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魔界養妖狐(49)
天邊一道閃電劃過, 不久后雷聲轟鳴。
許諾起身看了看天色,烏雲密布, 過不了多久便會有傾盆大雨。他將拉門合上,坐回咲的身邊, 問:「今天身體怎麼樣?」
「冷、累、痛,還有飢餓。」咲答道。
從許諾第一次問起,咲的回答始終是這些, 但是與說出口的負面字眼不同的是, 她的表情平靜, 目光沉穩沒有一絲動搖。
許諾也沒有要開口安慰的意思,照例問完就開始探查她腹中胎兒的情況。
此時距離將弧光等人送走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咲看起來越發糟糕, 除了隆起的腹部以外,她整個人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
「七個多月了。」咲忽然說道。
許諾看她一眼,「八個月以上,會更容易存活。」
他明白咲的意思。民間一般懷胎七個月便能早產, 更有所謂「七活八不活」的說話, 但這只是古代民間美好的願望而已,事實是孕周34周以下的早產兒還需要糖皮激素促進胎肺成熟,否則一出生將面臨不能順暢呼吸的危險。
咲顯然之前也是相信這個民間說法的人,不過當許諾反駁后, 她也立刻就信了。
她有些失神地撫著肚腹, 過了會, 還是堅定地道:「我想現在就生下這孩子, 拜託了!」
許諾坐直了身體,問:「理由?」
「你不是知道么?」咲說,「這孩子的父親,等不到他長到八個月的。」
許諾沒有反駁。
許諾被留在人界的當晚,雷禪便找上了他,言明如果無法做到母子一起保住,那就以母體優先。而隨著近段時間胎兒的月份越來越大,咲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雷禪望向肚腹里胎兒的眼神也越來越冰冷。
今天一大早咲便說想吃某個地方的特產,那個地方距離這裡十分遙遠,即使是以雷禪的腳程,也得到傍晚時分才能回來。許諾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是故意支開雷禪,為了就是想趁機將孩子生下來。
「我不能答應你。」思慮許久后,許諾還是拒絕了她的這個請求。
「是啊,畢竟雷禪那麼強,你當然是不敢做這種會觸怒他的事。」咲用一種不出意料的語氣譏諷地說著。
許諾卻只是笑了笑,掌心喚出紅蓮輕輕地安撫了一會因母體情緒波動而有些躁動的胎兒,然後起身便要離開。
在他即將邁出這個房間時,身後傳來一句女性低低的抱歉聲。
外面的天氣愈發黑沉,又一陣轟隆雷聲過後,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像是破開了一個口子,黃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砸在地面上。
許諾檢查了所有的窗戶和紙門,確定裡面的咲不會受到風雨的侵蝕后,便盤腿坐在了玄關處。
夾帶著濃重濕氣的風吹過他的身體,時不時還會有幾顆越過屋檐遮擋的雨滴打在未被衣物遮蓋的皮膚上,身周全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這樣的白噪音中,許諾微微眯起眼,少見地開始了走神。
他想起了從前。
九歲那年他剛被許陽領回家,在照顧了他約一年以後,許陽見他似乎變得正常了,也順利通過了精神測試,便托關係將他插班進入了當地一所公立小學的一年級。
當時年齡已經十歲的他雖然比起同年齡孩子要偏小一些,但是在一堆七歲的准一年級生中還是無比顯眼。而且在未遇到許陽之前,他從未經歷過系統的學習,雖然那一年裡許陽有教過他一些,但是驟然進入到學校里,和那些已經習慣了班級教學方式的小朋友相比,他無論是接受能力還是反應都顯得木訥而遲鈍。
許諾當時所在班級的班主任是位剛出師範校門不久、心性還不夠成熟、教學經驗也不太豐富的年輕老師,原本就對自己班上突然插進了這麼一個超齡學生不滿,而這名學生平日的表現也實在不盡如人意。她在試著拉許諾單獨補課過數次后,發現他不但學習效率差,還嚴重缺乏很多簡單常識后,沒忍住對著他大發了一通脾氣,質問他父母都是做什麼的,即使父親工作繁忙,母親也應該教過這些啊。
那時的許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搜索這一年來與許陽相處的模板,發現許陽極少和他說起親生父母相關的事,沒有足夠的信息累積,得不出合理的反應模式,許諾只能保持沉默。
老師誤以為他是心裡有情緒在以這種方式反抗,立刻找出他名義上監護人的聯繫方式,將許陽叫到了學校連帶地狠狠教訓了一頓。許陽被訓得連連道歉,還硬壓著他的頭讓他向老師賠禮,他順從照做,心裡卻惶惑無比。
但等出了學校,許陽卻又恢復了平日里嘻嘻哈哈懶懶散散的樣子,對工作中突然被叫到學校這件事絲毫不提。許陽帶著許諾去了公園,還在外面吃了頓大餐,以及買了一部講述「人類親子關係」的相關知識影片,當晚鬍渣拉碴的連戀愛都沒談過的青年抱著自己法律意義上的十歲「養子」,兩人縮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專心地觀看。
影片里不斷提到母愛的偉大,還有強調一名母親從懷孕到生產將會經歷多少困難險阻,因此每個成功降世的孩子對父母來說都是最美好的禮物,比所有一切都珍貴的存在。
許陽看得數次落淚,他是即將成年時父母才因意外雙雙去世,在那之前他和無數人一樣擁有著普通卻幸福的家庭,再加上天性善良的內心,因此非常容易被影片中刻意營造的氛圍感動。
然而他懷裡的許諾卻越看越是困惑。許諾不明白既然生產對於一名母親來說是這麼地困難和痛苦,那麼她們為什麼還願意、甚至是主動地去想要生小孩呢?而且關於「每個成功降世的孩子對父母來說都是珍寶」這一點他也不認同,像他自己不就一出生便被拋棄么,在他跟著糟老頭渾渾噩噩地成長了九年時光的時候,他那對所謂的「將他視作珍寶」的親身父母可從未出現過……
類似這樣的疑問還有很多很多,不過當年的許諾為了成功通過精神測試,一直模擬著許陽的道德標準和行為準則,因此在看到許陽觀看影片的反應后,他立刻便知這些疑問還是埋藏心裡,不得讓他人得知為好。
後來許諾長大了,懂得自己去翻閱相關書籍,在「潛龍」里更是接觸到各色各樣的人群以及見識過各種各種的經歷,幼年關於「親子」的疑惑部分得到了解答,即使沒得到答案的那部分,他也不在意了。
因為許陽給過他足以彌補一切的美好……
即使這份美好只存在了十年。
*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幾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一些不平的地面已經形成了小水窪,雨點接連不斷地打在上面有時還會出現小泡泡。
許諾游散的思緒漸漸被不遠處一塊這樣的水坑吸引,他懶懶地盯著那些不斷出現又不斷爆開的水泡,數著它們最多能同時出現多少個。
一隻皮沓突然落下,將一整窪的水踩得四濺。
傾盆大雨中,只為懷孕妻子的一句話,便遠赴千萬里之外去帶一小份甜食的大妖終於回來了。
雷禪渾身上下妖力蒸騰,他站在玄關處先是抖抖身體,讓裹挾的濕氣全部消失,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顯然是從出發起便在拼盡全力地奔跑,縱然是強大如他也會感覺到疲累。
確定了全身上下都乾燥后,他這才小心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抱怨道:「就這麼個小東西,害我跑了快一天了。還有這人界的雨不但說下就下,還下得這麼誇張,簡直是沒道理嘛!」
如果不是還要分擔一些妖力形成能量罩來阻隔雨水,他能回來得更快一些的說。
紙包被護得很好,完全沒有丁點被打濕,雷禪喜滋滋地就準備去找女人邀功,面前一道人影擋在了必經的路上。
「許諾?有什麼事等下說,我先去找咲,這小玩意兒據說越新鮮吃越好。」
雷禪邊說著便準備繞過他,卻發現他再一次攔在了路上。
雷禪有點不高興了,「你到底要幹嘛?」
「我要和你談談,」許諾道,「關於咲和她腹中胎兒的事。」
雷禪警惕地朝屋內瞥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件事我們不是已經談過了嗎?就按我之前說的做!」
「放心,咲已經服藥睡下了,她不會聽到我們此時的對話。」
「哦。」雷禪這才鬆懈下來。他看看手裡的紙包,又看看異常堅定的許諾,無奈地道,「咲的胃口一向不好,這次難得主動說想吃什麼,你應該等我回來后再讓她睡去的。」
他將紙包重新放入懷中,讓體溫繼續溫著這份食物,然後放鬆地往後面一靠,抓抓頭髮,「說吧說吧,你到底要談什麼?」
「咲腹中的胎兒,活不過一周了。」
許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