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京陵台中
玄霜峰, 百丈潭。
白鏈一般的瀑布攜裹著凌厲的氣勢, 從百丈的高空中悍然衝下,勢不可擋。君晚白手持雙劍, 人隨劍走,融進了瀑布騰空而下的怒流之中。
——逐流!
當初他們遇到霧鷙的時候,她就曾經用過這一招。但是和那時候比起來,此時的君晚白這招「逐流」中蘊含的意境已經大有不同了。
那時候的逐流,一往無前地,凌厲太過。如今的「逐流」中在勢不可擋的氣勢中蘊含了一絲莫測變化的無常之感。
山水皆動,山水皆靜。不同晴雨下的瀑布水勢有不同的變換,因此脫胎於它的劍法,也該擁有這份順應天地的變化。
逐流逐流,引動不可擋的瀑布之勢化為己身,一劍之下百丈潭範圍之內, 劍氣縱橫。
一劍畢。
君晚白收劍, 穩穩地立在百丈潭中的方石上,任由騰卷的水霧沖刷。她提著劍,微微仰著頭。
從囚荒之塔回來,她突破了。
她終於領悟出了屬於自己的「無常」領域。
什麼是無常呢?
「一切有為法, 當作如是觀。世間之事, 百般皆無常。」梵音閣的闡釋這麼說道。事實上,也差不多了。
所謂的無常, 就是熟悉的世界, 突然變了模樣;就是認識那麼久的沈長歌, 從一開始就不是九玄門的人;就是永遠看不透的百里疏,會突然音信全無行蹤不明。
君晚白沒想過百里疏會失蹤。
一直以來,百里疏給她的感覺都是,這個人永遠將會發生的一切都計算得好好的,會是那個在事情結尾,出來終結一切的人。囚荒之塔內,她就發現他們遇到的一切無不充斥著那人計算好的痕迹。
所以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失蹤了呢?
君晚白想著,忽然又覺得瞎操心的自己的簡直好笑。
她現在想破腦袋想著百里疏為什麼會失蹤,又怎麼知道,會不會這所謂的「失蹤」本來就是那傢伙計劃好的事情?
正想著,玄霜峰的峰主,君晚白的師父到了。
玄霜峰的峰主是一名女劍修,一身九玄門統一的道服,玄霜峰標誌性的藏青色長袍,長袍乾脆利落地用布條高高豎起。長眉橫掃,眉眼自帶凌厲嚴肅。
玄霜峰的峰主姓白,名為遠岫。
從白遠岫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劍修的典型特徵,一是窮,二是不好惹。身為九玄門的長老,渾身上下什麼值錢的配飾都沒有,連塊玉都找不到。一身道袍還是統一分發的。
這也是劍修的常態了。
劍修的一身家當,往往都不要命地砸到自己的寶劍上。自己活得窮叮噹,一口寶劍,隨便錘鍊時加進去的精金寶鐵都價值連城。
在修仙界有個說法是,要想和一名劍修最快地結下死仇,那就去偷他的寶劍吧。保證對方上天入地都要把你找出來,挫骨揚灰。
而劍修的脾氣和他們的窮一樣,也是出了名的。若有人統計下,十二王朝的打架數據,高居首位的絕對是劍修。也正是因為劍修們向來熱衷於動手不動口,沉迷打架,因此打架過程中寶劍受損也就成了正常事。
相輔相成之下,劍修「窮且凶」的名聲,就傳開了。
「師父。」
君晚白從百丈潭中走出來。
白遠岫將一對新的骨劍交給了她,這對骨劍和君晚白之前用的那對差不多,骨劍輕薄,劍身泛著淡淡的玉般的光澤。
君晚白接過劍,劍看起來輕薄,入手卻十分沉重。
「去吧。」
白遠岫看著自己親手帶出來,一意孤行選擇了「無常」道的徒弟,開口道。她說話簡潔,語氣一慣地嚴厲,聽不出來半點對自己徒弟的關懷。
君晚白點了點頭。
從并州安好回來的弟子,只有她,厲半瘋,楚之遠,秦九和賀州五個人。沈長歌叛離宗門下落不明,百里疏打空間漩渦爆發后,就不見人影。
事實上,不僅僅是賀州,君晚白他們這些安好回到宗門的人,都各自知道了一些東西。
眼下,白遠岫給了君晚白一對新劍,是因為她即將離開宗門,隨同宗門長老去一個地方。
廣漢郡,京陵台。
在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後,君晚白也就沒有問過為什麼宗門會派他們這些弟子去如今成為禁地的京陵台。
她隱約地,也明白了為什麼百里疏會是大師兄。
「晚白。」
在君晚白接過雙劍,準備離開玄霜峰的時候,白遠岫在背後開口。
「無常,就是如是觀,就是看淡。」
白遠岫的聲音還是那樣子,冷硬,嚴厲。
「知道了,師父。」
君晚白頓了頓,頭也不回地離去。她握著雙劍的手,有些用力。
——狗屁的如是觀,狗屁的看淡。
一塊兒長大,拚死把師門弟子屍體背出來的沈長歌是宗門的叛徒,會毫不猶豫地殺死同門——誰他媽地能夠「如是觀」誰自己如是觀去!
寒風獵獵地吹在臉上,君晚白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如果……她再次遇到沈長歌,如果……那傢伙確確實實站在了九玄門的對面,那麼……她一定會親手砍下他的腦袋。
怒則拔刀斬,喜則千杯醉。
這就是修仙者的世界啊,從來都不願意活得窩窩囊囊的。
等君晚白到留仙台的時候,厲半瘋著他的刀站在那裡,依舊穿著一身黑袍,一張死人一樣地白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君晚白神情微微動了動,明白厲半瘋應該也是這次前去京陵台的人員之一。
「真可惜,你居然什麼事都沒有。」
君晚白落到留仙台上,挑了挑眉,有幾分遺憾地說道。
他們這幾人從囚荒之塔傳出來,多多少少身上都是帶傷的。眼下君晚白和厲歆修為差不多,只一感知就知道對方的傷勢都好了,修為也有所見長。
「白長老倒捨得出血。」厲歆抬起眼,看著君晚白的新骨劍,認出那是名為「秋水」與「長天」的名劍,「連壓箱底的劍都交給你,姓君的,要是這劍再丟了,你離被白長老劈了也不遠了。」
君晚白冷哼一聲:「秦長老也留了東西給你啊。」
她也一眼認出厲歆的刀換了,黑漆漆的,煞氣之重比他之前的那對妖刀有過之而無不及。
「秦長老丹術不凡,這家底果真不錯。」君晚白似模似樣地稱讚了一句,話鋒就一轉,「不過,可惜他的親傳弟子卻是個奉行刀道的窮光蛋。」
你來我回,習慣性地互相嘲諷著,君晚白與厲歆一起在留仙台上等候。
「秦九那個守財奴也會來?」
接到任務的時候,只說了時間,地點,別說同行的弟子都有誰了,連帶隊的長老是誰都不知道。君晚白也只能猜測著。
「秦九……」厲歆皺了皺眉頭,想了想,「他應該在閉關,賀州也是。」
說話間,穿著藍底水雲紋長袍的楚之遠抱著長劍到了。
——他也是參加這次任務的一員。
君晚白和厲歆對視一眼,到目前為止,前往京陵台的弟子只有他們三人,而且……全是從囚荒之塔活著回來的人。
楚之遠到的時候,衣袖上沾著白色的紙錢。
注意到楚之遠衣袖上的紙錢,君晚白和厲歆都不再說話了,三人沉默地站在留仙台上。
今天……是廖乾送回來的那些九玄弟子下葬的時間。君晚白與厲歆此前若無其事地互相嘲諷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這個。
站在留仙台上,長風穿行九玄山門而過,風聲中依稀帶著凄涼的喪樂之聲。
他們嘲諷著對方,假裝和以前沒什麼兩樣,誰也不想去想熟悉的師弟師妹們……正躺在棺材中。君晚白摩挲著和以前那對相似的骨劍,靠在欄杆上。
長風冷且凄,她轉頭看著山門之下數萬級的長階,隱約間,感覺熟悉的師弟師妹們還站在自己身邊,等待她的命令。
可事實上……
風從九玄門一座一座的山峰中穿行而過,風中夾著白色的圓形紙錢,雪一樣蒼白。
三人沉默的時候,兩名長老來到了留仙台。
一位他們認識,是賀州的父親,玄離峰峰主,賀擎川。另一位卻披著斗篷,兜帽下只露出小半張臉,氣息完全陌生,不像是他們認識的長老。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陌生的長老似乎地位極高。兩人落到留仙台上,賀擎川看了一眼對方,陌生的長老點了點頭后,他才揮手放出了靈舟。
「走。」
賀擎川取出的飛舟,和當初百里疏取出的飛舟一樣,青羽光舟。
同樣的青羽光舟,同樣的留仙台。
一片雪花般的紙錢從君晚白臉側飛過,握著劍,她踏上了青羽光舟。
青羽光舟飛上萬丈高空,朝西北而去。
璧雍閣,易鶴平站在最頂層,負手而立,看著青羽光舟消失在雲層之中。他背後的棋盤上,白子黑棋,交錯分佈著。
「天網,算是誰的網?」
易鶴平輕聲道。
他的確是九玄門掌門,此時他輕聲開口時,讓人分明地感覺到那種……定乾坤的果決與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