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九

  紗罩裏的燈火閃得很厲害,上下翻飛像是蝴蝶。這隻蝴蝶映在展昭的臉上,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一塊猙獰的胎記樣的東西。他的眼皮也跳得很厲害,好像按照著先知的預言,這個世界,正在進行有序的運動。


  麵前的賬簿上有許多圈圈點點的陰影和汙漬,隨處可見因太過氣憤而力透紙背的痕跡。小到柴米油鹽的生活費,大到開封府每個人的零用錢,小小一本賬簿卻包羅萬象,這是一本全開封府隻有展昭才能看到的“秘書”,其中的真實內容沒人知曉且永遠不會被人知曉,傳說,得到了這本書,你就可以呼喝天下第一的開封府。


  “白玉堂的零用,減一成,他打壞太多東西了。老包……什麽!都支了四個月的零用了,他都幹什麽去了,他的錢是用來吃的嗎!”算完賬,赫然“赤字”。又是赤字,永恒的赤字!展昭抱著頭難以置信地想著,難道他這一生都逃不開赤字的陰影了嗎?他又大刀闊斧地把所有人的零用砍了一半,並打算把每月初一十五的齋戒增加一倍。


  “啊……困。”展昭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拉長了身體伸個懶腰。忽然,門窗嘩啦啦地直響,“地震?”他自言自語地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包拯和公孫策從門外衝了進來,緊接著,白玉堂從窗口翻進來,撞倒了一排筆墨紙硯。


  包拯對著展昭大喊:“把賬簿交出來!”


  展昭抱禁了賬簿在胸前,心想:這一天還是來了。終於……要造反了!

  “不行!”他義正詞嚴地拒絕。


  “交出來!”包拯喊。公孫在喊,白玉堂在喊,展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四麵楚歌。周圍像是有轟鳴的戰鼓敲響著,戰爭一觸即發。


  展昭毫不示弱地以其實壓倒對方:“妄圖顛覆財政大權者死!淩遲!”


  ……四周安靜了一瞬間。白玉堂的眉頭慢動作擰成一團,他說:“什麽什麽呀,什麽你就淩遲了。”


  展昭也一皺眉:“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你們能殺氣騰騰的什麽,就不準我什麽?”


  白玉堂一片混沌地問:“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你沒毛病吧,算賬算傻了?”八成是被腦子裏的賬房先生拿算盤把腦子敲壞了。


  包拯看著倆人一通“什麽”,完全是雞同鴨講,不在一條筋上的對話。雖然他們說的都是漢話,但是同時對方又都說著不屬於這世間的語言……忍不住大掌一拍,道:“別再那什麽了……舌頭都打結了。”


  “你們是,想幹嘛?”


  “我們就是想看看你的賬簿。”


  “看賬簿?想幹嘛?”想篡改賬簿?!繼而斂財麽。


  “查案。”


  “查案?你查案我會不知道?”


  “我沒告訴你你當然不知道。”


  “有案子你怎麽不告訴我。”


  “我忘了……”


  “……老包,你是罕見的青年癡呆啊。”


  進行了以上毫無建樹的無聊對話之後,包拯把假幣的來龍去脈向展昭交代了一遍,但是這跟展昭的賬簿所存在的內在的深層次的關係其實源於展昭的一個好習慣,為了能掌握好錢財的流通,展昭細化到了以每個銅錢為單位,來源、去向,一個都不能少。開封府的銅錢可說是苦瓢子,比囚犯還沒有“錢身自由”,每一枚銅錢展昭都會一直追究到它的祖宗十八代,務求精細而已。在這種可怕的展昭集權製下,隻要有一枚假錢,就可以追蹤它的源頭,長驅直入。


  “原來如此。”展昭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隨手往牆上重重一敲,從房梁上轟隆一聲掉下一個大口袋,在被驚嚇的眾人麵前晃晃悠悠地彈了幾下。取下錢袋,展昭不忘補一句,“別想來偷零花錢啊,我這屋裏別的沒有,機關多的是。”話說自從和九華銀樓的老板蔡青成了莫逆之後,蔡青介紹了幾個相當不錯的工匠給展昭,在他的屋子裏前後上下裝了一堆機關,正所謂活的不來,來就整死。


  於是四個人趴在地上,對著數以千萬計的銅錢開始稱重。


  包拯一邊稱一邊抱怨:“你存了那麽多錢,給我的零用才那麽一點點。”他以捏米粒的手勢比了比。


  “這些是留著買米買菜,預備萬一有什麽天災人禍瘟疫洪水的救急用的。白玉堂!把爪子離我賬簿遠點兒。”


  “切。”白玉堂訕訕地縮回手,他對這本“秘書”充滿了無盡的好奇,恨不能撲上去一睹為快。沒成想展昭已經修煉到人賬合一,六感相通的境界。


  因為錢太多秤太小,每次至多隻有十幾二十枚一起稱,等全部銅錢上過磅之後,已交過三更天了。打更的打著鑼從牆外經過,在悠揚鑼聲裏,最後一枚銅錢下了秤。公孫策長出一口氣,癱倒在床邊化作一團春泥。


  “五個,居然隻有五個。”白玉堂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拿著銅錢湊近眼皮,穿過方孔看到孔那邊的展昭正罵罵咧咧地詛咒給假錢的人不得好死,孤獨終老之類的……一邊憤憤地翻著賬簿。其氣勢逼人直衝霄漢令人膽寒,白玉堂心裏一跳,不複再看。


  “有了,是封冪給我的那五個。我早就覺得女扮男裝的家夥靠不住。”展昭忿忿然地說。於他,殺人放火也比不上到手的錢忽然變成假的那麽罪大惡極。


  “是她的工錢?”包拯問。


  “是啊,她第一天出賣男色的工錢。”


  “她哪有男色賣啊。”包拯嬉皮笑臉地反問。


  展昭咬牙切齒地道:“賣男色沒什麽了,女色也能當男色賣,你說她狠不狠。”


  公孫策癱在床上含著笑意懶洋洋地道:“春榴鋪也算會賺了,都該潑出來了。”


  忽然白玉堂奇道:“我以為你沒拿那五文錢啊?”那天明明看到展昭把錢退回去了。難道他眼花或是傳說中的失憶?


  展昭一邊拿著銅錢比照賬簿,一邊麵不改色地答:“是啊,不過後來想想,我還是拿了。”


  白玉堂作了然狀地拖長了聲調,款款道:“做人做到你這份上也是境界啊,古人說富貴不能淫,而你居然能淫人所不能淫,厲害啊!”


  展昭一拳頭下去打了個生活不能自理。白玉堂反擊,包拯被波及,公孫策隔岸觀火而不得,終於四個人滾成一團。


  事後四人也曾反省,一直用打架作為結尾實在太有辱開封府沉穩雅重的形象了。白玉堂道:“打架乃生活情趣,打不死再來。”展昭謔道:“聽聽底層人的呼聲,這才叫神仙放屁——不同凡響啊。”


  話分兩頭,這邊廂是開封三子徹夜稱錢眼皮重,那邊廂是隔壁蜜蜂最難消受美人恩。紅拂夜奔,聽得戲多了,也忍不住心向往之。夜半三更有個美女投懷送抱,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可惜世上紅拂常有,而李靖不常有。


  正是同一個晚上,一街之隔,封冪剛剛從頭發絲修到腳趾甲,愈發青絲如水,遍體生香。她正對著鏡子發個花癡,忽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像打麵團一樣悶響起來。她在心裏說了句“狗屎”,束好頭發開門,一個軟綿綿香噴噴的東西竄進她懷裏,她怪叫一聲往後跳走,那個東西踉蹌著搖擺了幾下,撲倒在地上。原來是個姑娘,穿個大紅鬥篷。


  封冪看著這個撲倒的姑娘,戰戰兢兢地問:“你沒事吧?”


  “救救我。”


  “你哪位啊?”


  “我姓謝。”她說完這一句,就此昏倒。不論封冪如何掐她擰她踩她,她都沒有再移動半寸。


  百般無奈之下,封冪自言自語地道:“你是不是走錯門口啊,不如我帶你去街對麵吧。你不說‘不要’就是‘要’了。那走吧。”一手架起昏迷的姑娘,飛起一腳關好自家大門,往街對麵走去。


  背著個女人,又一腳踹開開封府大門,此時這四個人正打得如膠似漆,纏住了手腳,猛得大門一記轟響,展昭從人堆裏掙紮出來,忙道:“打劫還是小偷?不識字啊。小鬼偷上閻王殿了。”


  “你說誰是小鬼?”封冪冷冷地道,大步跨了進來,“誰去關個大門?”


  展昭沒好氣的說:“已經過了開飯時辰了,我們這裏沒宵夜的。”


  封冪嘻嘻一笑,道:“慎言啊,小心我向小涿告狀,你就知道死字怎麽寫了。”


  “我又不文盲,用不著人教。”展昭始終對那五個假幣耿耿於懷。


  扔下昏迷不醒的姑娘,封冪拍拍屁股走人,回對麵睡大頭覺去了。展昭關上大門,上好門栓,轉頭對包拯說:“要不我們搬吧。”


  “可是聽說這裏風水好啊。”


  “一聽就是胡說,風水好怎麽會有你?”


  “客氣了,沒有你哪有我啊。”


  二人相視,來個皮笑肉不笑。


  兩人一路回房,展昭道:“我說真的,她一句串門扔個人過來,下次又扔隻狗過來,再下次就是碎屍了。你別看我跟白玉堂挺規矩的,江湖中人那可是什麽都做得出來,殺人就當切蘿卜的你知道嗎?”


  包拯摸摸下巴,似是心有所感,又說:“你和白玉堂還有江湖地位的麽,封冪怎麽也有顧忌吧。何況她是你師姐麽。跟你姐姐又親密。”


  “我可不認識她。”展昭扁了扁嘴。開封府的閑雜人等是天天見長,這個勢頭如果不遏止,可預見將來這裏比菜市還熱鬧的美好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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