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宜箬
我與落秋漫步在花園中,本想去方才的梨園中坐會兒,等額娘阿瑪那邊結束後一道回府。不料走到一半,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小碎步的聲響,還未等我和落秋回頭,一個身影已然晃到了我跟前。我定睛一瞧,是個眉目精巧穿著一身水粉色綢衫的小女孩,個子與我齊頭,正喘著氣微笑地瞧著我。
我在腦中迅速地搜尋著這個女孩的臉,但卻完全不記得見過。我正欲詢問,小女孩搶先開口道:“你是景汐姐姐嗎?我叫郭絡羅·宜箬,阿瑪叫我來認識你,與你做朋友。”她頓了會,臉上泛起一朵紅暈,靦腆道:“你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我愣了一瞬,心中失笑。我第一次見有人與我一樣,要與人做朋友便直接跑過去問:“你願不願意與我做朋友?”我一邊笑著,一邊像當初福全對我那樣,溫和道:“好。”
她似乎沒想到我這樣幹脆,眼底閃出一絲光亮,興衝衝道:“那日後我便叫你汐姐姐吧,汐姐姐喚我箬兒就好。”
我點點頭,微笑著看著她。落秋好奇,向宜箬福了福:“奴婢落秋見過宜箬小姐。”禮罷,又接著道:“不知宜箬小姐是哪家郭絡羅氏的小姐?”
宜箬聽罷,挑眉一笑:“我阿瑪是佐領三官保郭絡羅·嘉泓。”語氣與方才不同,帶著些小驕傲。我雖不知道這佐領三官保是個什麽官職,但聽她的口氣,官職必是不低。落秋重新向宜箬福了福,“原來是佐領大人家的小姐,小姐萬福。”
宜箬擺擺手,似不願再與落秋多言。她笑著靠過來,挽著我的胳膊問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汐姐姐與皇上的關係很好嗎?”
我的笑凝固在臉上,這個宜箬怎麽會問這個問題,我警覺著望著她,不說話。
她似乎沒發現我的表情,看著前頭,一邊走路一邊自言自語道:“阿瑪說汐姐姐與皇上的關係一定很好,否則不會將先皇的遺物贈給姐姐。阿瑪還說,若與姐姐做朋友,便能與皇上做朋友。姐姐,我阿瑪說的是真的嗎?”她疑惑地抬頭看我。
我斂了斂神色,不置可否。這小妮子可真是天真得可愛,這些話一定是她阿瑪私下與她說的,她竟毫無顧忌地告訴我。可見這個宜箬的心思到底還是孩子,不見得有什麽特別的心機。要說心機,她的阿瑪大抵是有的。
我不答反問:“箬兒希望與皇上做朋友?”
她一愣,默了會,羞赧道:“皇上長得很好看,箬兒也想跟皇上做朋友。”想了一瞬,問道:“汐姐姐是怎麽與皇上做上朋友的?”
我失笑,這個小妮子,交朋友竟也看“顏值”,放到現代,怕也是小花癡一枚。我又想起我與玄燁的初見,搖頭道:“我與皇上相識實在是誤打誤撞。”
宜箬好奇,“怎麽說?”
我將玄燁與我初次見麵的來龍去脈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最後道:“那時我不知他便是皇上,還傻乎乎地與他暢談人生理想。現下想來,實在是羞愧。”
她似乎被我所說的吸引住了,眼睛亮亮的:“姐姐怎的就有這樣好的運氣,箬兒怎的就遇不到這種好事呢。”
我訝道:“這是好事情?”
“對呀,至少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福氣。姐姐難道不知這天下有多少女兒窮盡一生也無緣被皇上瞧上一眼?與皇上有這樣美好的邂逅,姐姐難道不覺得幸運?”
宜箬的話讓我想起去年曹寅說的那句:“與皇上邂逅還算不值一提的,你倒是第一個。”
我溫和地笑著,“大約是幸運吧。”
“是麽?”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長廊的一頭傳來,我心下一驚,抬眼望去。隻見納蘭斜倚在月洞型圓門邊,靜靜地望著我。
宜箬的驚訝不亞於我,先於我出口:“納蘭公子?”
納蘭默默地向我走過來,也未應聲,隻走到我跟前站定。忽然他將身上的月白色鬥篷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對我道:“你大病初愈,仔細著涼。”而後才似意識到宜箬的存在,向她微微額首道:“郭絡羅小姐。”
宜箬向納蘭笑了笑,對我做了個鬼臉,狡黠道:“既是納蘭公子來了,箬兒便不打擾姐姐與納蘭公子了。箬兒改日再去姐姐府中拜訪,先告辭了。”
我心下雖不知她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但也並未細想,點頭道:“好。”
待她走遠,我便問納蘭:“公子怎的在此處?”
“我在等你。”他淡淡道。
“公子有事?”我疑惑道。方才出來的時候並未發現納蘭,難道他未卜先知,一早便知我在席間待不住要出來散心?可他有什麽事不能剛剛跟我說,要單獨出來見我呢。
他默了會,半晌道:“不,沒事了。”
我疑惑著點點頭“哦”了一聲。他蹙著眉,似乎有什麽心事,我凝眉望著他,不知怎麽開口。也不知他究竟怎麽了,今日的納蘭與往日似乎很是不同,不管是現下的欲言又止,還是方才席間對我的冷淡,都不太正常。彼此默了半天,我像是啞了似的,什麽也說不出。或者說,是從未見過納蘭蹙眉,也從未見過納蘭為什麽事煩惱,這種情況我不知道如何應對。
最終,他朝著我默默歎了口氣,抬手將我身上的鬥篷係緊,“走吧。”
我看向落秋,她也恰好在看我,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我向她搖搖頭,示意她晚點再說。她點點頭,跟在我身後。
我與納蘭一路無話,不知不覺與他一道走到梨園。他忽然停住步子,對落秋道:“你先回去,我有話與景汐說。”
落秋望了我一眼,見我默許,便向我們福了福道:“奴婢告退。”
等落秋走遠,納蘭慢慢挪步走進園門。我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跟著納蘭一路走到方才與玄燁聊天的亭子裏,方才玄燁用過的杯子還擺在桌上,留在杯底的一滴茶水還留存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納蘭默不作聲地瞥了桌麵一眼,轉身居高望向園子。良久良久,他終於開口,“景汐,你體味過失去的滋味麽?”
我不知他哪來的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但氣氛壓抑地緊,麵對與平日溫潤如玉的樣子不同的納蘭,我隻好認真道:“失去過。”我想起我的前世,我大約是失去地最徹底的一個了,將整個人生都失去了。
納蘭似乎有些吃驚,但並未顯現出來,隻淡淡問我:“能告訴我失去的感受嗎?”
“一開始很痛,但時間長了慢慢便發現,自個兒又擁有了許多從前沒有的東西,便不那麽痛了。”我努力回憶著剛來清朝時的心情,每日都在恐懼和無措中度過,想父母、想朋友、想念一切與我有聯係的人和事,最重要的是每個夜晚都發瘋地想要回去。可時間終歸是最好的良藥,從前以為一輩子都接受不了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歸還是接受了。人終歸是最懦弱的對手,對時間來說。
納蘭默了一瞬:“那便好,但願我未來的日子不那麽難熬。”想了良久,他聲線清冷道:“從小到大,第一次覺得,要失去什麽了。”
我疑惑地望著他,他也望過來,默默地望著我。這已經不知是他今天第幾次這麽望著我了。一陣風過,亭外的梨花一樹樹落下來,許多花瓣落在我們身邊。納蘭默默地撿起落在石桌上的一朵梨花,抬手輕輕地別在我鬢間。淺淺道:“很美。”
我被納蘭灼灼的眼神望地不好意思,臉上有些燒,便微微低下頭。忽然聽到頭頂傳來:“惠兒表妹病了,我陪額娘去一趟科爾沁。明日啟程,不知歸期。”
我猛得抬頭,“你……”
“不想說告別,怕你忘記我。”納蘭望著我,麵無表情,看不清喜怒哀樂,可我分明感到,他忽然離我好遙遠。可他分明站在我麵前。
納蘭的直白讓我有些尷尬,我想起玄燁說的“我信你,他便不一定。”再加上納蘭此刻的語氣和目光,還有今日對我的種種舉動都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該說什麽,扯了扯嘴角,卻隻吐出幾個字:“不過出趟遠門,景汐怎會忘記公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直在身邊的人忽然要離開,雖不會很久,但一去科爾沁,沒個一年半載大抵是回不來的。雖說是探望納蘭表妹,但也算納蘭額娘回娘家省親,不住個一年半載的,科爾沁的親戚們也不會放他們回來罷。
“景汐。”納蘭忽然喚我,我應了聲,他道:“若你留我,我可以不去。”又一陣風吹來,風聲夾雜著他的話落盡我的耳朵:“你願意留我麽?”不知是不是我恍惚了一瞬,竟覺得納蘭的語氣有一絲期望。
“我……”我猶豫著,好似我並沒有任何立場留他。雖然不希望他離開,可畢竟人家表妹病了,總歸需要探望。何況我憑什麽剝奪別人與常年見不到的親戚們敘舊的機會呢?我認真道:“景汐便不留公子了。公子……”我正要將我的考慮說出來,納蘭忽然打斷我:“我明白了。”
我不知他明白了什麽,可我實在不願再多言。總覺得再說下去,有些東西,要改變了。可我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