古這個戰略要地太可惜了，也遲遲不肯下達200師突圍的命令。於是造成了現在的局麵。
這也是國軍作戰的一貫傳統——進攻時瞻前顧後，先想著後路，永遠不敢放手一搏。撤退時卻又患得患失，猶豫不決，拖拖拉拉，往往錯過最佳時機。
史迪威依然在四處奔走，甚至跑到新22師，要求廖耀湘不顧一切的發動全麵的進攻，消滅麵前的日軍和200師匯合，維持住同古的戰線——或許10天以前，在這裏擊敗準備不足的日軍55師團和200師會師去扭轉戰局還有可能，但是現在，隨著日軍另外兩個師團的逐步投入，一切都晚了。
廖耀湘於是直接表示——由於日軍軍力的加強，除非96師全部加入戰鬥，否則他不能放開手和日軍一戰……
同古城外的重炮聲響起，經過十餘日的激戰後，日軍的重炮部隊也逐漸開始運抵前線，配合航空部隊，對同古城的中國守軍進行狂轟濫炸，甚至大量使用毒氣對守軍發動進攻。
10餘天的作戰，200師傷亡已經超過全師的的四分之一，彈藥也基本耗盡，戴安瀾心中更是有一句MMP要講：
“老子的200師到底在這裏做什麽？等死嗎？”
伏擊日軍，早該打完了就撤。吸引日軍過加以消滅的話，援軍在哪裏？維護住同古戰線的話還是一個問題——援軍在哪裏？
200師在同古血戰十餘天，沒有得到來自後方一兵一卒的增援，現在這種狀態，哪怕隻來一個連，也能稍微緩解一下。
整個200師仿佛就是送到日本人嘴邊的一塊肥肉——少了吃不過癮，多了吃不下。現在是不多不少正好讓日本人完成一件大功。
接下來如果沒有讓他突圍的命令，他就真的隻有實現自己那句“與同古城共存亡的誓言了”。
不過，好在命令還是來了。
杜聿明頂住史迪威的壓力，在獲得了蔣介石的許可下終於向200師發出了突圍的命令，而身心憔悴的史迪威一氣之下萌生了前往重慶向老蔣討說法的念頭。
戴安瀾算是鬆了口氣，然而真正麻煩的還在後麵——在新22師被敵軍阻擊，寸步難行的情況下，如何把全師安全撤出同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