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痕篇:北山華色3
第二日梁色醒來的時候,床邊冰冷的空氣伴著陣陣血腥的氣息飄進鼻尖。她撐著床沿坐起來,身體卻隨著一陣劇痛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床上。
肩膀上幾乎麻木的劇痛。
她幾乎無法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顧不得全身的赤 裸,跌跌撞撞跑到床尾,當她背對著梳妝台而坐,偏頭往後看的時候,直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
從頭到腳冰一樣冷。
恐慌、傷心、憤怒、失望。
銅鏡裏映出半麵光 裸的脊背,卻在肩膀的位置上,巴掌大血紅血紅的一片,那是被整整削去了皮露出的血肉!
血紅血紅的肉暴露著,上頭灑的一層藥粉早已被血衝的七七八八,可能是被點了止血的穴道,所以血已經不淌了,可那脊背上幹涸的血水縱橫交錯的,猙獰可怖。
北梁家西蘇府東方天下會。各家都有其傳承的物什,蘇府的是卡拉平原那一望無垠的曼珠沙華,天下會是一顆被稱作逍遙淚的寶石,而梁家的是一方圖騰。
青鳳圖騰,持之即號令整個奉天暗中勢力。
可世人隻知有青鳳圖騰,卻不知它究竟是何模樣,也不知它在什麽地方。隻有甚少的人知曉,甚至連每一任的家主都不知道,知曉的世上隻有一人,就是梁家每一任的嫡主母。
稀世青色石粉做顏料,刺在一方巴掌大的人皮上,以每代的主母以精力養護,然後再由這一任的主母傳給下一任預選的主母。
傳承之時,主母將自己身體上的人皮圖騰施以藥劑,令那一塊人皮自動脫落,然後以藥粉化去女子身上的肌膚,將早就浸在藥水中的人皮圖騰貼在化去皮的血肉上,金針縫合,待到痊愈,再施以生肌藥,褪去疤痕,如此那圖騰就好像生來就帶在身體上一般。
沒有人知道,梁色的母親慘死之前其實是滿含怨恨的,於是她將那可控製整個奉天的圖騰傳給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可現在,那東西,沒了。
被人生生挖走了,連皮帶肉都削了去。
梁家大小姐遭人暗算的消息不脛而走,可梁家隻是曝出了刺客的身份以及樣貌,卻對大小姐被刺傷的原因隻字未提。
事實上,是梁色隻字未提,青鳳圖騰的事,偌大的梁家隻得她一人知道。
梁家的人幾乎將整個奉天城掀翻過來,也未能找到半個人影。
直到半個月後,梨纖痕出現在北軍大營裏。
本來被主帥遲遲按兵不動逼得煩躁不安的士兵,在看到他們的副帥一身狼藉的時候,頓時炸開了鍋,有人看到了他胸膛上洇出的大片血紅,尖叫一聲就往主帥的營帳跑。
鋪天蓋地的雪地裏,梨纖痕就穿了身單衣,就這一層單薄的衣裳還是濕透的,衣擺早已經結成了冰,泥濘不堪的耷拉著。
胸前的一大片猩紅,觸目驚心。
可他渾然不覺冷似的,隻定定的朝營帳的方向走去。
雪若風幾乎是跑著出來的,當他看到梨纖痕的時候,一股莫名的寒意“騰”的就升了起來,隻覺頭皮發麻。
“纖痕……”
梨纖痕在離他三尺之外的地方停下,遍布著傷痕的手伸進自己的懷裏,掏出一樣東西。
抖開,高高舉過頭頂。
“末將不負眾望,不費一兵一卒,替將軍拿下整個奉天。”
那是……
旁人可能不清楚,可跟著梨逍塵在九重塔呆了多年的雪若風卻知道,那被梨纖痕舉在手裏的,就是能號令整個奉天的青鳳圖騰!
梨纖痕攥著那塊血淋淋的人皮,一步步走近,停在雪若風的麵前。他忽然低頭看著那塊人皮,眼神溫柔至極,把它擱進雪若風手裏的時候,似乎還有些不舍。
驀然,虛弱的身體搖晃了兩下,頹然倒下。
連帶著那塊尚未離開手心的人皮,也重重摔在地上。
“纖痕——!”
有人用手撫他的額頭,那手柔軟中還帶了些適度的力道,他情不自禁的貼近這份溫暖,感受著。
是誰?尊上?還是……
他睜開眼,入目的是營帳淡色的篷頂,以及一張清秀的小臉兒。那人猛不迭見他睜開了眼睛,嚇了一跳:“你……啊,將軍,你醒了?”
記得他自己回到了軍營,然後見到了雪若風,拿出了刺著青鳳圖騰的人皮,然後……梨纖痕捂著發痛的腦袋,問:“大帥呢?”
他記得,自己要將那人皮交給雪若風,可還沒鬆手,人就已經暈倒了。忙伸手探進自己的懷裏,衣裳已經換過了,身體是清爽幹淨的,卻也空落落的。
又在四周找,除了溫軟的墊子,什麽都沒有。
他一把抓住小將士的肩,手指掐的他直咧嘴:“告訴我,大帥在哪兒?!圖騰呢?是不是被大帥拿走了?說啊!”
小兵嚇得說不出話,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將軍,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將軍還不是將軍,大帥也不是大帥,是雪二公子,將軍就跟在雪二公子的身後,溫雅精致的模樣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可現在,仿佛一頭隨時將人扯成碎片的猛獸。
他掰著梨纖痕的手,聲音發抖:“大帥……大帥……圖騰被大帥拿走了,大帥命人叫人把圖騰公諸、公諸於眾,然後很多人都來投奔,大夥沒開戰,就已經收服了整個梁家堡,啊……隻有梁家還有人在抵抗,派出去勸降的探子也沒回來,大帥說這樣不是辦法,就帶兵出去了……”
“什麽?!多久了?!”
“三、三天……哎將軍,將軍!”
一把推開床邊的人,梨纖痕扯過架子上的外衣就往外跑。
千華山,上山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踏的平整,由山腳往上皆被森森的鎧甲士兵圍住,肅殺之氣彌漫。
山頂上,所有遮擋視線的樹都砍掉了,覆滿積雪的土地在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梁家的大院就那麽突兀的立著,仿佛一間被塵世遺棄的宮殿。
俊美的主帥一揚手中銀鞭,將最後一個投降的人拿下,朗聲大喝:“帶走!”
所有的將士和頭像的人直直注視著他們的主帥,如同仰望天神。
時已至此,梁家堡幾乎所有的人都全然放棄抵抗,除了一人。
“稟大帥,梁家上下四百二十一人已全部在此,不過……”探子想了想,雖然連一個女人都不放過不是君子所為,但軍令如山,他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不過還有一個人……”
“誰?”
“梁家大小姐,梁色。”
雪若風抬頭看了看遠處梁家緊閉的大門,哂笑:“看來是不打算出來了,我聞那梁大小姐是個文武雙全的佳人,正好,會會她。”
“……不!”上山的路上忽然出現一個人,顯然是從山下一路不停的跑上來的,他撥開層層圍繞的士兵,一直衝到雪若風身前,幾乎不能直起腰。
“纖痕?”雪若風不明白為何他會出現在這裏,身體那麽虛弱,他本應該是躺在暖和的營帳中養傷的。
因為身體未痊愈的關係,再加上馬不停蹄的奔馳,梨纖痕的臉色蒼白的駭人,他終於直起身,吐出兩個字:“別去。”
“你可知道這梁大小姐才是真正的無冕之王,梁家的家主,放過她,別說無法跟聖上交代,你自己呢?如何麵對自己的良心,還有天下的百姓?梨逍塵辛苦打下來的江山,你就允許這樣不安定的因子存在?”
梨纖痕的眼裏閃過一抹痛苦之色,馬上別開了頭加以掩飾。其實雪若風說的他又何嚐不明白,不光如此,他更知道,自從新朝建立之後,擁護舊勢力的梁家在背後都做了些什麽勾當,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樁樁件件都能將梁家滿門抄斬。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飄忽的就跟鬼似的。
“青鳳圖騰,是我從梁色的身上生生剝下來的。”
雪若風一愣,瞬間變了臉色。修長的手指用力按著他的肩膀,嶙峋的肩胛骨硌的人手掌發疼。
“纖痕……”
梨纖痕看他一眼:“既然梁家已經歸降,梁色不足為懼。這是我欠她的,哪怕還不清,也得還。所以,請讓我親自去。”
山頂上澄澈的陽光和冰雪,耀著眼前的人,襯得皮膚蒼白的近乎透明。雪若風終究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銀鞭,擦淨手上的汙穢,給他整理了下被風吹亂的衣裳。
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他身上。
“你長大了。這天下與己身,終究是要懂得取舍的,我為你覺得欣慰。梨逍塵她,也會覺得自豪的。去吧,早點回來。”
梨纖痕點點頭,往那被冰雪覆蓋的莊園緩緩走去。
梁家的人都走光了,無人打掃的園子裏盡是泥濘的積雪,腳步聲回蕩在長廊上,明明外頭是明媚的陽光,可是梁家的園子,好像半分暖意都沒有透進來。
冰冷、安靜。
大廳的錦繡交椅上坐著一個人,絳紅的衣擺從腳下一路鋪撒到三尺之外,胭脂勾勒的麵龐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她撐著下巴靠在椅子上,仿佛在等什麽人。
這是梨纖痕第一次見梁色笑。
她睜開眼,眸中透出十分疲憊的神色。她一點都不奇怪為何梨纖痕會出現在這裏,因為梨纖痕的身份,在她發出緝捕令的時候就知道了。
“來殺我?”她從椅子裏站起來,語氣中卻沒半點詢問,平靜的隻是在陳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梨纖痕搖搖頭:“隻想勸降你。”他不願意殺人,也不願意看見血腥,所以才以身犯險,想出這種方法來取得勝利,不需一兵一卒的勝利。他不願意看見軍隊的傷亡,亦不願眼前的人死。
他欠她,實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