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白帝隕滅
自稱「黑白冷眼局外看, 落子何妨問天機」的天機谷最終也是摻和進來了這些事情。
不過, 說來也並非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天機谷身為仙門八宗的一門,本身就在黑白之中,既然在黑白之中, 又如何能夠置身事外呢?
或者說,因為能夠推算天機, 天機谷在隱匿在暗中參與的事情絕對多得驚人。天機谷的人, 他們披著斗篷帶著斗笠出現在幽藍的晨光中, 或者於深沉的夜色中離去。他們, 本來就是下這盤棋的一員。
只是,算得出的,是天機,算不出的,是對錯。
阿薩帶領著布依克族的人走進神殿中。
黑色的王城已經燃起來了,布依克族的族人們因為夙願的實現, 個個面帶淚意。
多久了?
他們遊盪在克拉卓瑪的大沙漠中多久了?黑夜白天, 多少個交替中,他們跋涉在茫茫的風沙之中, 只為尋找傳說中的故地。一代一代,從出生開始,父母長輩, 就日復一日地向他們講述祖先遙遠的傳說。
克拉卓瑪大沙漠中流傳的敘述長詩, 是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背出的神諭。
那是他們的歷史, 他們的榮光。
白髮的布依克族長者倒在風沙中, 壯年的父母接過他們手中的骨刀,年幼的孩童跟在父母身後,耳邊是悠遠清脆響了幾百幾千年的駝鈴。
——一代一代,這是所有布依克族人的全部記憶。
也正是他們的信仰。
而如今,他們信仰的,終於在他們面前展開。
赤炎騰卷而起,布依克族人走過的地方,黑色的神廟隨著燃起了輝煌的火。騰卷的火附在恢弘的古老壁畫中,壁畫上畫著紀元之前的場景——納姆的王座懸浮在天空之中,天地之間的生靈臣服在納姆的神威之下。
在火焰中,這些畫面如此輝煌。
他們出身於此。
——但見赤炎之火起於深淵,天上地下,統治死亡國度的納姆誕生於赤焰之中。
朵塔娜握著骨刀,她望著緩緩燃起,從黑暗籠罩中逐漸變得輝煌的神廟,感覺一切就像夢幻一樣——終於實現了嗎?
他們終於要拿回曾經的榮耀了嗎?
洶湧如同的狂浪的情緒席捲而來,朵塔娜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日復一日的駝鈴聲,她想起從出生開始就目睹著的漫漫黃沙,想起布依克一族被金唐王朝追殺得像狼狽的野狼一樣逃竄。
現在這些都要結束了。
他們將喚醒庇佑他們的納姆,他們將成為克拉卓瑪中最榮耀的一族。
眼眶濕潤,朵塔娜近乎哽咽地低聲同身邊的阿穆說話:「阿穆,我們……我們……我們回來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
朵塔娜轉過頭去,身上同樣燃著炎火的阿穆筆直地看著前方,火焰包裹著他們每個人。朵塔娜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以為阿穆是太過激動。
她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阿穆的手。
然而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神廟的前殿之中。
神廟佔地廣闊,前殿恢弘龐大,有若巨人的遺迹。
在神廟的前殿之中,一棵古老的,深黑如鐵的巨木立於正中間。巨樹枝幹虯龍般纏繞著,深黑如鐵。它像是金屬,又像是直接從黑色的岩石中生出的神木。在納姆王城的神廟正殿中除此一棵聳立巍峨的巨樹,再無其他的事物。
但是已經足夠了。
火焰已經在神廟中燃起了,正殿之中輝煌一片,而在這輝煌之中,巨樹已經深黑。
火焰並沒有在巨樹身上燃起。
這是一棵,讓人顫慄敬畏的梧桐神木。
虯龍般的枝幹,沒有一片葉子,卻給人一種巍巍之感。一枝一干都蘊含著恐怖的氣勢。這哪裡是一棵樹?這分明是從數萬紀元中留下來的古老神跡。古龍的魂魄沉寂在深黑之中,它的根須深透厚重的岩石,垂向在王城之下洶湧咆哮的黑水。
布依克族的人在阿薩的率領之下,虔誠地跪拜在巨大的深黑古木之下——和古木比起來,他們就如同螻蟻一般。
在布依克族的信仰之中,人死後,靈魂將由臧穆之軍帶走,回歸納姆的死亡國度。而在死亡國度之中,靈魂將被神木吸收。
他們的先祖,那麼無數的魂魄都棲身於這一棵巍巍的巨木之中。
魂兮魂兮,束爾者誰?死者歸去,生者悲凄!
但是此時此刻,布依克的族人不再悲凄。
因為他們已經來到魂魄的歸息之處。
他們的先祖,他們的父輩,他們所有亡故的兄弟姐妹……都與他們同在。
「納姆的火焚燒時間,納姆的意志跨遠古而來,納姆的子民已重回故地,所有逝去的榮光將一一回歸。」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聲音沙啞地念出這被他們當做信念一般的話語,頃刻之前,低沉的念誦在烈烈火聲中迴響不絕。
叩首,叩首,再叩首。
他們將激動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阿薩。
白髮蒼蒼的阿薩顫巍巍地站起身,他的目光一一從布依克族的人臉上劃過,就像要把每一個人的面容深深地記在腦海中。阿薩已經垂垂老矣,他握著骨杖的手微微顫抖,在火光中,他的面容帶著悲愴。
「納姆的子民們——」
烈烈火光,噼噼啪啪的火聲之中,阿薩嗓音低沉。
他率領布依克的族人在卡拉卓瑪的大沙漠中流浪了這麼久,如今一切就要終結。
「我們的先祖在追尋的路上死去,我們的兄弟姐妹埋骨於尋找故地的黃沙之中,如今我們終於回歸。」
布依克族人在他的聲音中,面露悲愴。
他們想起了那些一輩子都在追尋的祖先,長輩,兄弟姐妹。
「以納姆之民的血脈,喚醒寄託神意的神木,赤炎之火將徹底燃起,納姆的威嚴將重臨克拉卓瑪大地!」
阿薩聲音陡然拔高,他將骨杖插入深黑的岩石中。
阿薩看起來只是名白髮蒼蒼的年邁老人,但此時他卻聲若洪鐘,骨杖下插如金鐵削泥,直接沒進堅硬的岩層。
他握住骨杖,骨杖變成熔岩般的赤金。
布依克的族人們半跪在地上,鏘——鏘——鏘——一聲又一聲,一把又一把帶著火焰紋路的骨刀直插入岩層。
骨刀插入岩層中,布依克族人們伸手握住刀鋒,滾滾鮮血順著刀身流下滲入岩石。
以納姆子民的血液,復甦那沉眠的神木,赤炎將於神木上徹底燃起。
而至高無上的納姆將於赤炎中蘇醒。
鮮血滲入,背對著眾人的阿薩臉上線條近乎雕刻一般,冰冷僵硬。
他沉聲地念誦著冗長的咒文,聲音低沉堅定有力。
然而他的臉上,在火光中,眼淚悄無聲息地緩緩滾出。
然而在火中,眼淚甚至不能滑落,便已經消失。
………………
曾經糟老頭說過,瓜州是所謂的鳳歸之地。
在葉秋生的記憶里,也有太上宗的弟子前來瓜州歷練,最後失蹤在了瓜州,而宗門的長老們對此隻字未提。
那時候的葉秋生還沒有成為太上宗的眼,還只是個不耐煩地跟著糟老頭練刀的愣頭青。
小的時候,總是有很多問題,大了就會知道答案。
過了那麼久之後,葉秋生終於知道了答案。
走在神廟之中,葉秋生終於確定了克拉卓瑪傳說中的神靈納姆,但是是紀元中的哪一位古帝了。
混沌紀元之後的萬仙紀元之中,僅存的三位古帝,其中一位為白帝。
在破碎的傳說中,白帝擁有著鳳凰的真身,他居住於天下五行火脈的蕪東。
納姆,就是萬仙紀元中,僅存的三皇之一,白帝。
在克拉卓瑪的傳說中,赤炎之火起於深淵,天上地下,統治死亡國度的納姆誕生於赤炎之中。而鳳凰,就是誕生於不死火中神鳥。鳳凰是不死不滅的神鳥,它生於火焰,也會在火焰之中重生。
所以,當赤炎之火重燃的時候,納姆將重臨大地。
紀元的歷史如今世人流傳的充滿著種種的想象,虛虛實實,真相只是冰山一角。更何況編撰紀元古史的史傳者,不過只是一些普通人,他們能夠看到些什麼?只能看到一些仙門給出的假象。
那些驚人的真相都被重重地隱藏起來。
傳說中悟道離去的白帝,其實是感受到古氏十八已經越來越難以抵擋,因此才被那名披著斗篷的神秘人說服,將王城搬移到了這個黑暗的空間之中。白帝王城被遷入另外的空間之時,原本王城所在地——那時候所稱的蕪東,一夜之間化成了荒漠,梧桐皆盡枯死。
鳳歸之地,有著鳳凰真身的白帝如果歸來,那將歸到哪裡?
回歸他原本統治的地區。
而瓜州就是鳳歸之地!
瓜州,就是紀元前的蕪東——或者說,克拉卓瑪大沙漠就是紀元之前的蕪東。蕪東是天下的火脈,這裡生長著葉如赤炎的梧桐,生於火焰中的白帝統領著這裡。而當白帝離去之時,火脈劇變之下,將這裡變成了炙熱的大沙漠。
但是,原本是為了制止古氏十八的弒殺才遷移了王城,結果這本身就是古氏十八為了弒殺白帝定下的陰謀。
欺騙白帝的人取走了王城的赤炎之火,白帝隕落。
王城陷入黑暗。
在隕落之前,不甘的古帝詛咒了那名背叛之徒,同時也留下了後手。
鳳凰是會於火焰中重生的神鳥,背負著復甦白帝使命的人離開了虛空中的王城,回到了已經變成大沙漠的蕪東。為了防止古氏十八的追殺,他們隱姓埋名,通過虛構的神話將真正的歷史世世代代地口口相傳。
但是古氏十八雖然隨著萬仙紀元的中斷消失在了世人的視野中,但紀元中驚心動魄的拼殺並沒有就此斷絕。
在古氏十八之後,統治著十二王朝,與古氏十八有著諸多聯繫的仙門八宗在暗中追尋著古老的真相。
就像當初的九玄門會借著改良青冥塔進入京陵台的古帝埋骨之地探尋一樣,太上宗在暗地裡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沒有所謂的歷練。
那些來到瓜州,然後就再也沒有回去的太上宗弟子,是為了探尋這裡的古帝埋骨之地的線索,後來死在這裡。
瓜州鬼城原本是座佛城的傳說中,隱藏的同樣是不為人知的真相。
這裡的確曾經是一座佛城,也的確有修為高深的僧人在此處坐化成為石像。
瓜州鬼城沒有青冥塔,那一座佛城是梵音閣建起在此處,封鎖這一處古帝埋骨之地。也許……就和京陵台最後變成了封魂壇一樣,當初這一片空間似乎出現了古帝復甦的痕迹,有赤炎的氣息重新出現在這裡。
而梵音閣的那些僧人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鎮壓復甦的赤炎,才化為了石像。
如果事實真的如他推測的一樣,很多事就可以對上了。
作為太上宗的大師兄,太上宗的眼,葉秋生知道的事情,遠比其他人更多。
他記得,九玄門在數百年曾經鎮壓過一名煉化業火的大能,名為聞人九。而據糟老頭所說,業火不是那人的底牌,那人的底牌是赤炎。
聞人九成名於數百年前,而數百年前瓜州佛城鎮壓的白帝空間出現異變,赤炎復甦,僧人化為石像鎮壓。
——時間吻合了。
那位聞人九,可能就是從瓜州煉化的赤炎之火。
真相如同拼圖一般逐漸拼湊起來,葉秋生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些古老的隱秘牽涉的事情太多了,仙門,王朝,古氏十八……全都在這暗流中使盡全力。
一個人如何面對浩浩的歷史長河呢?
葉秋生不知道,也沒辦法想明白。
他知道,自己是太上的葉秋生,是太上的刀,太上的眼睛。
伴隨著逐漸清楚的真相,葉秋生踏入到了神廟最深的大殿。大殿中只有一座花紋亮起,輝煌奪目的神異祭台。
葉秋生握著刀謹慎地走上去。
在祭壇頂端,葉秋生見到了一個人。
穿著白袍,身邊放著長弓的青年靜靜地坐在那裡,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卻叫人覺得,他似乎在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