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奇迹
奇迹。
高橋彩香推著手扶車進入單人VIP病房時,如是想。
但凡聽聞過那場車禍的人,大抵都會這麼感嘆一聲「奇迹」。
被卡車撞飛出十餘米,後遺症只是一點皮肉傷和輕微的腦震蕩,這已經不止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程度了。護士們私下議論時,新來實習的下村吐槽說這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世界才能幸運到這種地步。
唯一令人疑慮的是地上的血跡,檢查時也沒有發現能跟那出血量相對應的傷口,但只要人沒事就好。
眼下,女孩正坐在病床上,栗色的髮絲長及肩膀,柔軟地在發尾稍稍打著捲兒,一點看不出那天糾雜著血污的痕迹。窗外透進的陽光在她睫羽上攏出一層薄薄的亮色,淺榛色的瞳仁中正一閃而過介乎於茫然和遲疑之間的神念。
高橋護士的目光停在她手裡握著的糖紙和略微鼓起的一側臉頰上。
「哎呀,第幾次了,」高橋挑高眉,「要我去告訴天馬醫生嗎?」
被逮了個正著的水落時江傻眼了。
「我錯了我錯了!」
她一想到那位認真過頭的主治醫生的碎碎念就頭大,忙不迭一把將糖紙塞進枕頭下毀屍滅跡,「彩香小姐千萬別說!」
她生得是很好看的,打眼底裡帶著水靈,鼻尖挺翹,稍稍吊起的眼梢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這會兒討好地笑笑就能讓高橋彩香輕易心軟下來。
這患者轉到她手下,聯想起自己家裡也有個年齡相仿的妹妹,高橋就難免多關照幾分。這照顧也沒白浪費,小姑娘漂亮又性格好,一來二去兩人熟了不少。
「雖然不用再控制飲食,」她走過去幫她測量體溫,「但也不能這樣啊,你現在糖分攝入過量也不好——這糖有那麼好吃?」
「味道不錯,朋友送的,」時江訕笑,「我保證這是今天最後一顆。」
「說好了,最後一顆。」
高橋直起身,調整了一下她還掛著的點滴。
「對了,前台剛接到電話,森下先生半個小時後來看你。」
「好。」
時江笑著道謝,「麻煩彩香小姐傳話了。」
「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高橋護士擺擺手,去看體溫計上的溫度,「體溫正常,你情況很穩定,應該再過兩天就能出院了。」
抬眼時,余光中一抹亮色讓高橋一愣。
「耳環很好看。」她回過神,笑眯眯地稱讚。
「也是朋友送的,剛戴上。」時江不太好意思地摸上耳垂,「不過不是耳環,是耳夾,我沒打耳孔。」
「還真是。」
高橋仔細一看,知道是自己看岔眼了。
這耳夾做工很精巧,只是看不出是什麼質地,看著像銀又有點微妙的差別,「銀的?」
「啊、誒……應該是吧。」
高橋「咦」了聲。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過一個小時來拔針,」高橋彩香也沒有就這個話題多做糾纏,她叮囑道,「再偷吃糖我真要跟天馬醫生說了。」
等她推著擺滿器械的小車走出病房,水落時江才鬆了口氣,靠向身後被充作靠墊的枕頭。
「諾亞。」
空無一人的病房裡,她輕聲道。
「是,」男生溫柔的音色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我在。」
水落時江:「……我再問一遍,你真的不能讀心嗎?」
「不能。」
不知是出於放心還是遺憾——又或者兩者兼具,時江嘆了口氣。
「稍微安心了點,看來我還是有隱私的。」她嘟囔道,「但這樣自言自語,如果被別人看見了會不會被認為是精神有問題啊?」
「根據場景模擬,會的。」
「……喂!」
水落時江報復似的用指尖捻了下耳垂上的吊墜。
她不認為這是銀制的,它的觸感和重量更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金屬,也許是兩百年後新發現的礦材。
這當然不是普通的耳夾。
方才跟她對話的聲音便來源於此。吊墜構造精密,其間藏匿著一塊不到半個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晶元。而晶元上裝載的,是名為「諾亞」的人工智慧AI,更確切地說——輔助生存裝置。
「未來的科技還真發達啊。」
她呼出一口氣,抽出伸到枕頭下的手,先是將那一小塊糖紙揉成一團準確地擲進牆角的垃圾箱,又把玩起跟這耳墜一起交給她、又被她藏在枕頭裡的手機——那看上去倒跟這個時代的沒什麼差別,「或者說,玄幻?」
救了她的那隻會說話的狐狸,自稱狐之助,是兩百年後時之政府的代表式神。
當時的她真的只差一口氣。
顱骨骨折、肋骨折斷陷入內臟、脊椎神經受損,一處處都是致命傷,在這個時代,就算能搶救回來,後半生是什麼狀態也預料得到。
狐之助的插手讓一切有了轉機,也變得複雜許多。
她當時正處於強弩之末的身體無法通過時空隧道接受未來的急救,取而代之的解決辦法是先暫時用大量他們稱之為「靈力」的力量強行還原出車禍發生前的樣子,為了不讓現世的人們起疑,還是留了些傷口。
但那只是種半假不真的幻象。
嚴格來說,如果不能繼續維持靈力的供應,她依然會陷入瀕死的狀態。
問題就出在這裡。
談到以後的解決辦法時,狐之助望著她直嘆氣。
「為什麼您的靈力這麼弱?」
水落時江:「……???」
怪她咯?
她能怎麼辦,她也很絕望啊。
據說她的靈力低到近乎沒有,別說是能不能用其保持現在的狀態,能否使用都不好說。水落時江堅持認為那才是現代人的常態,但不可否認這於她當下而言確實是致命的。
己身的靈力不足以支撐,自然需要依靠外力。
靈力補充劑偽裝成軟糖送到她手裡,但光靠她這麼個初入茅廬的新手也無法好好利用,好在他們還提供了AI諾亞。
由他解析靈力進行疏導,時之政府在確保她的生存上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因為過了最佳搶救時期,貿然撤下靈力只會讓您的身體立刻垮掉,所以這個輔助裝置可以幫您長期地調理修復。等您的身體適應再接受進一步的治療,這是最保險的方案。」
狐之助在解釋時這麼說。
「這不是沒有代價的,」它猶豫了一下,接著道,「在這期間,您要為我們工作。」
「審神者」——那是水落時江第一次聽說這個稱謂。
兩百年後出現了被稱為「歷史修正主義者」的謀反者,夥同他們手下的時間溯行軍妄圖篡改歷史。為了維護歷史,時之政府招攬到靈力強大的人才出任「審神者」一職,喚醒沉睡的器靈作為戰力,這都沒什麼問題。
但……
「不管怎麼看,我都跟靈力強大掛不上鉤啊。」
水落時江費解道。
「我懂知恩圖報的道理,可這樣下來不是你們在賠本嗎?」
在她身上倒貼這麼多靈力補充劑,讓她去當審神者只會用得更多,隨便換個靈力強點的普通人來都行,幹嘛一定要她?
狐之助沉默了很久。
「以您現在的許可權,」它緩緩地說,「我只能告訴您,是為了保護歷史。」
時江挑高眉。
她想起來了。
昏迷過去前,她聽到它在哀嘆輪班的事,搞不好先前她就處在層層監視下,所以才會在遭遇危機時第一時間被施以援手。
她對歷史……有那麼重要?
難道不會是他們找錯了人嗎?
「我還是不明白。」
為了穩定病人的心理狀態,牆面上貼著顏色柔和的壁紙。水落時江還沒完全從幾個小時前和狐之助的對話中拔出思緒,她注視著上面的花紋,「我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連被認定為『超高校級』的才能都沒有,你們至於看得這麼緊要嗎?就沒懷疑過找錯了人?」
「您有您能做到的事,我們也沒有找錯人。」諾亞的聲音溫軟,「請按照狐之助所說,用這個手機註冊賬號吧。」
除了出任審神者,時之政府還有個另外的附加條件。
——經營起一個推特賬號。
至於如何經營,當然是利用她的本職——雖然水落時江還不知道他們是要她拍什麼。
「我說過,我已經放棄攝影了。」
嘴上這麼說,水落時江還是按著軟鍵盤輸入電話號碼,「儘管不知道為什麼你們把我看得這麼重,但就算我不拍照,你們也會努努力讓我活下去吧?」
「……的確,」諾亞說,「每天會為您提供最低劑量的靈力補充劑。但如果您按照要求做,政府會根據每張照片的質量和影響折算成額外的劑量。」
她的指尖停住,「我要那些幹什麼?」
「這事關您的身體狀況。」
AI的男聲進一步做出說明。
「因為現在您需要靈力才能存活,靈力剛剛夠用和靈力充沛,您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此外,您將來工作的本丸要運作也需要審神者的靈力支撐,環境如何取決於靈力多少。」
水落時江懂了。
是活得捉襟見肘還是富足有餘的差別。
這時候,放不放棄的選擇權已經不在她手上了。
「行吧,我試試,」她道,「拍得不好可別怪我。」
她還在瓶頸呢。
「但現在還有個最大的問題……」
時江皺起眉。
「我沒有相機啊。」
專職攝影的總有那麼兩三台,至少水落時江曾經是如此。可前不久陷入瓶頸的困擾,她疑心是設備還不夠好,把頭幾年弄到的兩台相機變賣后又加上攢下的零用錢,買了那架哈蘇又新配了鏡頭。
都說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自從入了這個坑,她就沒停過吃土。
然後她的哈蘇在車禍里摔了個稀巴爛。
換句話說,她現在身無分文,別說是相機了,連一根螺絲釘都買不起。
……等等。
想起高橋護士說的來訪時間,時江意識到有辦法解決。
森下尚彌進門時,看到女孩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
「今天精神不錯啊,」他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小時江。」
「爸爸。」
水落時江笑眯眯叫道,森下尚彌也樂得「哎」了聲。
「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行行行,」他一向對這個繼女視同己出,「你儘管說。」
他這麼說,水落時江索性開門見山,「我想借點錢。」
森下尚彌:「……」
他的臉色一時變得尷尬起來。
「這個啊,不是爸爸不想借,」森下尚彌咳嗽一聲,「你前兩天出事,你媽媽回來以後……我本來藏得很好的……」
秒懂。
「怎麼又被找著了?!」時江恨鐵不成鋼。
「我真沒跟上次藏一樣的地方。」
森下尚彌為自己辯解道:「是優子她太擅長找私房錢了。」
「要不還是跟優子撒撒嬌,」他建議,「有什麼想要的讓她給你買。」
「不行,你知道的,只有這方面她絕對不支持。」
時江嘆氣。
能跟赤司家有所往來,雖然有部分原因是她媽媽和詩織阿姨是大學同學,但同時也是因為水落優子是日本商界少見的女強人。如果不是優子不喜她接觸攝影,按照她家條件,早夠她把器材換了好幾輪。
她獲再多獎,水落優子都不可能提供資金支持,頂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她把零花錢全攢下來花在攝影上。
反倒是時江十二歲時跟優子再婚的繼父森下尚彌,偶爾會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錢接濟她。
眼下這條路都堵住了,水落時江咬牙切齒地把自己埋進枕頭裡。
「諾亞,」她小聲問,「你們在這方面就沒有什麼經濟援助嗎?」
貸款都行啊!
「沒事。」
AI笑答。
「您有辦法解決的。」
她有個鬼辦法!
「小時江,小時江。」在森下尚彌眼中,女兒是氣到用枕頭泄憤,「最好快起來哦,赤司君應該快到了。」
……誒?
時江抬起頭,「他來為什麼不跟我說?」
「不清楚。」
森下尚彌攤了攤手,「我也是路上才知道的,他只是跟我說了聲。」
如他所說,病房門在十分鐘后被再度敲響。
她異色瞳的青梅竹馬進來時,森下尚彌便笑著招招手走出去,給他們同齡人留點空間。
水落時江有些僵硬。
她上次見到赤司是在剛醒的時候,那會兒來的人不少,他只是沒說話地站在不遠處,沒待多久就走了,她總懷疑是還在生氣沒接他電話。
畢竟眼前這個可是個一切都要在他掌控下的性格。
雖然……她偏偏是個要反著來的。
「怎麼突然從京都過來了,」她問,「你們不是休息日也要訓練嗎?」
「今天沒有訓練。」
赤司沒有坐下,只是抱著雙臂靠上牆壁。
「桃井說你很傷心。」
水落時江眼皮一跳,立刻明白他是在說相機。
五月竟然把她賣了……!
雖說嘴裡說著放棄放棄,知道自己的相機脫手飛出去、落在另一輛車車輪下被碾成兩截時,怎麼可能不心疼。
這些器材可是攝影師的命根。
「還行吧。」她語氣毫不在乎,「你知道我媽媽把錢管得嚴,這回光機身就一百四十三萬円,不知道還要攢多久。」
赤司看了她一眼。
「當時打電話,我是想問生日禮物的事的。」
「不過,」他道,「應該不用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