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自殺了
松下的臉,我都不覺得是臉。他臉上交錯著焦黑和暗紅,鼻子不知道在哪裡,嘴巴不知道在哪裡……獨獨一雙眼睛,我是看得清楚的。但是這樣幾近明亮的眸子,嵌在血肉模糊的背景里,更為駭人。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能不能低下頭去?」
比起糊成一團的臉,我寧願看臟污的頭髮。
松下嗤笑,猛地低下頭去。
他臉上看不出情緒,我卻感覺到深入骨髓的嘲弄。
「松下,是不是你幫的秋山?」事到臨頭,我還是壯著膽子問一問。
我再見不得血跡斑斑的模樣,都不能臨陣脫逃。
在我心裡那點火氣,倒沒因為松下慘不忍睹的模樣衰減些。
他再慘,都是一刀子害死我孩子的男人。
「哼」,松下再次冷嗤,根本不把我當成一回事。
我有些心驚,下意識往四周看去。
原本我以為陸時會站在我旁邊,結果他和折原在不遠不近地交談著。
我估摸著,他是為了給我空間。
咬了咬下唇,我提起些膽量。我彎腰,嘗試接近松下,卻被他周遭瀰漫的腐朽之氣給逼得直了身體。那股縈繞在鼻端的氣息,讓我想起我在他房間門口時的無望與窒息。
我終究和松下保持半米的距離,「你為了秋山赴湯蹈火,放棄你的一生,甘願被追殺,甚至淪落成這番模樣都還要保住她。呵,真的是情深意重。」
日語我不熟練,因此說得很緩慢。
然而,我發現我放慢語速、溫吞地說這些話,是對他的折磨。
起初他還無動於衷,後來我眼尖瞥見他同樣混雜著血跡與污漬的手收收放放。他反覆握拳、展開,不就是聽不得「秋山」這個名字?
用情至深,是一種病,且無藥可救。
松下愛秋山,愛得卑微,乃至摧毀自己的一聲;秋山愛陸時,同樣是低姿態的,且裹挾著惱羞成怒的瘋狂。
這兩人,不得不說,天生一對。
從他細微的表現來看,他畢生的禁忌就是秋山真紀。
我微微勾唇,視線從污跡斑斑的拳頭移到盤根錯節的頭髮上。
「那麼,你聽好了。松下理佐,你深愛的秋山真紀,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解脫,是為了迎合她扭曲的內心。她假若用什麼美好的謊言蒙蔽過你,我可以告訴你,你這一生都等不到她描畫的那一天。如果你真的一頭狂熱的血液無處宣洩,願意為了她肝腦塗地,我也要告訴你——秋山真紀愛的那個男人叫做陸時。」
至此,我才從他猙獰的面目中緩過神來,找回一點點從容。
我全程用不疾不徐地調子說著,暗自觀察松下的反應。他還是那樣,大部分時間無動於衷。在我說秋山愛陸時那會,他緊緊握拳,我甚至懷疑血紅中那一點白,是他憤恨中破皮而出的指骨。
頓覺心驚肉跳,我挪回視線,再次落在難看卻沒什麼攻擊性的頭髮上。
年少時我愛過蔣元一,回到江城后我又愛上了我根本沒料想會有念頭的陸時。又耳聞林豫正、陸文景年輕時所謂的愛情,親見過余落初和程乾坤、方信之的糾纏……
總歸,我覺得我在情事上是通透不少的。
我按著我的理解,沉默了幾分鐘,任由松下發酵「深愛的女人眼裡只有別的男人」的苦痛與憤恨。
覺著差不多了,我又悠悠輕問:「松下,你知道我這輩子忘不了哪兩種男人嗎?」
「與、我、何、干。」
他一字一頓,像是從胸腔里發出的吶喊。
我恍然未覺他話中深沉的苦楚,「我愛的,和我恨的。」
他沉默,握緊的拳頭鬆開。黑紅一片的手垂在一邊,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我。
我輕勾嘴角,繼續殘忍地說道:「松下,不用我提醒,你這輩子都得不到秋山的愛。你唯一能讓秋山對你念念不忘的辦法,就是成為秋山憎恨的人。還不能是一般的憎恨,要恨之入骨。眼下你就有這個機會,你不要咬碎牙將秋山的罪證帶入棺材,只須告訴我們真相。我保證,但凡秋山活著,她就會記恨著叛變的你。」
光從松下為秋山鞍前馬後那股子勁,就知道他不僅僅想要秋山的身體,更想要她的心。
大概交易之初,秋山是把身體作為甜頭給他的。當他要更多時,她就拒絕了吧。
此刻他周身瀰漫森森的血液與死亡的味道,讓我無法與印象中的松下重疊。他雖然不至於讓人一眼印象深刻,但也是可以予人溫情的男人。
可惜。
更可恨。
我這麼一通遊說,並不確定他會和盤托出。他做到這種地步,關鍵時刻背叛她估計是不可能。
但我記恨他害死我的孩子。
既然我知道他的痛處,我自然要多踩一踩。
就算此番我問不出個一二,到底讓松下挖心蝕骨地痛了一遭。
審案本不是我的專長,折原光既然在,松下既不會被滅口也不會逃脫牢獄之災。
無論如何,都是不錯的結局。
松下不作回應,我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垂在兩側的手。
大抵是悲慟過頭,他不再像方才一樣用握拳來宣洩情緒。
他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許久,我終於發現。我不僅聽不到他的回應、看不見他的顫動,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不會死了嗎?
我頓時驚呼不已,探出的右手堪堪碰上他的左肩,又收回。
我並不是沒見過將死之人,松下身上的腐爛味是使我害怕的。
「陸時,他好像死了。」
看向依然在談論什麼的陸時和折原,我喃喃說道。
這一切,有點像夢。
我太想讓松下和秋山受到懲罰,如今我真的用語言的刀子割松下時,就像是在做夢。
太不真實。
莫非松下這麼愛她,因為我點出她的「終生不愛」便鬱結而亡?
不,不是我點出——松下肯定知道秋山不愛自己。
我是撕開他的傷口,在他以為他無比壯烈地守著兩人最後一點聯繫時,我惡狠狠地撕開了他的傷口。
血流多了,會幹。
折原離得近,湊近松下,兩指捏起松下的下顎,面不改色地查探他的情況。
血肉模糊的臉直剌剌映入我的眼帘,我躲避不及,再次看了個全。
未及做出反應,腰上一暖——陸時擁住我,輕輕帶我偏轉了九十度。
我再看不見折原與松下,眼前只有白得晃眼的牆壁。
「陸時,他……怎麼會這樣?」我大概是怕松下真的死了,聲音顫抖卻還要找話。
他手指用力,扣緊我的腰,給了我看似寡淡卻絲絲縷縷纏繞我的慰藉。
「對方想要殺人滅口,執行任務的人狂妄自大,且有虐待癖。他多折磨了松下一會,我的人才有機會救下他。」
我追問:「那個人呢?」
他說:「逃了。估計也活不久了。」
陸時的話里,有股子涼薄,亦有著肅殺。
卸磨殺驢,是誰都會幹的事。一個心狠手辣的人,更不可能留下會說話的秘密。
只是,那個綁架松下的人會怎麼死、死在哪裡,除了施害者,沒人清楚。
我沒心思管,也管不到。
萬般情緒,終究化為我的一聲長嘆。
「我處理了下,他還沒死。」折原的話突然插-入我們之間,「事不宜遲,我要送他去醫院了。」
陸時不急著回應他,而是低頭問我,「解氣了嗎?」
他聲音很柔和,昭昭明示對我的寵溺。
我老臉一紅,突然覺得有點對不住一心查案的折原。
敢情折原把松下留在這裡,是因為陸時想讓我「解氣」?
我小聲說:「解氣了。」
其實,我抓到松下的死穴將他氣到不省人事,我是痛快的。但說不上「解氣」。要論殺子之仇,我是這輩子都能折磨松下的。可目前的情況,我要是搖頭,不顯得我很沒分寸?
我和陸時倒是沒關係,人折原是要辦案的。
折原壓根不在意自己的隱私,得到陸時回話后,架起松下就往外走,都不記得鎖門。
陸時牽住我的手,慢條斯理地走著。
「要跟過去嗎?」我走在後面,順手替折原關上了門。
陸時搖頭:「松下一時半會醒不來。你已經傷過他一回,再想傷他,只能是秋山落網。」
「啊?」我一時沒繞過這個彎來。
他說:「你覺得松下更在意秋山是否能記住他,但我覺得他想成全自己的『愛』。他絞盡腦汁想讓秋山活在光明裡,想要她一生都將得償所願。那麼,我們想要真正擊垮他,就要擊垮秋山。」
陸時也是猜測,卻說得張力十足,引人深信。
我眼前蒙上一層霧:「千葉態度詭異,松下再死守著嘴,那我們怎麼擊垮秋山?」
其實,我還想說,你爺爺還護著她。
不知道為何,我在某種微妙的認知里省去了這句話。
陸時勾住我的肩膀,「他們都開始著急了。」
我總以為他還有下文,結果他帶我回到酒店,我都沒聽到。
他言而未盡,大概是想說,對手開始著急,就會露出一些破綻。
要瞞住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這是個惡性循環,再精明卓絕的人,稍有不慎,都可能墜入萬丈深淵。
雖說是櫻花盛開的春日,但我覺得我的身體里冷透了。
用過餐、換過衣,陸時再次跟沒事人帶我夜遊札幌,領略不一樣的璀璨燈火。
站在絢爛的火花下,我體內盤亘的不真實感,叫囂得愈發厲害。
要不是他包裹住我的手掌的手心,帶著溫熱與細汗,我真的覺得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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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見過千葉,也抓來松下讓我解氣,我委實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要做。
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將將腐蝕我的靈肉,昨晚夜歸后,我就問陸時能不能回去。
我可能是丫頭命,日子一舒坦,骨血都不自在了。
他同意,並且是行動派,今兒一大早就把我從床上撈起。
我那點子起床氣,最多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陸時麵皮是真「厚」,沒感覺,按著流程把我拾掇乾淨。
要不是他差點擦槍走火,我估摸著我能睡著上飛機。
可能是受了松下周遭的死亡氣息影響,我做了噩夢,睡不安穩,卻偏偏要睡。
坐在飛機上時,我早就沒有睡意。
我揉了揉太陽穴,十分清楚自己的不對勁。
唉。
我重重嘆口氣,決定回江城后再去見一見閆喜樂。她是比周沉好太多的心理醫生,然而我不遵醫囑,情況沒怎麼好轉。
下飛機后,陸時讓我站在原地等他,他去取託運的行李。
我等著等著,便從茫茫人海中看到拔峭的他款款朝我走來。本來人一高,置身人群就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再加上陸時氣場十足,顏值又噌噌噌逼上巔峰,更是扎眼無比,牢牢吸住我的目光。
待他走近,我覺得他情緒不太對。
那種感覺一閃而逝,我卻做不到視而不見。
「怎麼了?」我主動上前,湊近他。
「松下還在昏迷中,折原沒辦法審他。」
我仰著腦袋,帶著股小棗眼巴巴的勁兒,凝望著他。
無聲對抗。
倘若是松下昏迷的事,不至於讓他露出一絲亂。
許久,他開口:「千葉里奈自殺了。從目前狀況來看,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