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豐王銀麵
梨逍塵下馬,單膝跪地。
“梨家軍幸不辱命,已平定西南半壁江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流君緋上前扶起梨逍塵,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卻都哽在了喉嚨。最後隻能顫巍巍的道,“辛苦了。”
洗塵宴擺在禦花園的碧舒水榭旁。有潺潺水流裏浮著花瓣淌過,散發著幽幽的香。
“梨逍塵,如今這繁華盛世,你的功勞,過半!”
華衣的青年公子啜著酒,風度輕佻的晃到了梨逍塵的跟前。他瞥著身後正風塵仆仆趕來的少年,道,“我答應你將他帶回來,如今,完璧歸趙。不過你看,他成熟了呢。”
“二公子,你沒能護住他的純真。”
雪若風聳聳肩,沒說話。須臾間,匆忙趕來的少年已經站在了梨逍塵的身前。
梨逍塵微笑,“纖痕,你長大了。”不僅長大了,還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北方冰天雪地的高原上,纖痕淌過冰水睡過寒洞,曾孤身潛入梁家七天六夜。北軍戰了八個月,纖痕出現在皇宮的時候,連流君緋都震驚不已。容顏雖依舊精致,但身上已經有了疤,粗獷的刀傷,險些砍掉整隻手臂。
今日纖痕穿了煙荷色的衣裳,衣領緊扣在脖子上,未露出一絲的疤痕。他抱住梨逍塵,仍像往常一樣蹭了蹭,“尊上沒變,我卻不純淨了。”
梨逍塵莞爾,“因為我的纖痕,長大了。”
三軍歸來,天下太平。
新帝重辦登基大典,建滄雲閣,封十二功臣。
其中,君王流君緋為首、豐王銀麵次之、梨王逍塵第三,往後便是雪王若風、未王央鳶、襄王溫軟玉、紫王纖痕、盜王千羽。
另,追封九王蘇真、燕王白楊、梁王色兒、赤王東方墨。
此十二功臣全。
隨著十二枚牌位前香燭的燃燒,早先的鐵馬風雲皆成了前塵往事,化作了腳下一抔黃土。可能過不了多少年,世上便不會再有人記得曾經為情死去的蘇真、身輕如燕翩翩起舞的白楊、無怨無悔葬身在纖痕劍下的梁色,還有那從不會相思、待懂得之後卻挽不回相思的天下會盟主東方墨。
紅燭的光暈幽幽透過窗欞,映著拿香的人臉色發白。
梨逍塵將手中的香插入香爐,抬眼笑道,“豐王爺也是個性情中人,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卻跑來這裏,莫不是也在緬懷什麽人?”
這是梨逍塵第二次見到銀麵。這人很神秘,臉上始終掛著半張遮住眼的銀麵具,甚至連流君緋都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麽模樣。天下會投降那日,這個叫銀麵的男人第一次露麵,卻捧著東方墨的頭顱,身上還滴滴答答的淌著血。
銀麵說,他有半塊令牌,可以調動前朝的半數禁軍。於是,三千禁軍重新被召回,並且歸順流君緋的時候,流君緋問他,“你可願意入我滄雲閣,保江山永世太平?”
銀麵神秘,直到封王大殿那天才露麵。他玄衣墨發,銀白的麵具在人群裏分外惹眼。梨逍塵不免多看了一眼。
可這一眼,讓她渾身發涼。
隱隱的,多年前讓她生生壓在心底的那股血氣,湧了上來。鋪天蓋地的,喘不過氣。
她握著纖痕的手,問,“這人……是誰?”
“是銀麵——天下會的副盟主,也是東方墨的兄弟……”未央鳶靠著牆,眼裏透著倦怠。
銀麵也看見了梨逍塵,隔著祭壇朝她一笑,揚起的唇角抿著,似是溫柔有似是寵溺,淺淺彎曲的弧度有著叫人能生出情愫的力量。
下意識的,梨逍塵就舉起了手裏的印鑒,“梨逍塵甘願位居第三,豐王殿下,請在我之上。”
“逍塵!”“尊上!”“軍師!”……
梨逍塵耳畔嗡嗡作響,她卻枉若未聞,徑直踏上祭壇同銀麵並肩而立。
金繡白衣、玄衣銀麵,壇上的兩人臨風玉樹衣袂翻卷,竟恍惚了底下滿城百姓的眼。
朦朧間,有雙修長的手又在香爐裏插上了三支香。隔著麵具,銀麵臉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那雙眸子,卻漾著濃濃的溫柔。
“梨王殿下又是來給誰祭拜的呢?”
“蘇真和白楊。”
“我是來看東方墨的,他是我一生最好的摯友。”
“最好的?嗬……”梨逍塵突然冷笑一聲,眼裏的寒氣直直射向銀麵,“豐王爺可不是個重情的人,承諾下的太過絕對,傷了人卻還不自知,枉顧東方盟主對你的一片信任!”
銀麵抬起頭,眼裏的溫柔瞬間褪去,轉而代之的是鬱結不開的傷痛和悲傷。
梨逍塵一步步走近他,臉色慘白,一字一頓道,“待我回來,領你回家。王爺可還記得這是誰說過的話?嗬嗬……不記得了是麽?豐玄,你怎麽沒死在邊關上。”
屋外突然“轟隆”一聲,緊接著便是接連不斷的雷聲,此起彼伏。風一下子就吹開了窗戶,刮的紅燭焰火亂晃。
“……梨花兒……”
“別叫我!”梨逍塵逼近他,捏著他的下巴對視,吐出的話也是字字惡毒,“怎麽不躲?我告訴你,我曾給別人做了三個月的性奴,還親手捏碎了肚子裏的胎盤,我這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疤痕。除了這張臉,我渾身上下無處不惡心,都令人作嘔。豐王爺口中的梨花兒,我擔當不起!”
“嗬嗬……我倒是忘了,即便是讓人看了就反胃,可我武功還沒全廢,內力不多,卻比豐王爺強些。我要捏住了王爺,隻怕除非王爺咬舌,才能掙脫呢。”
“豐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當日就死在戰場上,永遠都不要回來!”
多年前的江湖至尊梨逍塵,快意恩仇、瀟灑恣意的梨逍塵。卻在有人對她許下那句“帶她回家”的甜言蜜語裏失了心,動了情。
後來他身旁應該是有了旁的女人吧,那女人的身上應該是有著旖旎濃鬱的香氣的,天姿國色一樣。
可梨逍塵還沒來得及怒,豐玄的死訊就傳進了長安,快的令人措手不及。
一切一切的美好,都成了泡影。梨逍塵剛蘇醒的心,一瞬間就冰住碎裂開來了。所以她回了九重塔,渾渾噩噩的迷上了沉睡。常常一睡就是整天。可她還有要守護的人,不為別的,隻因她心懷天下。
雖自傷,仍戀慕繁華。
她想,有朝一日放眼這浩大江山的時候,那太平的盛世輝煌能抹平傷疤。她想安穩的生活,連同愛她的和她愛的人
原以為,她坐擁江湖二十年,終能如願的時候,豐玄卻毫不留情的將她的希望掐碎。失望過了,她抱著纖痕,藏起悲傷,重新開始。一路走來,她得到了、又失去了什麽,兜兜轉轉,皆是理不開的情債。
長安的三個月,徹底將她顛覆。
武功再高又如何?容貌再美又如何?身份地位和仰慕她的人,她梨逍塵樣樣不缺,可最終仍遍體鱗傷,這到底又是為了哪般?她心高、她氣傲,所以她藏起傷痛和絕望,仍舊端著風流灑脫的架子,她將所有人護在羽翼之下。
她梨逍塵就是天生高潔,舍不得旁人受苦,她愛世上所有良善之人,希望有一天能同美好的愛人一起,看江山繁華、春暖花開。
可眼前這人傷她至深。他若信守承諾,一切就不會發生。
即便說不在乎,可自己早就不潔。
心高如梨逍塵,容不得絲毫瑕疵。她飲下整壺添置了藏紅花的酒,然後親手將肚子裏的那塊肉攥在手裏,灌上真氣,捏的粉碎。
一夜冷水澡,洗不淨她身上的汙穢。
梨逍塵可以私下悲傷,但絕不會人前示弱。凶殘的墮胎,冷水寒氣入體,身上尚且滴血的時候就遠征趕赴荒原。殘敗的身體和體內的強大真氣已經不成比例,會時不時的反噬。
她會嘔血,但大部分時候都生生壓回了喉嚨。血氣回流,傷身巨大。
所以梨逍塵還是慶幸,一身絕世功力,讓她活到現在。
但豐玄,不可原諒!
豐玄抬起手,緩緩撫上梨逍塵的臉,“我從不知道,你竟會這般執拗,愛慘了我。這些年,苦了你……”
梨逍塵的手已經鬆了,他伸出手抱住她,輕輕道,“我回來了,這次真的回來,來找你回家,我會守著你,這一次不會再走。繁華江山,我想陪你一起看。”
“豐玄,嘔……!”梨逍塵猛地用手捂住嘴,可濃稠的血漿還是從指縫裏湧出來,順著雪白的手腕往下淌,洇在白衣上觸目驚心。梨逍塵揚起手緊緊攥住豐玄的衣裳,忽然道,“豐玄,你若是再負我一次,我便殺了所有的人,為我陪葬。這天下,是你豐玄對它不住,不是我。”
“好好……好!你別撐了,我帶你去治傷!”豐玄慌了,他竟不知她的身體已殘敗到了嘔血的地步。想起平日裏她恣意調笑的風流模樣,豐玄的心,疼的像是活生生的剜開。
梨逍塵卻一把推開他,慘然一笑,“夠了!我都已不計較你傷我至深了,你卻還來揭我的疤,這哪是什麽傷啊,不過是墮胎後寒氣入體罷了,咳咳……” 說的太急,梨逍塵咳的彎下了腰,“梨逍塵的確汙穢不堪,如今也是我自作自受,可還用不著你來提醒,今日之辱,我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