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荒獸骸骨
世事的無常有時候就是一種凈扯淡的東西。
比如曾經還不算太討厭的師兄會變成讓人恨不得拔刀相向的混賬東西;又比如自己有一天也會披上深黑色的長袍,行走在見不得光的地界里。
但是又有很多事情, 與其說是無常, 倒不如說是定數。
秦長老其實也知道核心弟子之間的那些事, 他知道在那些年輕氣盛, 對九玄門大師兄之位滿懷信心的驕傲青年眼中,百里疏就是那個橫空出世的異數。
其實並不是。
這是早就註定了的事情。
百里,那是一個被刻意從歷史上抹去痕迹的姓氏。
「朝歌百里, 牧之東陵。」
這八個字, 到了現在,知道的人已經不足一手之數。然而當姓百里的那個人到來的時候,一切成了註定的事情。
直到今天,秦長老仍然固執地拒絕承認百里疏作為九玄門的大師兄,因為……彷彿否定了這件事情, 就可以否定那些冥冥中的命數。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固執的蠢貨。
秦長老想著,從守門的弟子身邊經過。
守門的弟子並沒有向他行禮, 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發覺秦長老的經過。
他就像鬼魅一般。
在九玄門,當長老穿上這件深黑的長袍,就不會出現在弟子的視野之中。他們會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宗門,出現在十二王朝大地的種種地方。在這個時候, 他們這些人就不再是宗門的長老, 而是宗門的刀, 宗門的劍。
然而不論是刀還是劍, 都是用來殺人的東西。
在演武場比斗的弟子不知道,在山峰練劍的弟子不會知道,守著山門的弟子更不會知道。這麼多年以來,宗門那些宣布突破失敗或者閉關不出,漸漸消失在眾人記憶里的長老,有多少是披著這樣的一件黑色長袍,無聲無息地離開宗門,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曾經他是何等痛恨這樣的一件黑袍。
可是到了現在,卻連他自己也披上了這樣一件深黑色的長袍。
仙門八宗,仙門八宗。
修仙者再怎麼高高在上,最終都和俗世息息相關。煉化的靈石從何而來?開採的靈礦處在何方?九玄弟子未及辟穀所食何來?多少弟子犧牲又需要招收多少新的弟子?而這些弟子又向何處招收?……
仙門八宗,終究只是十二王朝大地上的仙門八宗。
就像蒼蒼皚皚的扶桑神樹,它不也需要生於厚土?
很多時候,秦長老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是他只知道一件事,不管怎麼樣,誰想要對九玄門動手,他便向誰拔刀。
秦長老離開九玄門的時候,抬頭再次看了眼東北方向。
此時東北方的天空上,籠罩著層層疊疊的雲,那些雲層就像一張緩緩張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暴露出來的天網。
「易……師兄,你是想要將這張網逼出來嗎?」
秦長老低低地問了一句,像是在問那位立在辟雍閣上,始終執掌大勢的師兄,又像是在問自己。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立於通天階盡頭的山門,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前行的方向,是位於九玄門西南方向的王朝。
金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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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是一片厚重,深沉的黑暗。深黑的岩石嶙峋地覆蓋大地,地面崎嶇不平,沒有任何植物。蒼白的,巨大的獸骨倒在漆黑的岩石之中,有些被碎石掩埋了一部分,只露出一根半根足有十丈長的森然肋骨,戰矛刺向天空,有些露出足有兩倍城門高的頭骨,空空如也的眼窩對著天空。
這是一個詭異的世界。
地面倒著無數巨大到恐怖的獸骨,岩石和沙土都是清一色的深黑。一輪血紅色的太陽墜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將天空映成一片壓抑的暗紅。那輪太陽與其說是落日,倒不如說是什麼猙獰巨獸的眼瞳,泛著殺戮的暴虐氣息。
嗒、嗒。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黑色的岩石上,被空間漩渦吞沒的百里疏緩緩走近一具只露出頭顱的獸骨。他臉上不見半分驚訝,就像進入到這裡並不是因為一時變故,而是早有預算。
這不是如今世人能見到的尋常異獸骨骸,它們生得如此龐大,如此恐怖,骨刺森然,獠牙如刀。從頭顱的大小推斷,它們活著的時候,甚至可能一隻就有一座城池那般巨大。
它們……是荒獸。
「時日曷喪,厚土何藏?蒼蒼白水,慰我萬疆。」
百里疏抬起頭仰望這死後還保留著無上威壓與恐怖的白骨,輕輕地念起《太乙錄》前三部中《易》的開篇。
在蠻荒紀元的時候,龐大恐怖的荒獸統治這個世界,人族苟延殘喘形如螻蟻,日夜詛咒如同暴烈太陽的荒獸損落。直到孔甲率領人族掀起了那場名為「帝芬之戰」的血腥戰爭,從那以後,統治天日的荒獸逐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它們的後裔逐漸變成了今日的異獸。
而眼下,在青冥塔勾連的這個古老詭異空間里,深黑的礁石上滿是荒獸的骨骸。
百里疏袍袖一揮,拂去一層獸首下的碎石,看到了一根插在顱骨脊椎部分的長矛。
果然是「日喪水至,敗者亡故」。
莽荒先民的詛咒成為了現實,統治了長達一個紀元的荒獸最後埋骨厚土,天空中垂著死去的血日。
百里疏後退數步,放眼眺望。
漆黑的大地上,慘白的骨骸因為體型過於龐大,遠遠望去就像形狀奇異的山脊。和它們一相比較,人就跟螻蟻一樣。
——青冥塔連接的空間,是荒獸的埋骨之場,也是帝芬之戰的古戰場。
這裡是被人遺忘的地方,是被歷史隱瞞,被時間塵封的地方。曾經統治大陸的生物在數萬年的時間裡,被時間消磨著,白骨靜靜地卧於深黑的石層,任由血色的太陽宿命般照射著,響應「時日曷喪」的詛咒。
白骨成林。
肅殺長風呼嘯於骸骨森林之中,日復一日地吹刮著那些黑色的巨石,聲音悠遠蒼茫。
同他一起被巨大的空間漩渦吞噬的虯龍虛影盤旋匍匐在一具只露出脊柱的骸骨之前,低低地嘶鳴著,彷彿在呼喚先祖的靈魄。
白骨泛起微微的暗淡的光芒,光芒投射而出,在虯龍虛影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光印。那道光芒掠出之後,白骨徹底失去了光澤,彷彿只需要輕輕一碰就會損毀。那道光芒十分微弱,但是卻給人一種極端危險恐怖的感覺。
不愧是曾經統治過世界長達一個紀元的恐怖存在,即使數萬年的時光過去,還保留著對今人來說,難以抵抗的神異。
得到光印的虯龍虛影越發凝實,它蛇一樣遊走在黑岩嶙峋的大地之上,飛速地向一個方向爬去。
虯龍是生有雙翼,騰雲駕霧的神龍,但是在這裡它卻不敢展開自己的雙翼,彷彿畏懼驚擾那些被黑石掩埋的骨骸,敬畏地如蛇匍匐於地面前行。
百里疏站在巨獸顱骨下,身形被陰影籠罩,虯龍並未發覺他的存在。
眼看著虯龍穿過白骨森林前往一個方向,百里疏從陰影中緩緩走出,他沒有貿然進入白骨叢林,而是環顧四周,最終走向數根扇面般排開,巨鐮般半露於地面上的翼骨。那些翼骨邊緣極薄泛著寒光。
那是一具幾乎被全部掩沒的霧鷙骨骸。
站到翼骨之前,百里疏取出了曾經盛放帝華蘭的玉盒,如今那裡裝著的是一枚血紅色封有霧鷙虛影的長方形晶體。
他將血紅色晶體貼近半露於地面上的翼骨。
一道淡淡的白光從翼骨上透出來,結成一道光印沒入百里疏手中的血紅色晶體。光印一掠入,封印在晶體內的霧鷙虛影忽然揚起了雙翼,晶體瞬間亮了起來。
然而還未等霧鷙虛影的氣息爆發,百里疏手上就多了一把金色的長弓。
矩形晶體亮了數次,最終不甘地重新暗淡下去。
百里疏帶著封印霧鷙虛影的血紅晶體,提著金色的長弓,不緊不慢地走進白骨組成的森林。他朝著虯龍剛剛離開的方向走去。
忽然地,百里疏停下了腳步。
漆黑的岩石破碎后,碎石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層,白骨從中探出。而在左前方,有一樣小小的,不起眼的東西落在碎石之上。
百里疏走過去,將長弓放於地上。
他撿起了那樣東西,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那是半截深黑的木牌,上面用白色的靈漆寫著幾個遒勁有力的字:
「九玄乾脈謝」。
百里疏注視著這半塊木牌,想著什麼,片刻之後將它收了起來。
——那是一塊殘破的靈牌。
九玄門,并州守塔弟子的靈牌。