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紀元狂潮
天色昏沉沉的, 風該起了。
齊秦王朝是個臨海的王朝,這裡是個離海不遠的都會。不論春夏秋冬, 夜晚的時候總是常常起風。
柳老頭佝僂著身,在瑟瑟的寒風中提著燈籠, 扯著嘶啞的嗓門從一條條小街巷上走過, 嘶啞著聲敲著鑼。
他是個更夫。
走過一條街之後,柳老漢喘得跟個破風箱一樣, 一口氣倒了老半天。
一抬起頭來,柳老漢險些驚得背過氣去。
「你、你……」
柳老漢哆哆嗦嗦地看著面前。
只見不知道什麼時候, 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到了面前。
這人穿著幾乎與夜色融在一起的黑衣服,精瘦精瘦的, 個子高高的, 帶著斗笠。這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 像鬼魅一樣。
在黑暗中出現的人形形色色的什麼都有,柳老漢當更夫當了這麼多年, 見過不少的事情, 情知道想要安安穩穩地在黑夜裡活下來就該當個老老實實的更夫, 什麼時候都看不見聽不見, 低著頭走路。
那些黑夜裡來來去去的人, 跟他們這些螻蟻一般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柳老漢當了一輩子更夫,低了一輩子的頭, 佝僂了一輩子的背。
但是今天, 卻又這麼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
柳老漢見多了自己的同伴, 其他的更夫不知不覺地就死在陰冷的巷子里, 一抬頭看到這帶著斗笠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手頓時就抖了起來了。他的腦海里頓時就浮現出了那些靜靜躺在陰冷巷子里的更夫屍體,想起官家的人只會什麼都不說把屍體拖去埋了。
「我什麼不知道。」
沒等對方說什麼,柳老漢哆嗦著,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對面出現的人,像是也愣了愣。
「老丈,我只是問個路。」
頓了頓,帶著斗笠的人說。
柳老漢死命地埋著頭,幾乎要趴到地上去,渾身顫抖著,話也說不全,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會什麼都當作不知道的。
風雨欲來前一切是安安靜靜的,但是山間的螞蟻卻能夠感受到那種異動。
那種不安的異動。
一日一日無聲無息死去的更夫,夜裡多起來的行色匆匆的人。
柳老漢只是個普通的更夫,蒼老,但是人老了,看事情比年輕人就清楚很多了。夜濃的時候,悄無聲息出現問路的人,會是什麼普通的人嗎?不論是什麼樣的人,帶著斗笠出現在沉沉的夜色中,就不會希望自己的行蹤被暴露。
就算老老實實地回答了這種人的問題,最後還是會免不了一死啊。
「我……我不能死啊……」
柳老漢彷彿聽到了寒刃被風吹出的聲音,他沙啞的嗓音中幾乎帶上了絕望的嘶鳴。
帶著斗笠的人沒有說話。
忽然地,他問:「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當更夫。」
聲音已經沒剛才的客氣,帶著一種不該是普通人會有的冷刀般的感覺。
柳老漢哆哆嗦嗦,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顛三倒四地急促交代著,就像抓住了一線生機。
柳老漢一天天在冷夜裡走街串巷的,就為了幾兩銀錢換點兒吃食。他年歲其實已經很大了,就他這把老骨頭,常年嘶喊啞了的破鑼嗓子早就不適合再做更夫了。但是沒法子,柳老頭的兒子上個月就死了。
怎麼死的,柳老頭自己也說不算清楚。
柳老頭的兒子和他差不多,一輩子的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幾年前好不容易討了個媳婦,然後得了個大胖小子。他和兒子都喜歡得不得了,為了攢點錢送孫子以後念書,柳老頭的兒子一咬牙,就跟人去當了跑蒼濮的車夫。
仙家的飛舟是遍布十二王朝大陸沒錯,那是仙家的東西,普通的商人坐不起,因此只能雇車夫趕車從齊秦跑到蒼濮到金唐。
這種往返一趟就要很多時日的車隊,車夫的工錢都算得很高,因為路太長。
而且是件危險的活。
從齊秦到蒼濮那麼遠的距離,一路上多少的山多少的水,窮山惡水就能夠要了一批人的命,更別提那些野獸妖鬼。跟著這種車隊,也就和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沒什麼兩樣了。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哪個勉強能夠活下去的人願意去賺這個錢?
大部分的車夫都是小心翼翼跑上幾趟,賺了點兒錢能夠湊合著租上點兒地夠糊口,就不再跑了。
從齊秦王朝刀蒼濮王朝再到金唐王朝的路上,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白骨。
很多年輕的小夥子懷揣著點兒天不怕地不怕的熱血氣往蒼濮一跑,想著大富大貴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兒子決心當跑蒼濮的車夫的時候,柳老漢蹲在破門前,蹲了老半天,覺得太陽辣辣地刺眼。孫子在屋內什麼都不懂地哭著,孩子他娘拍著兒子的襁褓小聲地哄著。兒子悶不吭聲地站在他面前。
齊秦的商人遍布十二王朝,九州錢莊繁華無比,但那是九州錢莊的事兒,跟他們這些平頭百姓沒關係。在齊秦,和九州錢莊沒關係的,就別想著經商,經商的人也得按年像九州錢莊交錢。
商人也算不上容易,至於他們這些老百姓就更不容易了。
經商的人多,商人一有錢了就買田。田一天天地,少得可憐,商人的田有著九州錢莊的份子,王朝不敢收太多的租。那剩下的稅賦可不就是一層一層地又攤到他們這些窮百姓身上了嗎?
柳老漢和兒子累了一輩子,不想自己的孫子再這麼活下去。
那就得讀書啊,得認字啊。
認字的,才能夠去九州錢莊的莊子里當個伙子學徒,才能夠考科舉啊,才能夠不用再一輩子活不出個人樣。
蹲了老半天,柳老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擺了擺手,說,行,你去吧。
兒子一走,柳老漢的心就開始提起來了。
一次商隊往返一次齊秦蒼濮,少說也要幾個月。兒子有驚無險地去了兩次,回來的時候,人瘦得只剩骨頭,黑得不成樣子。但也帶回來了一些錢財。但是幾個月前,兒子隨著一個姓楚的商人再次去了蒼濮。
柳老漢等啊等,始終沒等到兒子回來。
託人一問,說,姓楚的商人家裡都在辦喪事了。
柳老漢的兒子就這麼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
兒子死了,兒媳哭天搶地第三天上吊了。
一家子四口人,柳老漢年紀大了,兒子才幾歲,家裡沒什麼地。兒子一死,這頂樑柱也就沒了。
一張席,卷了兒媳運到城南的亂葬崗埋了之後,柳老漢不得不重新當起了更夫。冷風嗖嗖的夜裡,穿著件破棉襖繼續扯著幾乎啞了的嗓子。
然後在今天夜裡,被帶著斗笠的黑衣人攔下來了。
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說自己清楚黑衣人不會是什麼好角色,只會一遍一遍地重複,自己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兒子已經死了,兒媳上吊了,他也死了的話,他的孫子怎麼辦啊。
怎麼辦啊。
柳老漢清楚,自己這種小角色不管是在仙人也好,哪裡的大人物也罷,在他們的眼裡就是螻蟻一樣,不值錢的。被隨手殺掉滅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已經絕望了,卻還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說自己不能死。
悄無聲息出現在夜色中的人沒有再說話了,柳老漢只能感覺到,對方依舊靜靜地站在面前。
久到柳老漢在等一道刀光的時候,帶著斗笠的男子忽然開口了。
問了幾個很偏僻,一般人不知道的地點在哪裡。
沒有人比當更夫的,更了解這座城的大街小巷了。他們知道最繁華的人家在哪,也知道最生冷無人煙的地方在哪。
柳老漢哆哆嗦嗦地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他依舊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頭也不敢抬。
然後面前就沒有聲響了。
風呼呼地吹,冷到骨頭縫裡,柳老漢顫抖著一點一點抬起頭,看到面前空蕩蕩的,帶著斗笠的男子就像他出現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息了。
柳老漢一下子就癱在地上。
他喘著氣,許久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著自己家裡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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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屋檐之上,身影與黑暗相融。
渡鴉就像他的稱號一樣,烏鴉一般地隱沒在黑暗中。
他看著那個蒼老的更夫跌跌撞撞地抱起自己的孫子,又哭又笑。然後顫抖著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又猛地一扔,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嚎啕大哭。
渡鴉看著。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和活命的方法啊。
渡鴉想起這個蒼老的佝僂的更夫看到自己的瞬間,發抖起來的手。
那種身份低微的更夫是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渡鴉金雀是什麼存在,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殺手穿行在黑暗中,卻憑藉著小人物的直覺,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該殺了那個老更夫的。
任何有一絲泄密可能的東西,不論是人或物都該處理掉的。
但是攏在袖子里的刀,卻沒有滑出去。
四個月前,渡鴉的人不留痕迹地處理了一批車夫,他們的屍骨被扔進蒼濮的深淵裡。其中有個黑黑瘦瘦的,算得上年輕的車夫。那時候渡鴉做商人打扮,夜裡坐在火邊的時候,聽到那名年輕的車夫在和自己夥伴說自己的媳婦,說自己的兒子。
紅紅的火堆邊,沒讀過書的車夫說起自己的媳婦,只會一個勁兒地說她燒的飯有多好吃,晚上兩人在被子里有多暖和。
還說自己的兒子已經會開口喊他了。
那時候渡鴉靠在馬車,攏在袖子里的手,握著冷冰冰的刀。
殺手是種與冰冷的刀刃為伴的角色。
修仙者可以是殺手,普通人也可以是殺手,古氏十八的後裔也可以是殺手,不論以前是什麼身份,只要扣上了「殺手」這兩個字,所有的溫暖就全部都離你而去,生命里只剩下冷冰冰的刀。
大部分的殺手活著也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然而剩下的一小部分,是靠著心裡燃燒的怒火活著的。
那點兒不知道是對是錯的怒火讓他們活得勉強像個人樣。
可是在成為渡鴉之前,他覺得自己也是個人的。
車隊駛出蒼濮的時候,箱子里的東西醒過來一次,那些車夫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渡鴉就將他們全都殺了,下手的時候刀很穩——他已經這麼殺過不知道多少人了。刀鋒沒入那個年輕車夫的時候,渡鴉甚至感受到了一絲快意。
他曾經擁有的,後來沒了的東西,別人又有什麼資格擁有?
那是卑鄙的快意。
然而命運有時候真的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殺了那個老漢的兒子,然後又遇到了這名老漢,這一次卻沒能殺了那名蒼老的,佝僂的老更夫。
是因為什麼?
渡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因為,忽然地就想起了年輕的車夫坐在火邊說起自己媳婦的時候,那張洋溢著幸福的臉——他有什麼資格感覺到幸福?明明不過是個活著也得用盡全力的可憐蟲。
但是不論是為了什麼,刀就滑不出來了。
無聲無息地跟著老更夫,看他回到家抱著自己的孫子,看著他慌慌張張地收拾行李想要離開這裡,然後又忽然扔下東西嚎啕大哭。
渡鴉明白老更夫為什麼忽然就不收拾了,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他就算跑,又能夠跑到哪裡去?天下,就要亂了,哪裡都要死人的。一個年邁的老更夫,一個幾歲的小孩子,在哪裡都活不下來。
跑與不跑,又有什麼差別?
渡鴉不再看了。
不過是兩個將死之人罷了。
渡鴉拉了拉自己的斗笠,抬起頭看著聳立在城中心的青冥塔。
他的黑衣被風吹得拂動著,烈烈地響著。
站在屋檐之上,不遠處是哭嚎著的老更夫,渡鴉眺望向離青冥塔不遠的另一個方向。
在這個夜裡,許多人沉睡著的夜裡的夜裡,有許多穿著黑衣服的人,帶著面具在夜色中烏鴉一般地飛舞著,就如同亂葬崗掠起的群鴉。
這是註定被記載的一個夜晚。
錢莊的臧庫中,經過多年積累起來的鐵箱子環形般一圈一圈地排開,林長老緩緩地一口一口地打開了那些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都是一種黏糊糊的潮濕的黑暗,那黑暗在蠕動著,像是有著四肢有著意識。
藏庫里交織著低沉的喘息聲。
在箱子被打開的時候,穿著灰撲撲的僧袍的明心和尚站到了九州錢莊分庄的大門前。
他握著佛珠,面色凝重。
錢莊中暗沉沉的,昏暗一片,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輕輕的,帶著點兒粘稠感的腳步聲響起,在明心和尚的注視中,昏暗的錢莊中忽然燈火齊齊亮起。燈火里,只見得九州錢莊的弟子橫屍遍地。
王敬之就踩著一地粘稠的鮮血從錢莊深處走出來,那把穿透廖乾心臟的劍低垂著,劍尖一點一點地向下落著鮮血。
他的臉上帶著淺淺的,溫和的微笑。
明心和尚看著他的背後。
他背後是連燈火都照不亮的黑暗。
「你們來晚了。」
王敬之輕輕地說道。
「梵音宗的佛子啊,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只是……」王敬之的劍上清冷的光在流動,「不會讓你過去的。」
明心和尚捏斷了佛珠的繩索,一顆顆佛珠懸浮在了他的身邊。
在明心和尚與王敬之對峙的時候,帶著面具的黑衣人在青冥塔中一層一層而上,青冥塔中九州錢莊的守塔弟子中了葯——齊秦是以商業聞名的王朝,蒼濮的草藥那麼多年日復一日地流入齊秦,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誰也不會戒備那些草藥是否全部轉賣出去,是否在齊秦王朝的境內被製成了另外的東西。
這份戒備在今天換來了惡果。
青冥塔的控制向來主要是有宗門的弟子接受,王朝的人只負責一些賬目。但是此時,王朝的守塔與黑衣人一道一層一層地踏上青冥塔。
奔行在夜風中的柳無顏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懷中的山河卷殘卷忽然飛了起來,在空中展開。
光芒直指一個方向——這城中的青冥塔。
然而柳無顏沒有去看那個方向了,她握住了刀,看著另一個方向。
一名帶著黃金面具,披著黑袍的人靜靜地站在面前,氣息晦澀——那是魔的氣息。
在隆冬將過的夜晚,在齊秦王朝的商都,在灰沉沉的夜色里。
這個紀元狂潮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