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前傳4:斂月光.邂逅
江畫看真切流容的時候,便是端午的那天晚上。
姹紫嫣紅的牡丹開了滿地,禦花園的酒宴正至酣處,五光十色,好不熱鬧。花美,人也美。流容在那靡麗的舞姬纏上身旁的皇兄的時候,悄然退離了酒席。
應天門遠離禦花園,那裏的熱鬧也是不屬於這裏的。白慘慘的月光撒了一路,城門口的將軍平靜的望著小徑的盡頭,若有所思。驀然間,一襲同樣皚白的身影出現在黑夜的盡頭,於是城門緩緩打開,露出了門外整裝待命的禦林軍。
隨流容一起離開的隻有一個侍衛一個宮女,身上皆背著錦繡的行囊,唯獨流容的手裏提了個小小的、雪白的包袱。將軍上前想要結果流容手中的包袱,他卻輕輕搖了搖頭,“走吧,一路上辛苦將軍了。”
素聞七皇子為人平和,但將軍還是受寵若驚,剛要開口說什麽,卻見流容的身後出現了一個明黃的身影。忙單膝跪下,“參見聖上!”
流君緋抬抬手,將軍便退到了身後。他微微笑了下,過來理了理流容的衣襟,“外麵不比家裏,若是缺了什麽受了什麽委屈就派人告訴父皇,還有,常回來看看。”
“恩。”流容恍若溫玉的臉上漾起一抹極清淡的笑,是以往在宮裏從來沒見過的,流君緋不由一怔,接著便釋懷了。
送了幾十丈,流君緋親自把流容抱上了馬車,然後替他放下了車門上的紗簾。“用你的性命去護他平安。”
臨走前,流君緋這麽對將軍說。
身後的應天門傳來厚重的聲響,明黃的身影一點點消失不見。流容坐在鬆軟的車裏,指尖挑起了窗上的紗簾。然後就聽見了“噠噠”的馬蹄聲,聲音有些急促,想是騎馬的人有什麽緊急的事要稟奏吧。
不願多見一些人,於是流容便放下了簾子。但似乎是天不遂人願,當那馬蹄聲越來越近的時候,沒來由的一陣風刮過來,刮起了輕薄的紗簾,驚得簾子上的珠串伶俜作響。
坐在馬上的人一低頭,便瞧見了一雙清明溫潤的眼眸。恍惚間,隻覺得一下子進入了天山萬年不化的雪洞裏麵,冰清玉潔的,嫋嫋娜娜宛如遠離十丈軟紅。
風過了,簾子一下子又落了下來,簾外簾內兩番世界。
“玉叔,這是什麽人?”江畫回頭,問身後的那人。
溫軟玉想了想,“應該是七皇子,好像是叫……流容吧。隻是這夜已不早了,他一個孩子要去哪裏呢?”
江畫搖搖頭,回頭望向禦林軍遠去的盡頭,“七皇子……就是宴會上坐在三皇子身旁的那個麽?他……好幹淨啊。”
“恩,流容這孩子,是個異數……”
……
端午節,皇後準備了百花舞,於是天子在禦花園流香水雲宮大宴群臣,且皇族貴臣等可攜家眷。
滄雲閣十二功臣乃是開國元勳,當年跟隨流君緋一同打天下的,新朝建立後那便是鐵打的權位,貴不可言身份比一般的皇親國戚更高一籌!即便是整日無所事事做得閑散王爺的溫軟玉、風流紈絝的雪若風,頭上金燦燦的光環自然也比其他的皇子皇女來的耀眼一些。
雪若風牽著江畫出現在水榭中時,皇後正端坐在池邊閉目,聽見聲響便轉過頭來,看向雪若風的眼眸深不見底,“宴席就要開始了,雪王殿下怎的不去吃酒,反而來本宮這兒?”
雪若風似是沒聽見,半蹲下身子,摸摸江畫的小臉兒,溫柔一笑,“江兒,給皇後娘娘請安。”
江畫望著身前這個容姿不俗的年輕女子,濃豔的妝容和繁雜的服飾依舊無法掩蓋她身上的那股子嫻靜的氣質,隻是這幽幽的眼神裏,卻有著太深太深的倦太沉太沉的怠,仿佛垂暮的老人,世俗的一切都已經不能入她的眼了。
上前微微屈膝,斂目微笑,“江兒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看著眼前的孩子,皇後突如其來的覺得一陣怔忪,帶回過神來時,眼角裏已經帶上了憐愛的笑意,一手拉過江畫的小手,一邊令宮女給雪若風拿了座椅過來。
“好孩子,你就是江山郡主麽?來告訴娘娘,你全名兒叫什麽?”
“我叫江畫!”
“恩,喚作雪江畫。”雪若風抬起頭,輕聲應和了一聲,眼神卻不知不覺飄像了更遙遠的地方。“娘娘,微臣這次前來是想跟娘娘討一樣物什的。”
“哦?是什麽?”
“逍遙淚。”雪若風平靜的吐出三個字,卻震的皇後渾身僵硬,!硬是將心頭泛起的血氣壓下,皇後冷聲問,“要這作甚?”
“物歸原主罷了,這逍遙淚原本就是我雪家之物,當年全乃因緣際會才轉入梨王之手,前幾日方聽說在娘娘手中,特來討回罷了。”
皇後輕手將江畫放下,道,“本宮憑什麽答應你?”
雪若風也不氣,平淡的笑了笑,“給與不給,全在娘娘一念之間,梨王當年是如何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娘娘該是清楚的很,聖上又為何在梨王喪命之後夜夜上玄天崖懷念,娘娘平日裏若是看著這東西,難免會想起梨王殿下,豈不傷神難過?況且,逍遙淚乃是不祥之物,雖被梨王淨化,但始終保存了一絲邪性,對於娘娘來說,留在身邊實不為一件聰明事。”
“你要來何用?”
雪若風搖搖頭,“娘娘無需知曉。”
“大膽!”
氣氛的突然轉變令江畫有些措手不及,雪若風拉過江畫,安撫的摸摸她的腦袋,似是倦了,“我為梨王立了靈位,逍遙淚是梨王生前佩戴之物,應當是置於她靈前的,不是麽?娘娘……阿鳶,滄雲閣十二人,你也身在其中,逍塵慘死,你便連這點東西也不肯讓步麽?我們十二人,是什麽時候走到這一步的……”
“夠了。”皇後擺擺手,闔上眼,“逍遙淚啊……七年前我就命人將它埋在梨王府了,你若要,就去拿吧,隻是不要讓它再出現在緋哥哥麵前了,他受不住,我也受不住。”
“若風謝娘娘恩賜。”雪若風拉著江畫深深的行了個禮,“微臣先行告退。”
“走罷。”皇後轉過頭去,似是睡了過去,雪若風歎口氣,牽著江畫出了水榭。
流香水雲宮裏一片歌舞升平,雪若風卻牽著江畫姍姍來遲。大殿上,穿過娉婷的舞姬,江畫遠遠地就望見了九龍寶座上的天子,刀削一般深刻的五官,仿佛九天的戰神,年輕的臉上卻透出曆經歲月的滄桑,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水榭中的那位滿身倦怠的皇後。年幼的她還不懂,為何這樣一對淩駕於萬人之上的尊貴之人會有如此深沉的心態,仿佛厭倦了人世紅塵一般。
視線一個個掃過,皆是靡麗非常,但有一人卻不同。江畫定定的看著遠處的那人,白綢若雪,銀絲繡出繁雜的圖案卻隻顯得更加的出脫。小小少年未束發,發如泉傾瀉,緋紅唇雪色膚,麵若桃花卻清麗的不可方物。
點綴在這一片描紅繡金之中更是翩躚奪目!
他太清麗,太脫俗,太潔白,白的全然看不清容顏。江畫眨眨眼,卻剛好被經過的旁人擋住了視線,全然看不見了那清白的身影。本想待落座之後再看,奈何人太多,聲音太嘈雜,她久久都不能一睹那雪白的容顏。
洛戚戚領著雪折坐在身旁,雪折的視線卻一直落在江畫的身上,江畫便忍不住開口調笑,“你在看什麽?莫非我比那輕薄的舞姬還要美豔?”
雪折臉色微紅的瞪了江畫一眼,低下頭去。這邊江畫已經忍不住笑出了聲。
“噗嗤!哈哈……”清脆的笑聲毫不掩飾的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邊,看似無禮的連連笑聲,卻恍恍透出一股子恣意隨性的味道,連天子都忍不住停駐了視線。
“噗嗤!哈哈……”清脆的笑聲毫不掩飾的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邊,看似無禮的連連笑聲,卻恍恍透出一股子恣意隨性的味道,連天子都忍不住停駐了視線。
江畫一驚,忙止了笑,但憋笑的神情還是惹了不少的注目。流君緋忍不住問道,“方才出笑的,可是雪王殿下的江山郡主?”
雪若風起身,無奈一笑,“是,微臣管教不力,還請聖上恕罪。”
流君緋望向雪若風,他的眼中可有半分的罪責?分明就是濃濃的寵溺啊……那個孩子麽?流君緋看過去,隻見一個容貌極其精致的小人兒,跟容兒差不多的年紀,白衣輕紗逶迤,明明孱弱年幼卻讓人有了輕狂灑脫的感覺,仿佛長身玉立的人中龍鳳。
竟然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
“孩子,你可認識逍塵這個人?”詢問的話脫口而出,大殿中瞬間寂靜了一片,當那個塵封了七年的名字被重新提起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到說不出話,驚羨、惋惜、仰慕、鄙夷,複雜的情緒充斥著每個人的身體。但流君緋卻渾然不知,深邃的目光緊緊鎖定著台下的小人兒。
江畫驚嚇的呆愣在地。溫軟玉的指尖深深的嵌進了掌心,闔上眼不忍再看。雪若風歎口氣,溫和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氣,“江兒,聖上在問你話呢。”
仿佛大夢初醒,江畫上前一步,溫順的跪在殿上,聲音清脆朗朗,“回聖上,不識。”
大殿上又開始了嗡嗡的議論聲,流君緋緊緊盯著江畫,想要從她的眼中尋得一絲蛛絲馬跡,無奈那眼神太過清澈明亮,他無法得到任何東西。許久,才揮揮手,“罷了,你回去玩吧。”
經過方才一鬧,整個宴會的氣氛都古怪的緊,江畫覺得無趣,便要拽著雪折出來玩,宮人不識得江畫,卻是識得雪世子的,見他被一個女娃拉著到處走,自然未敢阻攔,兩人不知不覺竟也走出了皇宮。應天門外是夜市,端午自然是人潮湧動,兩人很快便被衝散了。
久久不見回來,溫軟玉便同雪若風出來尋找,雪若風找到了雪折,溫軟玉也尋到了江畫。將江畫抱到馬上,卻又實在不忍心苛責,便一手攬著一手握著韁繩往皇宮的方向趕。經過應天門的時候恰巧便看見了一對禦林軍護送的車馬,風吹開了簾子,露出了裏麵七皇子的臉。
……
七皇子流容是個異數,雪若風抱著江畫細心的解釋,“皇家的人素來喜鬧,行事作風無不雷厲風行,但這七皇子卻是個秀逸安靜的人,尤其是他那母妃蓉妃去世之後……”
低低柔柔的嗓音,敘述著平平淡淡的故事,溫軟玉輕輕軟軟的聲音仿佛吟唱,詩一般令人沉醉,混著月風娓娓道來……
“楊將軍,方才那女娃是……?”一隻手輕輕掀起紗簾,流容轉頭看著馬車側邊策馬行駛的將軍。
楊將軍低頭,望著流容恭敬答道,“回七殿下,那是雪王殿下的義女,江山郡主。”
“她叫什麽名字?”
“雪江畫。”
江……畫?闔上眼簾,流容一遍遍低吟著這兩個字,心裏有絲奇妙的感覺流過,灼灼的,不像是情竇初開,倒像是歆羨。
那被人抱在馬上的小人兒,雖年幼,卻充滿了恣意瀟灑的氣韻,直直的目光並不顯得無禮,卻是一股子不一般的率性逍遙。即便是黑夜,那雙眼睛裏的晶瑩明亮也褶褶生輝,全然不被湮沒。
想必,有著那樣風姿的孩子,應該被寵溺長大的吧?
流容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抱緊了手中的小包袱。感受著裏麵硬實的木牌傳來的觸感,一滴溫潤的液體無聲滑下了白若雪的下巴,滴入包袱,留下一枚小小的、洇濕的淚斑。
翌日陽光升起的時候,禦花園人去樓空,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平淡。落音寺的的頭遍鍾聲沉沉響起,住持立在山口,雙手合十。緩緩地,一輛精致卻柔和的馬車停了下來,映著身後的慘紅朝陽,美的令人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